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出生两个月后,山丹二婶生了个小子,起名儿叫毛蛋儿。两个孩子慢慢长大了一些。
铁蛋儿爷爷很疼毛蛋儿,整天架在脖子上拉屎撒尿,山丹父母下地干活儿,她小小的身影跟在他们后面。她多少次希望爷爷把自己也架在脖子上,她一定乖乖地不拉屎撒尿。
可是,直到爷爷死掉,山丹的愿望都没有实现。她不懂的恨,只是伤心她的希望破灭了。
那一天,铁蛋儿爷爷帮二娃在大门外筛荞麦埖子的时候,二娃回屋拿口袋准备装筛好的埖子时,爷爷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四、五岁的毛蛋儿和山丹还在爷爷身边玩呢,看着爷爷慢慢倒下去不动,他们以为他累了躺下休息呢,他们还不懂死亡。
二娃出来后呼天抢地地嚎啕才让他们感到了死亡的恐惧。
一家人便开始准备后事,先是给老人穿好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再把老人放在一块卸下来的门板上抬到炕上,老人穿戴整齐光鲜,脸上盖上一张湿麻纸。
在院门的东侧挂一挂白纸幡,人家看到就知道有人亡故了。屋里正北的位置点一盏长明灯,不许熄灭,直到出殡时随棺材同葬。一支支的清香点燃也是不许熄灭的。
然后把老人事先准备好的四寸厚的桦木板拿出来,请木匠快快搿好棺材。
然后差上几个叔伯的侄子到各家亲戚朋友家告丧。告丧的亲人带了白洋布的孝帽子,腰里系了麻绳的孝带。每到一家先对着正位磕三个响头,然后干嚎几声,告诉人家亲人殁了,几日几时出殡,请人家来相送。
然后铁蛋儿大请纸匠来做纸货:砖瓦房、马车、牛、马、羊、鸡、鸭、猪、不同工种的长短工、摇钱树、金山银山、米面成堆......屋里各色用具一应俱全,锅碗瓢盆、大炕灶台、被褥衣服,五尺的大红柜、三尺的大板箱......五颜六色金光闪闪。房门口、院里有纸糊的佣人,扫地、做饭、喂猪的各色下人有十多口。
山丹和毛蛋儿整天在闹哄哄的人群里钻来钻去,热闹非凡。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还有肉吃,看来爷爷的死给他们带来的快乐远远多于大人们的忧伤。
毛蛋儿居然天真地和他大说:“爷爷死了真好,可以吃糕了!”被二娃狠狠揍了一顿。他不懂明明是好啊,为什么还挨揍?
各色孝子贤孙都穿戴不同的白洋布孝服:闺女、媳妇穿开襟的孝衫和孝裤,戴长尾巴麻绳扎起来的孝帽,脸前还有一个单层的布帘;儿子是全身的长袍孝衣、三角的孝帽;女婿的孝衫很是大块,盖过屁股的长衫,还有大大的礼帽,孝裤、孝鞋(鞋子上缝一块白洋布),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儿女辈的都要腰间系几条麻绳。孙辈的孙子满12岁的要穿一件孝衫,戴孝帽,孝帽上缝上一个红布十字,外孙缝的是蓝布十字。不满12岁的铁蛋儿、山丹和毛蛋儿都是背后背了一块白洋布上缝着一个红十字。其他亲戚按辈份不同各穿戴不同的孝服,孝服除了本姓家的闺女自带外,其他人的都是东家也就是儿子准备的,
专门有一个房间是给各色孝子贤孙们丈量、缝制孝服的,女人们都是大码老针线,还是毛边朝外缝,做起来自然很快。打发完亡者,孝服就各自留下来,那时候也算是不小的福利。
铁蛋儿爷爷的葬礼很是隆重:请了两班鼓匠,几只唢呐吹得震天响。鼓匠班是女儿请的,因为铁蛋儿爷爷把一个闺女送了人,所以只有一个闺女来送终。
铁蛋儿爷爷死后第二天木匠就把事先准备好的桦木板做好了棺材,铁蛋儿爷爷在算好的时辰入殓。摆放在东墙底,搭了灵棚。灵前立起来一根铁蛋儿大从东林场砍回来碗口粗的白杨树,上面挂着白麻纸剪好的引魂幡。棺材前放了各色祭品:整只的鸡、猪、羊、各色点心、炸油糕、也有一盏长明灯。
每天的早、中、晚餐前媳妇、女儿、侄女、外甥女等等女性家属都要哭上一顿,在灵前的孝盆里烧一通纸钱。
每个哭泣的亲人都在哭诉着不同的心境,女儿在哭诉对父亲的思念和无限的伤心;媳妇在哭诉自己的委屈和苦楚;各色亲戚哭诉各自的无奈和苦命。伴随着不同音调的嚎哭声,鼓匠班的吹鼓手也卖命地吹打起来,一派热闹景象。
蒙古高原地广人稀,任何红白事宴都是让大伙儿聚一聚热闹一番的最好理由,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都来吊唁和看热闹。
但凡沾亲带故的人家都会拿十三个白面大馍馍,馍馍中要夹心,有钱一点的人家夹着红枣,没钱的人家就夹块土豆。这个时候也是比各家媳妇儿谁更贤惠、巧手能干的时机。
客人还分嫡亲和朋亲,嫡亲就是有着血缘关系的远近亲人;朋亲则是朋友、村里没有血缘关系的邻人。嫡亲不管多少都要拿礼钱,互相往来叫“答礼”,朋亲则只需要拿几个馍馍来凑个份子吃一顿宴席。
平常故者在院里停放7天热闹,有钱一点人家放9天11天,最多可以放13天的单数。铁蛋儿爷爷家是没落的地主,也是山西走西口到当地的大户人家,所以决定9天出殡。
出殡前一天晚上要“叫唁”,所有的亲人每人拿一支“戳丧棒”,是用一根尺把长的杨木枝贴上白的麻纸幡,按辈分亲疏排列,一个一个鞠躬弯腰拉着前面一个的孝衫,像旅鼠一样男女分开各串成一串。
先是儿子去庙里祭祀:告知各位神仙今夜将为亲人“叫唁”,敬过香烛,然后是阴阳先生看好一个时辰,一通“二踢脚”响过,“叫唁”的部队就出发了,出发的方位和行程都是阴阳先生事先布置好的。
前面是“鼓匠班”领头,敲敲打打吹吹,后面是孝子贤孙们的队伍哭声震天,一路上不停地撒出五谷和纸钱,有几个点要停顿片刻,点几堆干牛粪的篝火,烧一些纸钱,“鼓匠班”卖力地吹打,亲人们大声地嚎哭——在塞北安静的黑夜里,锣鼓喧天、嚎哭声震天。
到了那座古老的寺庙,说是庙,其实已经败烂不堪了,庙里也没有神像,只是一堆破墙断壁而已。“破四旧”时庙已被拆除,神像被推倒,具体供奉的是哪一尊神大伙都不清楚,但据说有一座送子娘娘庙和一座关公庙,铁蛋儿大小时候是见过几个画着五彩的神像的。
因为铁蛋儿的姑妈不好养活孩子,一口气夭折了3个,一次她曾经带铁蛋儿大到娘娘庙求子,用一个蒸好的面娃娃换一个自己的娃娃,但却未能如愿。
姑妈的婆婆是当时很出名的大仙,她告诉媳妇要抱养一个别人的孩子方可有自己的孩子。媳妇不以为然,她把希望寄托在娘娘庙的送子娘娘身上,但换了几次都没能成功。于是不得不听从婆婆的教导:抱了牧区一个蒙古人的孩子来养。
解放前,铁蛋儿姑妈的婆婆人称“花大仙”,她有很大的神通,治病救人那是一绝。
一次,铁蛋儿爷爷上山采药材,不小心摔下悬崖,找到时已气息奄奄,“花大仙”开始准备喝茶上仙,先敬三炷香,祈求大仙显灵。哈欠打了十几个,寒战打了几十个,终于,口音一变大仙上了身。只见她眯着眼说要去阴朝地府看看铁蛋儿爷爷的阳寿到限没有。一会儿工夫,大仙睁开眼睛说生死簿上阳寿没到,还有得救。
摔下山的原因是铁蛋儿爷爷冲撞了一窝山上修行的狐精,他踏了人家的家门,还在人家的房子上乱挖乱采。被人家推下山的。好在他阳寿未到狐精也没想害人,才得以保住性命。
“花大仙”从嘴里拿出一根根银针,帮铁蛋儿爷爷扎在脑袋上,用米酒点燃的火花全身清洗过,然后从空中讨来黑面子的仙药给铁蛋儿爷爷用酒喝下。一个时辰后,“花大仙”把银针取下放入口中收回。告诉铁蛋儿家人:无妨了。大仙打一激灵仙家退去。再看老太太已是一身汗水、疲惫不堪。
不几天,铁蛋儿爷爷已经恢复了精气神,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于是把闺女许配给了“花大仙”的儿子做了媳妇。
可惜媳妇嫁过来之后,一连生了3个孩子都半路夭折未能养大,“花大仙”也已进入迟暮之年,神通明显不如从前,只告诉媳妇抱养一个孩子来积善积德,增加自己子嗣的延续。老人家在去世前,有人曾经看到一只大如箩筐的刺猬蜷伏在她家的东墙上。后来人们都说老人家顶的是刺猬大仙。
言归正传,再说大班人马到了古庙遗址处,三叩九拜。祈求神灵庇护老爷子的子子孙孙福禄安康,也保佑老爷子早日托生。
行进完既定路线一圈后,孝子贤孙们疯焉似的往家跑,每个人抢一个大家敬供的大馍馍,叫“抢富贵”。据说谁抢到的最大最好的,未来的日子就最有福气,意思是抢到了先祖留下来的福分。
等东家把各位亲朋好友安排吃过宵夜后,亲人们要在一个合适的时辰开棺见亲人最后一面,放一枚银钱到故去的人口中,叫“口含钱”;宽大的衣袖里放入很多不同形状的烙饼叫做“打狗饼”,为的是在去往阎王爷那报到时,可以有所表示,路上也可以用来打狗而不被狗仔子们欺负。
然后是合棺钉卯,钉是木钉,棺材和陪葬都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铁器。合棺的人一边抡锤打钉一边喊,“躲钉咯,躲钉咯。”
早在铁蛋儿爷爷故去之时,已经按照他生前的吩咐派了几个人在他看好的位置打墓,挖好一个按标准规格方方正正的墓穴,第9天的凌晨,按照阴阳先生算计好的时辰起灵,“鼓匠班”领路,本应长孙铁蛋儿扛着引魂幡,因其太小,就叫一个大一些的侄孙替代扛着,铁蛋儿捧着“孝盆”跟在一边。八人抬棺,后面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途中没有停歇,按时辰下葬,作为长孙的铁蛋儿摔破9天来一直烧纸钱的“孝盆”,长子铁蛋儿大填了第一锹土,然后亲人们都动手填土让老人家入土为安了。
铁蛋儿爷爷这一生这场戏便告一段落,曲终人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