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丽华上楼去了,可岑解放还在呢,听着自家闺女一口一个“我爸”、“咱家”,他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可也不好说什么,闺女重情重义,这是好事。
将心比心,如果自己从小养大的岑思灵回到她亲生父母那边,立马就跟自己划清了界限,那自己的心里也不好受啊!
还是想开一点,就像闺女刚刚说的,当成是多了一对父母关爱她,这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了。
只是这闺女怎么越说越不对劲了,什么大师,还算命呢,撒谎都不打草稿的吗?
他可是彻底是唯物主义无神论者,谁也别想污蔑他!革|命干部从来都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岑思颜打着电话不好打断,岑解放只好拿眼睛瞪她,岑思颜不在意地朝他笑了笑,摆了摆手,别打扰她的意思。
岑解放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别提多难受了。
好不容易等岑思颜一再交待那边要保证不出去打工,又重重复复地答应一定会在新家里过得好好的之后,岑解放一看她把电话挂上,立刻就开了口:“我什么时候给你介绍什么大师了?小小年纪别的不学,倒学会撒谎了,你那边的父母就是这样教你的?”
岑思颜娇娇软软地喊了一声:“爸,事急从权,我也是没办法呀!”
岑解放的愤怒就像是一个气球,被这一声“爸”一戳,立刻就破了散了。
可面上还是不能显露出来,不然这孩子更是能反了天了。
“你这是在抹黑我的名声你知不知道,那你说说,怎么个事急从权了?”
“有人怂恿我爸,啊不,我的意思是说我养父,去县城建筑工地打工。”
“那又怎么了?任何岗位都是社会主义建设的螺丝钉,劳动是光荣的。”岑解放严肃地说。
“可我不想让他去,我养父身体不好,建筑工地的工作太累了,他身体受不了的。”
“你养父身体不好?”岑解放有些疑惑,虽然他没有见过梁荣升,可是根据陈秘书的报告,对方年纪跟他差不多,也就四十出头,正直壮年,是个身强体壮的农民,运气是不太好,可没听说他身体不好啊!
“对!”岑思颜言之凿凿,“他是内里虚,外表看不出来,都是为了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才把身体熬成了这样,好不容易把我养大了,却享不了我的福,一把年纪还得去干苦力活,是我对不起他。”
岑思颜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表情让岑解放一阵心虚,就好像对方享不了女儿的福,全都是他害的似的。
差点儿就忘记了初衷,好在他还是及时反应过来:“你有这份孝心,也是好的,可你不想让他去就好好说啊,干嘛说谎?”
“爸,您也是为人父母的,应该也懂得那种为了孩子不怕辛苦付出的心情,这事要是好好说,根本就说不通,好在他们比较迷信,别的可能不听,但我用这个理由,他们一定会听的,您看我刚回到城里,要是不借用您的名头,他们怎么能信我呢!虽然对您的名声可能会有一点点不利,但却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我知道我爸是个很好的人,肯定不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牺牲而不高兴的,对吧?”
这小嘴叭叭的,岑解放要是不答应反倒变成不是个好人了,被她噎得无话可说,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更强烈了。
这份心思要能多用一点在她亲爸的身上该有多好。
岑思灵看见韩丽华上来找自己的时候,还以为她是心疼自己没吃饭,给自己送吃的来的。
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情况,岑解放严厉,犯了错就不给她吃饭,但肯定等不到第二天早上就会心软,即使自己不送上来,也会让保姆偷偷送饭上来,他们假装没发现。
可是韩丽华两手空空的,岑思灵有些失望,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妈妈!”
韩丽华点点头,表情有点严肃:“思灵,我想跟你谈谈。”
岑思灵心里咯噔一下,还有什么好谈的,她不是都已经道歉了吗?那乡下妞又没真出什么事,难道刚才她又告状了?
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她又怎么了?”
“不关思颜的事,是我和你爸爸想问问你,你想不想见见你的亲生父母?”这话本来早在接岑思颜回来之前就问了,可因为他们当初的私心,一心想把她留下来,所以根本提都没提过。
岑思灵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就因为我今天一时不小心犯了个小小的错误,你们就要把我送走?”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他们毕竟是你的亲生父母,血浓于水,我们如果非要拦着你们见面,也不太好,你如果想见……”
不等她说完,岑思灵就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急切地说:“不想,我一点儿也不想见他们,他们从来都没有养过我,根本就没见过面的陌生人,怎么可能有什么感情呢!在我的心里,您和爸爸就是我的亲生父母,我这辈子只认你们。”
岑思灵一番表忠心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哪怕是前几天,相信韩丽华听了这些话一定会感动不已。
可是如今,这些话听在耳中,那种怪异的感觉却更强烈了。
真的是哪怕有血缘关系,没有见过面就是没有感情的陌生人吗?那他们现在跟岑思颜的关系又怎么说?
明明在她见到亲生女儿的第一面,那种根植于血脉的牵绊就从心底冒了出来,哪怕一时之间还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但她却知道,自己是爱她的。
同时她也认为,岑思颜这种不忘旧情,同时积极地去接受新的亲情的做法更合情合理,毕竟生恩养恩都不应该辜负。
岑思灵这些话,乍一听挺感人的,可是细细一分辨,却能咂摸出里面的冷漠无情来。
见韩丽华沉默不语,岑思灵更慌了:“妈妈,你信我,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见他们的,我永远只是你和爸爸的孩子。”
韩丽华默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岑思灵的脸越来越白,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冒出来,想必真的是很害怕了,她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知道了,你别怕,我们不会把你送走的。”
岑思灵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浑身一软,无力地瘫坐下来:“妈妈,你吓死我了。”
“好好休息吧!”韩丽华淡然起身离去。
岑思灵目光呆滞地在房中转动着,忽然落到角落里一个破旧的布包上,正是岑思颜过来的时候带着的那个。
她的眼中很快就喷发出愤怒的火焰,妈妈怎么会突然上来跟她说这些话?肯定是那个可恶的乡下妞趁她不在,在背后偷偷地又说什么了。
她猛地冲过去,抓起了那个袋子。
“你想干什么?”门口传来岑思颜冷漠的声音。
“我……”当然是想拿她的东西泄愤啊,可是岑思灵不敢,要真的动了她的东西,谁知道她又会去跟爸妈说什么呢!
岑思灵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就是好大一朵白莲花,跟她对上,吃亏的都是自己。
她忿忿地把袋子往地上一扔:“谁叫你把东西乱放的,我看着碍眼。”
满心的火气消不掉,她只好拿自己的东西发火,噼噼啪啪地摔东西!
岑思颜冷眼旁观,心想这两个人住一个房间啊,还是太挤了。
这回她让岑思灵吃了那么大一个亏,以她的性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岑思颜不怕她做什么,最怕她什么都不做,只有抓住了她的把柄,才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呀!
这一晚,岑思颜在岑思灵气狠狠的翻身声中,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一早,岑解放和韩丽华就各自先给了她一百块钱,让她先花着,以后到了发零花钱的日子,再按照每个月五十块的额度给她发零花钱。
如今是一九八八年,农民人均年收入不到五百元,城镇居民年均可支配收入一千块钱左右,两百块钱,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算是一大笔钱了。
在岑思颜那边的小县城,很多人一个月的收入也不过是五十块钱左右,已经被农村人羡慕是铁饭碗了。
没想到她才回到这个家里,一个月什么都不用干,光零花钱就有这么多。
手里攥着钱,岑思颜忍不住就有点蠢蠢欲动起来。
第13章
让岑思灵带她去买那些时髦的玩意儿她是不指望了,她对那些东西也没多大兴趣,她就是有点馋了。
等父母都去了上班,岑思灵也满肚子不高兴地去找小姐妹发泄之后,岑思颜迫不及待地背着一个军绿色半旧的布包出了门。
出了省委宿舍大院的门,过一个路口,左拐,有一家副食品店。
里面出售一种岭南饼干厂生产的一枝花克力架饼干。
透明塑料袋包装,上面印着一朵红色的花,名字是蓝色的,写着“克力架饼干”这几个大字。
饼干是长方形的,有半个巴掌大,上面撒着一粒粒的白砂糖,一口咬下去,据说是酥酥脆脆的,又香又甜。
十几年过去了,岑思颜居然还能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上辈子她刚到岑家不久,有客人上门,带了礼物,其中就有一包克力架饼干。
就摆在茶几上。
岑思颜在乡下的时候,见过一次这种饼干,是村里的一个姑娘嫁给了县城的一个工人,回娘家的时候带回来的,宝贝似地显摆给每一个上门的客人看,一人分掰下来的一小块。
可就是没给岑思颜。
因为介绍人原本是想给那县城的工人介绍岑思颜的,可她的养母嫌弃那人年纪比她大了一轮,而且还是个二婚,就没让岑思颜嫁。
岑思颜不羡慕她能嫁到县城过好日子,但那饼干还是让她有点不高兴了。
她就是想尝尝味道,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甜,那么香。
大概是她盯着那饼干看的时间太长,看得太专注,岑解放注意到了,慈祥地说:“想吃就吃吧!”
岑思颜战战兢兢地拿起包装完好的饼干,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想了很久,才找出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出一个刚好能抽出一块饼干的小口子。
刚拿出一块,还来不及放进嘴里,岑思灵看见了,嚷嚷起来:“你这吃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乡巴佬就是乡巴佬,真馋。”
韩丽华瞟她一眼,满脸不悦:“少吃点儿零食,马上就吃饭了。”
岑思颜讪讪地,没敢再吃,把没来得及吃的那块饼干又放回了袋子里。
后来吃完饭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那包饼干了,也不知道是张阿姨收起来了还是拿去了哪里,那个时候的她是肯定不敢问的。
再后来,当她有能力自己去商店里买这种包装红蓝相间的一枝花饼干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忌口,比韩丽华更严苛地要求自己,几乎什么都不吃,只为了能在舞台上有更轻盈动人的身姿。
再后来,这种饼干停产了,再也买不到,以至于她一辈子都不知道,一枝花饼干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岑思颜早就下定决心,这辈子她再不会跳舞,也绝不会为了讨韩丽华的欢心,而勉强自己去做任何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了,所以,想吃的东西,她也可以尽情地吃了。
拿到这辈子第一笔零花钱,岑思颜第一个想到的,居然就是去买一包一枝花饼干,好好地吃一顿。
大概老天让她重生这一回,就是让她来弥补这个遗憾的吧!
来到副食品店,岑思颜直奔卖糖果饼干的柜台,一眼就看到了货架上的一枝花饼干。
“同志,我要买这个。”
一枝花饼干算得上是高档点心了,两百克一包,就要五毛钱,相比之下,旁边罐子里的散装饼干,一斤也才两毛。
售货员给她拿了一包,岑思颜给了钱,小心地把饼干塞进背包里,手按在包上,心情轻快得像是一只天空中自由飞翔的小鸟。
她脚步欢快地跑到旁边的人民公园,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郑重地从包里拿出那包饼干。
这种塑料袋子不好撕开,好在她早有准备,带了一把小剪刀,把袋子剪开,岑思颜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饼干,有白砂糖的那一面朝上,小心地送入口中。
闭着眼睛细细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