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此时不回府中,可是还有要事与朕商议?”
长信宫灯连成夜幕下独特的景象,执灯婢女长身玉立在玉阶两旁,于这微凉的夜里衣殃缥缈如仙。
白衣少年屈膝坐在玉阶上,手里拎着一坛开封的酒。
回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年轻帝王,竟拎着酒坛子,起身行礼:“陛下万安。”
帝王身上没了白日里的凌厉和不可侵犯的威严感,难得温然的模样像极了幼时的那个人。
姜含忽而觉得有些恍惚,谁知下一刻竟失去了意识,毫无征兆的一头向前栽去。
顾流笙下意识地伸了手,竟不想手臂一沉。
他平日里极其纵容的宠臣,南国最为年轻的小丞相就这么倒在他身上了。
扑鼻而来的满身酒气让顾流笙皱了皱眉,看着碎在脚边的酒坛子沉默不语。
帝王寝宫。
“没良心的东西。”
年轻的帝王停了手中的御笔批红,将折子扔在一旁,忽而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寝宫里并没有留下什么人,只留有一个伺候皇帝平日饮食起居的总管太监李公公。
听闻皇帝这话,李公公看了一眼此时鸠占鹊巢躺在床榻上醒酒的某皇帝宠臣,又看了一眼自家皇帝眼下的乌青。
这小丞相不仅没良心,这还胆大包天呐。
虽说小丞相平日里伶牙俐齿,嘴也毒了些,但好歹是定国公府出来的嫡系公子,做什么大多有他的规矩礼仪之类。
哪成想这小丞相醉了酒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刚进陛下寝宫就开始发酒疯,连陛下的脸都敢招呼。
那场面,当真是要人命的。
若不是陛下与小丞相有着幼时情分在其中,依着陛下的行事,换了别人,哪怕再位极人臣,怕不等人酒醒,便也会差人拉出去砍了。
“李公公,你先下去。”
顾流笙的脸色不太好看,但对于姜含他却是不会下死手的。
不单单因为姜含是他现在的宠臣,幼时的玩伴,还因为,那个人。
顾流笙走近了,见床榻上的少年睡得并不安稳,尽管在睡梦里仍是皱着眉头。
完全不似平日里伶牙俐齿,张嘴便能将满朝文武百官堵的缴械认命的欠揍模样。
顾流笙终是叹了口气,姜含心里藏着东西,只是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猜不透他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沉暗的夜幕被隔绝在南国皇帝寝宫外的地方,那个世代帝王安寝的地方,熏烟袅袅穆重而肃然。
定国公府的侯爷发飙了,半夜来传话的李公公摸着被面前年轻男子毫不留情砸出血痕的额头,有些头晕。
“侯爷您这是何必,能与陛下同榻而眠,这是宠臣才能有的待遇,小公子年纪轻轻得陛下如此信任,您不应该高兴才是吗?”
人他是得罪不起的,无奈只能这样将劝着,陛下突然将这定国公府二公子一母同胞的胞弟留在宫中,他能说什么。
更何况那小公子的另一重身份可是这南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年丞相,容颜绝伦,才识过人,深得帝王宠爱。
他就不明白了,侯爷这反应,是怕陛下会吃了小公子不成?
也对,侯爷面上向来挂着笑,极少这般动怒,然每每这般却都只因着小公子。。
姜华云沉着一张脸,瞥了李公公一眼:“幼时,他与他那几个不要脸皮的兄弟来与我抢阿含且先不论,单言如今,阿含连定国公府都不用回了?”
“侯爷,慎言。”
李公公叹了口气,这人平日里精明着呢,不论人说什么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偏偏遇上自己胞弟的事就失了分寸。
就好比如今日,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是能说出来的吗?
姜华云怔了一下,眸色渐深,:“李公公,对不住。”
“得了,遇到小公子的事侯爷你对不住的人可多了去了,李公公摆了摆手,抽出袖中的帕子,擦干了头上的血污。
“杂家不过一个传话的奴才,哪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一说。”
“李公公,这药……您请收下”
“侯爷的好意杂家领了。”
李公公收下了姜华云递过来的白玉小瓶,这些东西他是不缺的,但若是不收,恐是会生了嫌隙。
“杂家算是看着你们长大的,自是不愿你们因着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被人抓了把柄,坏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定国公府三公子是定国公府宠着的小公子,也是陛下宠着的臣子,若是侯爷与陛下生了嫌隙,您让小公子作何选择?”
将瓶子与帕子一起收进袖中,李公公不由得感叹摇头:“人老了,便喜欢啰嗦个不停,得了,杂家该回去复命了”。
李公公前脚回宫复命,姜华云后脚就命人收拾了一地残碎。
这些年来,虽然承袭爵位后父亲逐渐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移交给他,不再过问,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能任性妄为。
李公公说的没错,凡事须得慎言,这么些年,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不少耳目盯着,万事皆得小心谨慎才是。
哪怕是因着阿含,他也得收敛许多。
阿含确是他的软肋,那是因着他自小便对这个纯良的胞弟心有好感,这么多年来只增不减,但是那个年轻帝王这么些年对阿含的态度,却是让他有些头疼。
自己的亲兄弟不亲近,亲近一个候府小公子,究竟阿含是谁的胞弟?
啧。
——————————————
晨光微曦。
明黄锦缎下的少年睁开眼睛,起身后却是满目迷茫之色,待看清床边站着的人时,瞬间睁大了双眼:明黄锦袍,蟒龙加身,淡漠如斯。
姜含皱了皱眉,昨日他是偷了陛下的酒喝来着,之后发生什么事?
顾流笙被姜含酒醒之后的反应气得想笑,不记得了,不记得好啊,免得他与他再提这事时,会忍不住不顾幼时情分掐死他。
“酒醒了便起来梳洗,我南国年少有为的丞相蓬头垢面的成何体统。”
顾流笙见人不慌不忙地爬下床,装模作样地朝他拜了拜,哼了一声。
想起昨夜这人发酒疯的样子,眯了眯眼。
果然他那兄长姜华云不让姜含喝那劳什子酒是有原由的。
顾流笙抚了抚袖摆:“爱卿昨日因醉酒没能回府,李公公回禀,说是侯爷因此发了脾气。”
姜含心里一突:“我二哥他生气了?”
“朕瞧着李公公可是带着伤回来的。”顾流笙眼里闪过一道暗茫,李公公昨日回禀瞒了些什么他一清二楚,姜华云因着姜含跟他都动过手,大逆不道的话说的也不在少数,若是忌讳,姜华云的尸骨怕是都要被鞭上几个来回了。
他之所以不动他,倒不是看在定国公府的面子,而是清楚姜华云这一切的大逆不道都是出于对姜含过度的保护。
毕竟自古以来因为大逆不道败落的世家大族不在少数,若是姜华云真有异心,什么情分,什么定国公府,都是无用的庇护。
“李公公他伤得严重吗?”姜含皱眉,二哥不准他喝酒,所以偷喝了酒之后他不太敢回定国公府,陛下没有将他送回定国公府,也正是因为知晓这些。
二哥生气时极可怕,只是他没想到二哥这次,会连带着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李公公都迁怒了。
“他没什么大碍,倒是你,想好一会如何应对侯爷了吗?”顾流笙抬手示意门外侯着的侍女进来为姜含束发更衣,瞧着那人直直地望着自己的模样有些无奈。
“这算是定国公府的家事,你知晓,朕不便插手。”姜华云就算是气极也不会真的对姜含怎样,最多不过训斥两句而已。
于是乎姜含跟着顾流笙去上早朝的路上碎碎念了一路,从头听到尾的顾流笙扯了扯嘴角,却还是什么都没再言语。
姜含放大了姜华云的可怕,而他,似乎小看了姜华云对姜含的影响。
至于他自己而言,若不是十几年前那人的决定,姜含,是应该跟姜华云半分关系都不会有的吧……
顾流笙视线落在两旁提灯照路的一个宫女身上,云鬓罗裙,粉面青黛,端是纤纤素手,丽质上成。
似乎是察觉到年轻帝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宫女抬头看了一眼,真正对上帝王略带审视的目光时却面露惊恐,而后迅速地低下头,连步伐都变得僵硬不自然起来。
太可怕了。
顾流笙收回目光,眸色深暗,却是再没兴趣看那宫女一眼。伸手拉了一把身后碎碎念的人,加快了脚步。
“今日北国使臣将至,侯爷应该会暂且放你一马。”
少年将即将吐出口的抱怨生生咽进了肚子里,眉眼均染上喜色,忽而快走两步跟上身前的年轻帝王。
“多谢陛下。”
“嗯。”
南国帝王顾流笙,清绝丞相姜府含。
朝朝暮暮久成影,絮絮念念不言思。
白玉龙阶随情醉,明黄锦缎龙护眠。
帝王长幸殊荣在,少年得志艳月天。
从始至终,帝王无悲,从始至终,少年得志。
帝王是合格的帝王,丞相是合格的丞相。
无论真假,至少数百年后的天下人仍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