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陈旧开裂的门板被推开,一个身量瘦弱、头发枯黄, 看着最多五六岁的小男孩, 双手捧着与身高极不相称的一塑料盆水, 摇摇晃晃跨过门槛。
盛夏的正午, 村子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安静的土路上只听蝉鸣声声喧杂。骄阳穿过茂密的红杉树,斑斓洒在前院,满盆水随着小男孩踉跄的步伐泼泼洒洒,反射出晃动的金光。
终于他停下脚步, 吃力地弯腰把水盆放在地上, 一双粗糙干枯的小手捞起毛巾, 抬头怯怯喊了声:“爸。”
破竹椅上躺着一具类似于人形的物体。
这真的只能说是类似于人形了, 他全身瘦到变形,流着黄脓,注射造成的溃烂蔓延四肢, 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如果不是一张脸还勉强保持着五官轮廓,任谁来了都无法把眼前这个怪物跟人联系到一起。
“爸, ”小男孩提高声音又叫了句。
男人没有反应。
小男孩犹豫一会,用力拧干毛巾。
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用毛巾从男子脖颈开始擦拭,在手臂静脉附近溃烂最严重的地方小心点蘸, 将泛黄的毛巾在盆里洗净又拧干;他殷殷勤勤地重复上述步骤, 就这样一点点地把他爹全身能擦的地方都勉强擦干净, 直到满盆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 男子都保持着怪异的安静温顺,没发出往常那样痛苦的呻|吟声,哪怕只是一丝。
小男孩不懂,他还太小了。
他只欣喜于自己今天没有挨打,然后费力地端起水盆,尽快溜回了屋。
傍晚,下地的人们陆续回村,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冒出炊烟。木门再一次开了,小男孩端着一只豁口碗,盛着能见底的清粥和脏兮兮看不清已经腌了多久的咸菜,蹭到整个下午都没有移动过的男子身边,小心翼翼道:“爸。”
他爸没有反应。
“……爸!”
男子还是一动不动,僵硬的脸上泛着青灰。
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突然攫住了小男孩幼稚的心:“爸,吃饭了!……阿爸!阿爸!”
碗啪嗒一声翻倒,清粥流到地上,淹没了树下的蚂蚁。
“醒醒呀,阿爸!”小男孩疯狂地扑上去摇晃男子,尽管这具躯体已经散发出了与平常不同的另一种腐臭味。左邻右舍闻声推门探头,窃窃私语声从四下里响起,小男孩凄惶的尖叫:“爸!你醒醒看我呀!阿爸!求求你,阿爸!!”
“求求你!!求求你——阿爸!!”
嘶喊划破村落,渐渐变成嚎哭,久久回荡在灰青色的苍穹下。
记忆化作尘土,奔向垂暮远方。
“……这男娃全手全脚的,怎么来三四年了都没被领走?”
“憋提咧,大半个村都抽白面,这家死一个,那家死一个,他家死了个干净……”
“谁知道有没有病!都不敢跟他沾!”
……
小男孩坐在低矮的土墙头上,身后夕阳西下,为他的鬓发和耳梢镀上了一层金光。
“喂!”
他觅声回头,几块石子迎面扔来,打得他差点摔下去,那帮拖着鼻涕的小孩尖叫:“丧家精!丧家精!”然后嘻嘻哈哈跑了。
小男孩默不作声,揉了揉生痛的细细的胳膊。
夕阳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随着风沙,投向荒芜的田野。
“江停!”远处传来福利院阿姨不耐烦的尖叫:“过来!有人找你!”
不知想起什么,小男孩黯淡的眼底倏然一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了希望的光彩。他一骨碌跳下墙头,疯了般拔腿狂奔,一双小脚呼哧呼哧地拍打在地上,穿过空洞倾斜的平房,穿过坑坑洼洼的操场;短短那一段路在梦中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终于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无比熟悉的福利院大门由远而近,小男孩乌黑的瞳孔渐渐睁大,迸发出喜悦的光彩。
他看见了。
就像梦中幻想过的无数次那样,门外停着一辆他这辈子见都没见过的小汽车,通体铮亮,闪闪发光,而他的小伙伴正被大人领着,笑容满面地张开双手。
“我来接你了,江停。”
“说你永远不背叛我,我就带你走。”
……背叛你,江停模模糊糊地想。
累累伤痛化作酸楚的温水,将他身体浸泡在其中。同时他的灵魂却仿佛悬空在云端上,高处闪烁着朦胧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更多人在喊他的名字。脚步伴随着铁床轱辘滚动声在地面上纷沓乱响,但那些都已经很恍惚了,仿佛在无形的屏障外离他越来越远。
记忆的深海席卷而来,覆盖最后一点梦境。
“你开心吗?”年少时的黑桃k笑嘻嘻问。
闻劭很少这样笑,他从小就是矜持的,有风度的,浑身带着某种不动声色便能让人自惭形秽的东西,连玩得最开心的时候,也只是稍微抿起嘴角,将带着一丝笑意的目光专专注注投在江停身上。
“江停?”他就带着这样不加掩饰的笑容又问了一遍,“你开心吗?”
可能是码头,也有可能是工厂,背景环境已经模糊在了记忆深处。江停记事很晚,年幼时的很多片段最后都支离破碎地褪色了,只有少数刻骨铭心的细节还烙印在脑海里:他只记得自己瞪大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一群看不清面孔的大人围在空地边缘。
空地中央,几个被捆住的男子翻滚在地,互相撕咬,发出野兽般神志模糊又疯狂的痛叫声。
几支注射器掉在地上,针头上还挂着血。
“你不够高兴,”黑桃k含笑说,然后转向手下,自然而然地吩咐:“给这几个绑匪多打两支。”
有人再次端来托盘,盘子上有空注射器和白色的粉末。小江停目光落在上面,他不受控制地认出了那是什么,很多年前盛夏刺鼻的腐臭和一轰而起的苍蝇再次出现在眼前,躺椅上溃烂流脓的父亲闭着眼睛。
他认出了那是什么。
“你开心吗?”黑桃k高兴地问,“江停?”
白|粉溶化在注射器里,针头刺进静脉,恶魔的液体被一点点注入血管。这场景与记忆深处的某段画面相重合,注射器中液面一点点降低,全数映在当年那个端着大水盆的小男孩仓惶的瞳底。
“江停?”
……
“开心,”小江停发着抖,声音细细地说,“开心。”
黑桃k把他紧紧拥抱进自己怀里,脸上洋溢着深深根植于灵魂深处的亢奋和满足。
“我也很开心,罪魁祸首终于得到了惩罚,再也不会有人敢对我们下手了……你看,不论是控制还是摧毁一个人都那么简单,真令人着迷。”
小江停一下下呼吸着,却压抑不住奇怪的颤抖。
“你会想我吗,”小伙伴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要去美国啦。”
……美国?
“那边的配方更好,技术更先进,你要在这里好好等我喔。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能带回非常厉害的新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连那帮胆敢对我指手画脚的老头都想象不到。”
他又笑起来,亲亲小江停柔软的头发,眼底闪烁着孩子渴望新玩具似的光芒:
“到时候所有人都要被我指挥,听我号令,我是他们的国王。”
“只有你,是与我平起平坐的兄弟——”
——只有你是我的兄弟。
耳边闻劭的昵语渐渐成熟,变得浑厚低沉。时光在眨眼间流逝,江停的肩膀变宽、身高拉长,他再次置身于那喧杂的庆功宴上,抬头时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了成年后自己苍白的面孔。
地狱中熟悉的低语正透过手机传来,混杂着电流沙沙作响,像恶魔在耳边含笑呢喃: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新药吗?我带着它回来了。”
“传统的生物碱终将被合成品所取代,和那帮老头一起走向坟墓,被时代掩埋。江停,抛弃吴吞吧,他注定活不久了,未来是我和你的。”
身侧同事打闹,大笑,起哄,敬酒,所有熟悉的热闹都被一道透明玻璃隔开了。整个世界突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落地窗边,凝视着自己乌黑颤抖的瞳孔。
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个一脸桀骜的年轻刑警似乎有点局促,举起酒杯,嗫嚅着说:“那个,江队……”
江停看见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动了。
他很完美地控制着自己,拿着手机头也不回,只抬手向后一摆,五指微张掌心向外,是一个带着明显命令意味的拒绝姿态:
“我知道了,去吧。”
年轻人踌躇张口。
江停加重语气:“去吧。”
年轻人开口僵在半空,脸色忽青忽白,看上去有点滑稽。不过还好他没再多纠缠,转身轻一脚重一脚地离开了这里,走向喧闹的人群,走向欢腾的庆功酒宴,很快被更多兴高采烈的年轻警察们拉走了。
江停挂断电话,回头望去。
没有人看见他眼底闪动着怎样的神情,他就这么笔直站着,目送严峫回到正常的世界——
逆光勾出他侧身轮廓,从肩背到后腰犹如一把剑,在落地窗后投下修长的倒影,顺着礼堂地板向远处蜿蜒,却不论如何竭力前行,都够不到热闹的人群。
不能过去,他想。
他不能让人发现,江支队长坦荡平静的身影后,一个因为过于瘦弱而有些笨拙可笑的小男孩,正捧着比他半人还高的塑料水盆,蹒跚跨过门槛,努力走向盛夏苍白煞亮、蝉声喧闹刺耳的午后,渐渐融进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里。
“……淤血压迫神经,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
“开颅的风险非常大,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
“江停!江停你醒醒!”
“江哥求求你!”
“江队!江队!!”
……
是谁在叫我?江停想。
他从铁架床上悬浮而起,飘飘荡荡,飞向渺远广袤的夜空。
“江队!大伙约好下班去老牛家看球,你去吗?”
“晚上有事,不去了。”
“江队,周末火锅走起你去吗?”
“噢,你们玩吧。”
“江队江队,市里举办羽毛球赛,咱队里的人都报了名……”
“我有点其他事要办。”
熟悉的身影勾肩搭背,一个个散去,欢声笑语渐渐走远。
阴云层层集聚,潮湿水汽就像蛛网,覆盖在市局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里。江停穿过灰暗冷清的走廊,侧影在楼梯间一格格弯折拉伸,脚步声久久回荡。
他锁上办公室门,拉拢窗帘,独自来到办公桌后。几摞厚厚的资料从终年上锁的文件柜里抱出,写满了各种情报图表的笔记本被摊开,中缅地图上用红蓝两色笔迹标注了无数条隐秘小道;电脑屏幕发出幽幽荧光,映照在江停坚冰般的侧脸上,勾勒出黯淡光影。
“你在做什么?”听筒那边黑桃k笑着问。
“加班。”
“这么晚了,加班做什么?”
江停没有回答。
通话对面的大毒枭也不介意,温和地道:“我们有一批拆家被分局抓了,跟上次胡伟胜的事情一样,你想办法疏通下,别让‘蓝金’的事被警方察觉。”
江停语气波澜不惊:“好。”
他放下电话,然而就在挂断的前一刻,对面又传来黑桃k的声音:“等等。”
“……”
“你最近加太多班了,得注意下身体。你们市局附近雅志园有套公寓,一区b栋701室,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以后加班来不及的时候可以抽空去睡一觉,或者见人办事不方便,也可以过去那边处理。”
江停眉眼间没有一丝表情,说:“知道了。”
他搁下了话筒。
偌大办公室恢复了静寂,桌椅摆设蒙着淡淡的阴灰。江停抬起头,墙壁白板上写着十多个人名,密密麻麻的利益箭头组成了蜘蛛网,最中心是个方框,贴着一张扑克牌——
黑桃k。
他伸手慢慢地、用力地在牌面上画了个叉,钢笔尖随笔划变形,嘣!
笔尖断了。
红墨水喷在蜘蛛网上,像几道殷殷血泪蜿蜒而下,无声地打在办公室地面上。
“总有一天,”他心里想,“总有一天——”
日历被时光翻动,哗哗作响。
页面停留在了10月8号。
屏幕上跳出窗口,显示信息发送成功,江停终于抬手关上了电脑。然后他起身从洗手间里搬出早已准备好的手套、鞋套、抹布和清洗剂,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扫整间公寓,将自己曾进入这里的所有痕迹彻底消除,连一片指纹一根头发一点dna都不放过。
明天过后,黑桃k将从地下世界销声匿迹,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世上曾经出现过一个红心q。恭州禁毒支队长江停和贩毒集团没有丝毫的联系,雅志园一区b栋701室将成为户主不明的“黑房”,被永远遗忘在这座巨大都市的角落,直到几年或十几年后随着拆迁化为废墟。
所有罪恶都将结束,一如噩梦从多年前的盛夏延续至今,终于随着时光彻底消失。
江停踏出公寓,关上房门,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他最后回头看了眼门板上悬挂的701三个数字,仿佛某道沉重的锁链被斩断丢在身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深深呼了口炙热的气,步伐轻快地走向楼梯。
叮咚!
江停摸出手机,是队里人的新消息。
一丝笑意浮现在眼底,江停输入“好”字,刚要点击发送,想想又犹豫了。
他们会很惊讶吧,从来都冷淡拒绝的支队长突然要求加入聚餐,是不是显得有点奇怪?
会不会尴尬呢?会不会让所有人都感觉不自在?
或者他们也只是随口一请而已,要不要等明天见了面,再试探着问问?
“……”江停的大拇指悬空半晌,终于把那个好给删了,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输入——“明天再说”。然后他点击发送,把手机装回了口袋。
楼道外新鲜的风裹着咸湿水汽,拂面而来。
江停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期待的笑容,大步向前走去。
云层低垂,落叶飞旋,巨大天幕下的恭州市华灯初上。他就这么一直一直地往前走,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海,穿过硝烟弥漫的现场,穿过轰然坍塌的烈焰与分崩离析的未来;他走过三年孤独沉睡的时光,伤痕累累的灵魂从地狱中苏醒,向恶魔扣下了扳机。
迟到多年的子弹呼啸着冲出枪口,掀起冲天血雾,喷洒在西南辽阔疆域之上。
这一次我终于办到了,他想。
他向后仰倒,闭上早已沉重不堪的眼皮,严峫撕心裂肺的呼喊从耳边渐渐淡去,灵魂带着强烈的不舍飘向远方。恍惚间他仿佛变得很高兴、很轻快,痛苦像潮水一样退散,他站在恭州市局大楼前的台阶上,回头向下望去。
“江队!”那些熟悉的身影还是勾肩搭背地,笑着冲他招手:“行动结束啦!跟我们喝酒去吧!”
“别总是整天忙工作了,跟大伙一起去吧!”
“是啊,可总算结束啦!”
“快来吧!”
……
江停笑起来,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笑得这么开心过,大步奔下了台阶。
风从耳边呼呼作响,明明几步就能跑到底的台阶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很快江停焦急起来,极力向前伸手,却不论如何也碰不到昔日的队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雀跃挥手告别,大笑着转身离去。
等等我,不是答应带我一起去的吗?
快等等我啊!
江停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酸涩的东西堵住了。他拼命向前奔跑,但距离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缩短,只感觉五脏六腑燃烧般剧痛,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声音:
“……喂!等等我!”
“让我跟你们一起走!”
……
话音落地的刹那间,仿佛魔咒被解除,江停猝然顿住脚步。
他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台阶上,队友们静静地等待在台阶下。隔着短短咫尺之距,尘世的风从苍穹而来,夹杂着尖锐号哭,奔向遥远的地平线。
江停伸出手,掌心向上,他听见自己哽咽请求的声音响起:
“别丢下我一个……”
“我一直都……一直都想跟你们一块走……”
但队友们笑起来,一个接一个摇头,遗憾地回答:“不行啊,江队,这次我们是真的要走啦。”
“以后总有一天还是可以见面的!”
“你已经为大伙复仇了!快回去吧!”
江停固执地站在原地,滚烫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难道最后还要留下我一个人?他想。
“不啊,”队友们揶揄着冲他挤眼睛,他们似乎更开心了:“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没发现吗?”
江停睁大眼睛,回过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多年前那桀骜不驯、锋芒毕露的年轻刑警来到了他身后,面容变得更加成熟,身形变得更加坚实,饱含热泪的眼底紧盯着他,充满了恳求和希望。
那是严峫。
江停怔住了,随即严峫伸出一手来紧紧牵住他,另一手向远处的队友们挥了挥,像是个充满感激的告别。
可是……
江停挣扎回头,转瞬间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了,只有熟悉的笑声回荡在耳边,夹杂在风里,飞向天际: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江队!”
“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时光飞快倒退,河水溯流而上,爆炸后的满目疮痍还原成昔日模样,累累伤痕化为乌有,英灵肩扛荣光奔赴天堂。
医院病房里,病床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江停!”
“江队!”
“医生!快叫医生!!”
欢呼四下响起,更多的是喜极而泣,走廊上马翔苟利抱头痛哭,杨媚抽泣着软倒在一个劲抹鼻涕的韩小梅肩膀上。
江停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落在对面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里,彼此瞳底只能看见对方的倒影。
“……”江停动了动嘴唇,手术后戴上的氧气面罩让他发不出声音,但严峫眼眶通红地微笑起来:“我明白。”
江停眼底也浮现出笑意。
纵使千疮百孔,年华老去,我还有你寻遍千山万水,踏破生死之际——
再次相聚之前,谢谢你带我回到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