杨昪回过神来。
“我回了王府一趟,”杨昪说,“查些关于我母妃的事。”
“赵淑仪?”郑嘉禾疑惑道,“怎么突然要查了?”
杨昪默然,他有些无法启齿。
今日回府的时候,赵复先已经把他母亲那所谓的“苦衷”跟他说了一遍。
当初景宗皇帝巡游并州,在赵家下榻,他母亲是被赵家人半强迫着,送到景宗皇帝面前的。只因为他母亲相貌极好,又是庶出,姨娘生的女儿,在赵家没什么地位。
景宗皇帝一开始确实还挺喜欢赵五娘的,只是贵为九五之尊,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新鲜感过去,便也没那么热衷了。因此,在他离开并州的时候,也没想带赵五娘离开,只是给赵家赐了许多财物,当做补偿。
赵家自然不会为一个庶出不受宠的娘子去争取什么,他们甚至打算把赵五娘送去出家,好瞒下这桩丑事。
只是紧接着,赵五娘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据赵复先说,她一开始是想偷偷打了的。只是被当时的当家主母发现拦住,并想方设法,让景宗皇帝知道了这件事。
美人可以不要,皇嗣不能不重视。
后来,赵五娘便被接入宫城,封做美人,生下皇子之后,又母凭子贵升了淑仪。
听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段往事。但不巧的是,赵五娘当时,是有心上人的。
被迫侍奉一个三宫六院的皇帝,又被迫入宫与心上人分离,她怎能不恨?但她把这恨藏在了心里,从未认命屈服,并暗中筹谋,终于趁着长安城闹疫病的那段时间,脱身逃了出去。
这个心上人,就是邵煜的父亲。
邵煜的父亲本不姓邵,姓吴。吴家与赵家是世交,而赵复先之所以听到风声,知道赵五娘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就是因为在赵五娘入宫之后没多久,吴家那个叫吴珉的郎君也失踪了。这让赵家人很难不多想,但他们根本不敢声张,只怕被景宗皇帝知道,惹祸上身。
赵五娘能逃出宫,少不了吴珉的接应。之后两个人便远走,辗转去了均州。
均州邵家的家主,曾受过吴珉的恩,于是顺理成章的,两人便以邵家夫妇的身份做了掩护,在均州生活了这么多年。
若不是因为邵煜偷偷跑来长安参加科考,赵燕贞根本就不会再回长安。
她恨并恐惧着跟皇宫有关的一切,包括她的亲生子。
杨昪不知道赵燕贞是不是这么想的,但他觉得就是这样,要不然,她不会那么抗拒与他相认。
虽然赵复先不停地在他耳边跟他说,赵燕贞是因为不想打扰他,怕给他添麻烦,同时又因为愧疚心理,才不敢见他的。
杨昪思绪有些飘忽,面上露出了一种近似于嘲讽的神情。郑嘉禾正想问什么,坐在榻上的太羲却先一步动作。
她看父亲不理自己,抱住他的胳膊,低头就在他手腕上咬了一下。
太羲已经开始长牙了,在杨昪的手腕上留下了浅浅的牙印。
杨昪一怔,垂目看去。
郑嘉禾看得生气,她一把将太羲抱过来,问:“为什么她不咬我?”
杨昪:“……”
太羲扭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郑嘉禾。
郑嘉禾捏了捏她的小脸:“明明是我生的,怎么就更亲近你呢?”
也不知道太羲有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眼睛一眯,就咧开嘴笑了起来。
杨昪无奈道:“我陪她玩更多些,自然与我更熟。”
他原本沉重的心情,因为这一闹,倒也轻快了些。
他伸手拥住郑嘉禾的肩膀,另一手抬起,轻轻地摸了摸太羲的脑袋。
“是有些关于我母妃薨逝的事需要查证,”杨昪与郑嘉禾解释说,“等我查清楚了,再告诉你。”
郑嘉禾哦了声,没有追问。
想了想,她说:“今日你不在宫中,我与几位相公议事,他们要我尽快定下新君人选。”
杨昪一愣,思绪瞬间便回到朝政局势上,他垂下目光:“所以你怎么想?”
昨天他问她打算立谁,她都没有回答。今天她却主动向他提起了。
“我说兹事体大,需慎重考虑,就先拖过去了。”郑嘉禾看着他说,“不过肯定不能拖太久,最迟等到小皇帝下葬,我也该决定了。”
皇帝年纪小,又没有亲政,因此在礼仪上其实不用弄成像那些成年皇帝一样的规格。停灵三日,也就够了。
杨昪默然不语。
他知道,郑嘉禾既然主动开口,那她心里定然是已经有了想法。
郑嘉禾把太羲抱在怀里,伸手轻拍着她的胳膊。
“不立新君了,行吗?”郑嘉禾问。
杨昪低声:“什么意思?”
“宗室中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们也不了解。”郑嘉禾说,“不管立谁,都不可避免地会对局势造成影响。送上皇位容易,拉下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后悔都来不及。”
她垂下眼睫,望着太羲精致漂亮的眉目。
“就当是要为她铺路,我们不能再给她立一个皇帝做阻碍。”
杨昪指尖微动:“你同意扶太羲登基了?”
郑嘉禾笑了笑:“起码在你我百年之后,这江山是要交到她的手里,这一点,我们是共同的吧?”
她看向杨昪,若有所指:“哪怕就是要达成你说的那样,我放弃了,我们也总得做些什么,来成全这一切。而想让太羲登基,没那么简单。”
国不可一日无君?不可无的,只是江山之主。一个不能理事、毫无实权的皇帝,凭什么占据那么大的份量?而郑嘉禾拥有一切,缺的只是那个可以象征、代表帝国的身份。
如果朝臣同意她暂时不立新君,哪怕只是一两年,她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传统皇帝对天下的意义。
到了那个时候,她会成为皇权新的象征,她的权势、威望只会更加巩固。
当然,对着杨昪,她只能从太羲的角度与他分析,说服他同意她的想法。
杨昪定定看她,似乎是在揣摩郑嘉禾心中的真实打算。
躺在她怀里的太羲突然挣扎了一下,小脸一皱就开始大哭,把郑嘉禾弄得愣了一下。
她低头望向女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杨昪道:“她饿了。”
郑嘉禾:“……哦。”
奶嬷嬷已经听见声音走了进来,她立在屏风处等候吩咐。郑嘉禾偏了偏头:“你过来吧。”
奶嬷嬷应是。等她把太羲抱在怀里,郑嘉禾与杨昪便站起身,相携着离开偏殿。
郑嘉禾侧目看他,又问了一遍:“你同意吗?”
杨昪攥住了她的手。
他有些用力,缓和了一会儿情绪,才说:“我若不同意,你要如何?”
郑嘉禾停住脚步。
不同意?
那她也可以一直拖着,只要拖的时间够久,与她想要达到的目的,还不是一样吗?
杨昪从她的神色中读到了答案,他淡淡道:“既然你已经决定,还问我做什么?”
郑嘉禾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我总要考虑你的意见的。”
虽然如今朝堂上大部分大臣都是被她提拔上来,进而亲近她的,但杨昪身为宗室那一边,又是掌兵的大将军,他的想法当然很重要。
杨昪心下一哂。
所谓考虑,不过是因为他的影响力罢了,而不是因为她在意他。
她不在乎他的感受,他根本不能改变她的决定。这些日子,与其说他是在与她置气,不如说是他察觉到她没那么喜欢他,而不得不做出冷漠的姿态,以逃避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不立便不立吧。”杨昪说。
反正他怎么都不会向她挥出屠刀,而她就是仗着这一点,有恃无恐,还妄想说服他,取得他的支持。
郑嘉禾手臂向上,两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杨维桢,你别生气啊,”郑嘉禾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有些事,你要是真不同意,我也做不成。反正日子还长着,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中的某个人,又改变主意了呢?”
杨昪瞥她一眼,又回目正视前方。
果然在盼着他改变主意,真是过分啊。
次日,郑嘉禾在承明殿与一众大臣们议事时,便再次提到了新君一事。
郑嘉禾坐在上首,臂肘搁在案上,支着下巴叹气:“皇帝去得突然,我要到哪里去寻一个合适的新君?”
几位大臣附和地点点头,这种事确实关系重大,不能敷衍。
前两年国子监里养着的那十几个宗室孩童又被提起,朝臣们对照着他们的家世、性情、还有夫子们的评价,挨个评估了一遍,最后却发现,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有问题。
有的贪玩,不学无术,有的性情暴虐,经常打骂下人,还有的木讷、不善言辞,怎么看,都不是个好选择。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尚书仆射开口了:“新君一事岂能仓促定下?总要想些方法,考校一番,反复斟酌才能决定。”
自从原来的尚书令闵同光被定罪之后,他就成了尚书省新的长官。郑嘉禾换人上位,自然会换那些听话的。
郑源捋了捋胡子:“可这国不可一日无君……”
“那也不能乱选一气,到最后择错了人,陷大魏朝堂于混乱吧?”
郑源沉吟:“有理。”
尚书仆射又道:“至于政事,自有天后陛下决议,这么多年,从未出过乱子。依臣愚见,若暂时择不出合适新君,不如不择,从长计议。”
众人面面相看。
两人一唱一和,把意思说的明明白白,郑嘉禾挑起眉梢:“其他爱卿的意思呢?”
众人齐声附和:“臣等附议。”
他们从承明殿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秦王立在外面。
原本他们也有猜想,依照秦王与天后陛下的关系,有没有可能天后让他上位?若真是秦王,他们也是无话可说的,不仅对宗室有了交待,在百姓中,定也会得到广泛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