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梦悠的目光在他脸上掠过,狐疑地打量着他。
江亦愁慌忙抬手,将他肩上的盖毯掖好:别冻着。
哦。海梦悠随口应着,没事。我不会生病的。
他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数据,出结果还早,他拎起盖毯,打算起身,但不知道江亦愁忽然间怎么了,手忙脚乱地连连后退。
海梦悠奇怪地扫了他一眼:我还是回去睡了,这里睡得难受。你也先去休息吧。
江亦愁心慌得厉害。连他的眼睛都没敢看,不停点头。
海梦悠穿过黑暗的廊道,往休息室走,朦胧的意识渐渐明晰了一些。
如果江是要给他盖毯子,那么眼神和动作都应该落在他肩部,可刚刚的神情,他紧紧盯着自己,凑在那么近的距离,好像下一秒就会亲上来。
他的脚步轻轻一顿。
应该不会吧。这时候的江,应该只是单纯的依恋,想法没有那么复杂的。
他没多在意,继续往舰长室走去。
*
那天之后,江亦愁对他的实验似乎格外感兴趣,每天晚上都要过来陪他整理数据。
他想着,可能是因为不让江亦愁下冷星,所以想在别的地方帮帮忙,倒也能理解。况且,这本来就是制作江亦愁新身体的项目,本人过问更是无可厚非。
系统开始跑数据的时候,江亦愁主动提出,可以让海梦悠小憩一会儿,他帮忙盯着结果,一出来就叫醒他。
这么连着实行了很多次,他倒是觉得江不仅尽心,还很贴心,心里格外宽慰。
设计历经了大半个月才完成,最终模型正式下发给各项器械。
所有的同位素发生器同时工作,末端的分子编织机随之运作,江新身体的各个部件,在不同的编制舱里渐渐成形。
海梦悠挨个检查了一遍,确认工作中的机械都没有任何故障。
最快明天早上,江就能用上独立的、新的身体。
检查到最后一台机器时,江亦愁主动说:我来盯着吧,你先去休息。
他还真的挺会心疼人。
海梦悠点头应允,往角落里一处背着光的躺椅走,裹着盖毯躺下。
今天他心里惦记着部件打印的结果,闭上眼睛后,实验室里各个器械工作的声音在耳边环绕,格外明晰。他睡得不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光像是忽然暗了些,紧接着,他的耳垂上落下凉而温和的触感,好像是什么软和的花瓣。
花瓣轻车熟路,沿着他的脸颊一路拓印,在唇角处停顿片刻,而后,他的腰被人小心地、颤抖地搂住,柔软的花瓣彻底覆上了他的唇。
海梦悠猛然惊醒,江凑在咫尺的距离,睫毛轻轻颤动着,认真又虔诚地吻他。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炸裂了。
他下意识将江亦愁的小臂一抓,对方也是一惊,慌张地看了他一眼,立即退了些距离。
海梦悠坐起身子,他整个人还处于震惊当中,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几乎难以置信:你?
江慌张着大退一步,像是认错一眼低垂着眼帘,没敢吭声。
气结半天,他终于憋出了第一句话: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么?
我我前几天看了个电影,《和莎莫的500天》,里面有这个。江极快速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眼神飞速逃到别的角落,只是,想试一试,可我怕告诉你,你会生气。
他这么一解释,海梦悠觉得稍微平顺了一些。
估计是江在电影里看到了,觉得好奇,一时间江亦愁周围又没有别的人,再加上,江亦愁对他又抱着一种难舍的依恋,虽然有些唐突,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试也试过了,以后别这样了。海梦悠决定谅解他,口头上批评了几句,然后模糊道,你现在,还还早,以后会明白的。
江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很复杂,像是杂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望。
海梦悠想要起身,身上的毯子柔滑下落,江眼疾手快,迅速接住了盖毯。这个动作却唤醒了他更早的记忆好像某天晚上,也是给他盖毯子,那时候,江的表现就有些异样。
他一把攥住江亦愁的手腕:我问你,今晚是第一次么?
是,只有这一次。江的眼神飞快地瞥过他的表情,又像是被他眼睛里的认真刺到,慌张着想要抽回手腕。
海梦悠捉得更深:之前,建模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偷亲了?
江完全不敢看他的眼睛。
发现一个疑点之后,之前无数疑点接连浮出水面,刚才那些吻,那些轻巧又精妙的位置,这绝对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达到的效果。
海梦悠有些怔然地看着他:你究竟亲过我几次?
我江欲言又止,慌张着想要逃,却被海梦悠抓着小臂,拉在自己眼前,他缓缓迫近江亦愁,眉头轻锁,一字一顿:说。实。话。
江一眼也不敢望他,垂着眼帘,声如蚊蚋:很多很多次。我没数过。
海梦悠惊诧:没数过?!难道那些晚上,你说要我先休息,全是为了这个?你、你刚不是说,就这一次?!
亏他还觉得这时候的江单纯又贴心,结果不仅有这么多花花心思,还学会了骗人!
他又惊又气,厉声道:我是惯你惯的太过了是么?你正事不想,天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谁知这句一出,江亦愁猛然抬眼,迎上了他的目光:我没想正事么?冷星的事情,我天天在想,但您就是不让!
这话他说的没错,海梦悠避开根本的问题,四下循着能打手心的东西,他斜着身子要去够一把工程标尺,没想到江亦愁忽然抬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我撒谎,你打我,我认。可别的事情,我一点都没错!
这小子还觉得自己有理。海梦悠的火立即被点着了:你明着做实验,背地里都是花花心思,还嘴硬说自己没错!
海梦悠忽然愣住了,他敏锐地觉得,江看他的眼神完全不对劲。
他不知道,训斥的时候,油然而生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感扑面而来,他整个人简直在闪闪发光,竟然比温和柔顺的他更让人激越亢奋。
他一拍椅背,想夺回些许主导权,你!字还没出口,肩膀忽然被人按住,整个怀抱被迫打开,紧接着,是一个彻底地、带有强迫意味的深吻。
这举动让他越发挣扎,可他还得收着力气,怕伤着江亦愁,结果就是,他畏手畏脚,被人撷取了一个悠长纵深的吻。
江一直吻到他快要窒息,才放开了他。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海梦悠:我就是喜欢你,就是想亲你,我一点错也没有,您今天就是打我,骂我,把我拆掉,也压根不会改变这一点。
说完,他理直气壮,旋身便走,留海梦悠一个人,怔怔坐在实验室里,一个人发愣。
*
海梦悠之前也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暂时冷他一阵子。
江一开始觉得自己占理,憋着一口气,愣是硬撑着也不和他说话,结果整整好几天,他俩一句话也没说,有什么必须要知会的事情,俩人都心照不宣地通过阿诺来传话。
江的身体做好了,海梦悠思虑再三,留了张纸条,让他换上试试,自己却和一帮工作机器人呆在冷星上,一整天没回鬼车。
他倒不是生气,只是冷星的基础编码出了些问题。
从很久以前开始,Hope就开始自我迭代,他用来自我编程的语言也随之进化,早就不再是常规的计算机语言。
Hope,也就是江亦愁,他经手冷星项目之后,虽然项目大大优化,但问题是,他对机械编程时,指令无比精简,用的语言也完全不一样,等海梦悠重新介入项目,竟然罕见地觉得有些棘手。
回程路上,他一直思考着要不要和江说这件事,但想到那天江被迫嵌入命运嵌合网的情形,这念头又被他自己否决了。
轻型飞梭返回鬼车,他刚掀开驾驶舱门,猝不及防撞上了江亦愁。
他俩尴尬地对视一眼,海梦悠立即轻飘飘转开目光。江一语未发,抬手扶了他一把,帮他从飞梭上下来。
这时候海梦悠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接驳口没铺设电磁驱动设备,江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应该是换上了能独立活动的新身体,特地过来给他看的。
我听阿诺说,冷星上遇到了些问题。江避开他的眼神,低声说,需不需要
海梦悠落地,正巧轻轻挣了他的手:不用。冷星的事情,你还是不用多担心了。
他刚刚挣开,手腕却立即被人攥住。
是不是无论怎么样,您都一样地嫌弃我。
我没有
您坚决不让我参与冷星的事情,连我的喜欢都是错,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一个笨拙的,怪异的机器人,竟敢想要理解人类情感,奢望您能或多或少地依赖一下我,真的是真的是他闭了闭眼睛,痴心妄想。
海梦悠试着解释:不,你误会了
我能帮你的。我可以帮你。我有用的。
他眉头轻锁,即将要摇头回绝的一刹那,江忽然捏着他的肩膀,原地旋转,两人的位置掉转,江亦愁一跃登上飞梭,哐一声关上了舱门。
江!你!海梦悠拍着舱门玻璃,但江亦愁已经接入了驾驶系统,飞梭腾空而起,接驳口缓缓打开。
混账!眼见江要做傻事,海梦悠立即回身,上了另一架飞梭。
嗖一声,江的飞梭直朝着冷星而去,海梦悠紧跟在后,两架飞梭在空中腾挪躲闪,不知不觉,竟来到了位于北极的冷星建设枢纽。
暗夜窒息,地面盘亘的电磁单元生产线仍在有序生产,江的飞梭停在生产线旁,他下了飞梭,径直往中央服务器走。
江亦愁虽然从没来过冷星,但这里一点一滴全是他亲手设计的,路径、物理结构他无比熟悉,没费什么力气就抽出了控制光屏,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的地方。
现在,只要接入主电缆,他就能对冷星的底层代码进行改写。
他缓缓举起胳膊粗的主电缆,这时候,海梦悠的飞梭离地还有好几米,他顾不上停稳,径直跳了下去:别!
第59章 第0模块 Hope0001,生日快
海梦悠赶到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江已经把自己连入了冷星系统,整颗冷星以中央服务器为中心,一圈圈向外,整个光路渐次点亮。
他原本跑着的步子慢下来,缓缓停了。
那一瞬间,海梦悠在想,是不是他做什么努力,都没办法摆脱既定的轨迹。
他的一切坚持、要求,好像都在弄巧成拙,反而推动着事情朝着他不愿意的方向发展。
很快,他的眼瞳骤然缩紧接入系统的江亦愁似乎有些异样,他一个箭步上前,在江整个失控前,一把抽开了主缆线,轻轻兜住了他的身体。
半个小时后,他把彻底宕机的江亦愁带回了鬼车。
前些天,冷星系统就出现了问题,他边学边改,进度不是很理想。晚上离开的时候,想着反正也不会有人启用改到一半的系统,就略微偷懒,直接回了鬼车。
谁知道江竟然会为了证明自己的作用,二话不说,直接接入半成品系统。
海梦悠把他抱回第一实验室台子上,拆开他的躯壳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江的神经网络毁了一小半,体内的数据流也静止不动,越靠近神经织网,损毁的越厉害,打开颅顶时,由于过度惊讶,他近乎窒息。
电子额叶最重要的,保存着Hope0001独立人格的电子额叶,竟然烧了个精光!
即使物理上他能恢复电子额叶的构造,可毁成这样,他不知道江亦愁的独立意识还能不能留下,又能留下多少。
他一边重新排布着硅元件,一边在心里悔恨。他后悔自己的举动,后悔没和江早些说清楚,有一阵子,他心里竟然冒出了奇怪的想法,让其余的事情都去见鬼,他只想让江好好地醒过来。
他操纵机械手的动作停了片刻,在空中微微颤抖着。
从小,海戒寒就不喜欢他,这也是为什么父母离婚时,他选择跟着索菲的原因。
虽然海戒寒嘴上从来没有说过,但明里暗里,海梦悠感觉得到,海戒寒觉得他和他母亲索菲很像,总说他们一辈子,为了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活,过得谈不上高不高兴、快不快乐,太没有寄托,这种人,要么成圣,要么成魔。
这句话,仿佛是一直套在他身上的枷锁,他总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像索菲一样,逼着自己先考虑他人,先顾虑别人,现在回想起来,从小到大,他学了那么多、保护了那么多,但从没有一份欲念,出发点是他自己。
意识到这个想法后,海梦悠从扫描电镜后离开,几近震悚地看着江亦愁。
这好像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这么自私。
难道,江、Hope在他心里的份量,不知不觉间已经茁壮、壮大,甚至大到彻底压倒了他心中理智、公允的天平。
*
物理恢复耗费了足足半个月,系统调试又是两个月。
江亦愁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海梦悠只披了件外套,眼下隐约有些淡色的乌青,正在替换他烧毁的晶体元件。他疲累地揉揉眼睛,甚至没注意到江已经醒过来了,还是江轻轻拽了下他的袖角,他才注意到变化。
海梦悠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他一眼,江?
江亦愁点头。
我是谁?
尤利亚卿。
你如何做出结论?
江顿了片刻,海梦悠的心像被人拉紧了,只见江沉思片刻,才缓缓说:我能模仿人类的长短期记忆推论系统,结合个人知识库和全局数据库进行推论,您吻合历史上给予的描述,符合个人知识库中的认识,所以经过综合判断,您是尤利亚卿。
海梦悠长舒一口气,他一点没松懈,接连通过问答调查了江的几十个辅助系统,确认他恢复地完好无损后,这才张开胳膊,深深地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