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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活了成百上千仙人应当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己的秘密,既然对方不愿意说,阿箬便也不去追问。取药的童子很快回来,按照公孙无羁的吩咐将解酒的丹药塞进了水中那不知何时竟已开始呼呼大睡的男子口中。
    阿箬坐在公孙无羁的身边屏息凝神的等待了一会,见那人在服药不久后猛地咳嗽了几声,睁开了一双清明的眼睛。
    仙家的解酒药就是厉害,见效竟然这般快。阿箬在心中想道。
    然后便见那人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转头对着阿箬粲然一笑,“美人,道侣的事情考虑一下——”
    阿箬:……
    看样子醒酒药的效力很一般,这人还没醒呢。
    公孙无羁见怪不怪的再度运起水浪将这位师兄拍入了池底。
    总之在这天阿箬明白了一个道理,仙人并不是千篇一律的高贵冷艳,也有接地气的傻子,比如说浮柔剑宗祁峰长老宁无玷。
    被师妹连着教训了两次的宁无玷哼哼唧唧的爬上了岸,连个烘干衣物的法术都不施展。
    “这位姑娘是个凡人,道侣的事情勿要对她再提。”公孙无羁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教训师兄,“我浮柔剑宗主修御剑之术,偏你倒好,时至今日本命剑都未炼成,岛上修为你最差,你好歹反思一下身为掌门首徒,你缘何成了今日模样。”
    阿箬回想了下那位看着就傲气无比、生得一副少年模样却气势不凡浮柔掌门,再看了看眼前这个浑身上下写满了颓废,好似中年落魄书生的家伙,不禁感慨宗门传承不易。
    被数落了一番的掌门首徒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师妹是天之骄子,我可不是。发扬宗门的担子就交到师妹手里了,我只要能待在我的祁峰好好喝我的酒就行。”
    公孙无羁叹气,“师父将祁峰交给你真是糟蹋了。”
    祁峰?她来浮柔岛几日,时间和精力有限,目前也就对慑峰和俪峰有所了解,祁峰是浮柔岛最西边的山峰,常年环绕着云雾,又有茂盛的古林阻绝道路,是个十分神秘的地方。
    难道最西端的祁峰是什么藏着宗门秘密的重地么?她无意窥探秘密,但终究是忍不住好奇。
    大概是阿箬脸上的好奇被看了出来,又或者宁无玷此人就是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祁峰算什么好地方?不过座藏经阁罢了。你要是感兴趣,不妨跟我去看看。”
    “我一介凡人也能进仙人的藏经阁么?”阿箬吓了一跳。在她猜测中,藏经阁内应当是有浩如烟海的经卷,写着修仙问道的秘籍,她要是随随便便看了,难道不会被杀了灭口?
    宁无玷却仍旧挂着混不吝的笑,“你只回答我想不想去便是了。”
    阿箬不敢轻易给出答案,扭头又看向了公孙无羁。
    素来沉稳庄重的仙姑这时只朝着阿箬淡淡颔首,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于是短暂的斟酌过后,阿箬斩钉截铁的对宁无玷说:“去!”
    她并不是什么谨小慎微的人,当初还在勾吴王宫的时候,就在翁主读书的时候跟着偷学。
    后来她当然被发现了,不过幸运的没有受罚。勾吴国主的夫人凌氏向来仁慈,最后甚至恩准阿箬去做翁主的伴读。阿箬感激夫人,但她也是在那时起就隐约的意识到了,她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人。
    她也不知道她一个婢女,和翁主一样学了那些诗书礼乐能有什么用处,但她想要知道,那些权贵们之所以高高在上究竟是凭什么。而现在她同样不知道她一个凡人见到了仙人们的书籍又能如何,然而她就是想要去看上一眼。
    *
    不过,到了祁峰之后,她才明白为什么宁无玷可以大大方方的带她来这里,为什么公孙无羁完全没有试图阻拦她。
    宁无玷说祁峰是浮柔剑宗的藏经阁,那时阿箬还以为他是表述不当,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应该是——祁峰上修建着藏经阁。
    到达祁峰后她才明白,浮柔岛上的仙人们是将半座山凿空当成了藏经阁。
    望着真正意义上“堆积如山”的书籍,阿箬心想,她或许留在这里不吃不喝的看,看到死都不一定能看完其中藏书的两三成。
    并且她很快发现了,藏经阁内很多的书,她是看不了的。
    当她战战兢兢的爬上悬空的玉梯,拿到了高处的某卷玉简的时候,她打开一看发现简上空无一字。
    宁无玷往嘴里灌酒,哈哈大笑的同时差点把自己呛着,说:“这是修士才能看的书,你们凡人读不了。”
    说着一跃而起,如履平地一般踩在虚空之中,“走”到了阿箬身侧,先是一把夺去了她握着的玉简,之后又将一份竹简塞回到了她的手心。
    竹简是凡人中常见的式样,展开之后阿箬见到的也是她能够读懂的文字。但这并非是求仙问道之法,而是一卷讲述稼穑之事的寻常农书。
    阿箬扫了竹简几眼后又将玉简夺了回来,这一次还是没能从白玉上看到任何文字,这倒是货真价实的“无字天书”。
    “说了玉简是你一介凡人读不了的。三寸长的一卷简,里头藏着的可是一方世界,需要调动灵力用神识去读,肉眼凡胎所能见到的,就是一片空白。”
    又随手抓了几份玉简展开后,阿箬明白了他说的都是实话,只好无奈的重新打开了竹简。
    “仙人这里,为何会有凡人的书?”她问。
    “因为我们这些修士,有不少都曾经是凡人。”
    阿箬一愣。
    “就譬如说我那公孙师妹,她生于一千年前的上洛城,还是你们凡人中的皇族。只因天生慧根,自小便沉迷于道术,不问世事,于是便在十五岁那年下定决心斩断红尘,出海寻到了这里,追随我师父做了修道之人。”
    原来竟是皇族。阿箬顿时想起了湛阳翁主。公孙无羁身上那股清冷出尘的气质,与人间富贵喧嚣半点也挂不上钩,却没想到竟是皇族。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寻常百姓谁有那个财力出海寻仙哪。
    “那为何这里有农书?仙人也需种地吗?”
    “这倒不是,”宁无玷挠了挠头,“祁峰收藏的书卷庞杂,什么都有。倒也不是凡人的书籍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只是过去的祁峰峰主无聊,什么书都爱往这里搬罢了。除却农书外,此地还有史书、律书、证书、诗经——凡是你们人界君王在皇宫文华阁中有的卷册,这里都有,你可以随意翻阅。”
    听闻此话阿箬首先是喜,喜过之后却又不自觉的疑,“仙长为何如此慷慨?而且……恕我直言,仙长像是故意设套,引我来此似的。”
    第10章 “他想杀你。”
    “就算我真是在给你下圈套,可你不还是来了么?”祁峰长老宁无玷在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一条缝,看起来狡黠得像是狐狸,倒是半点不见之前的醉态。
    阿箬扯了扯唇角,“因为仙长您对我似乎并无恶意。若是我猜错了,仙长的确对我不怀好意,那我一介凡人,仙长要想取我性命多得是手段和方法,我纵是费心躲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
    宁无玷大笑,仿佛阿箬说了个有趣的笑话,又仿佛只是喝醉了再发疯。笑着笑着他忽然正色,“你的直觉很准,我的确对你没有恶意。”在阿箬再次开口之前,他又道:“可有个人却讨厌你。”
    “我知道。”阿箬淡淡颔首,“我很好奇,我区区一个凡人,是怎样招惹到那位大人的。无故遭他嫌恶,小女子实在是诚惶诚恐。”
    “他想杀你。”宁无玷睁开了那双眯起的眼睛,冷不丁说出了这句话。
    原本还打算与对方试探几句的阿箬闻言僵住。她观察着宁无玷的神情,从这位半疯半醉的仙人脸上看不见真实或是虚伪。
    “那么您想做什么?”阿箬放弃了迂回委婉的说辞,她站在悬浮于半空的玉阶上,直视着宁无玷的眼眸。
    “救你。”
    “如何救?”
    “答案就藏在这儿。”宁无玷指着眼前的书海,“或者说,这是一场属于你的自救。”
    他不再与阿箬多话,又恢复了之前浑浑噩噩的模样,踉跄着从半空回到地面上,抓起一坛酒对着自己灌,喝的不省人事。
    阿箬站在被凿空了的山腹内四下环顾,在眼前壮观的景色下暗暗心惊。
    她并不完全相信宁无玷的话,说起来她和这个男人也不过是认识了这么一小会而已。但她愿意去思索宁无玷方才那番话的涵义,以及所谓的“自救之法”。
    看完这些书是不可能的,一个凡人穷尽一生之力也不可能。那么宁无玷所暗指的秘密可能并不是藏在某本书中,而是……
    阿箬踩着浮空玉阶观察着祁峰的藏书,寻找着其中的规律。口中问了宁无玷一个问题:“你家掌门要杀我,你却要救我。这样难道不怕被你掌门归罪么?”
    “祁峰是安全的。”宁无玷躺在碧玉做成的长榻上,眼睛都不从睁开,“祁峰是安全的。”这话他重复了两次,而后问阿箬,“所以你要不要留在祁峰?”
    阿箬笑而不答,转头继续将自己埋进了书山之中。
    书阁中不见日月,成千上百颗明珠如星辰一般将此地照的明如白昼。阿箬自来到这里之后便开始默默在心里计数,估算着此刻差不多临近日落,她从玉阶上跃下,对着不知是昏是醒的宁无玷揖身行了一礼,“请仙长送我回慑峰去。”
    “哦?”宁无玷张开了一只眼睛,“我已和你说过,祁峰乃安全所在,你为何还要回到慑峰?是了是了,你我素昧生平,我又一副潦倒狼狈的样子,你信不过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非也。仙长仁慈,愿对我施以援手,我自是感激不尽。仙长帮我是为了救我,而我回慑峰,也是为了救自己,并没有辜负仙长。”
    “你想靠聆璇君护着你?”
    阿箬摇头,笑着说:“我可不敢。那位仙君看着的确道行高深,却与我并无什么前尘牵绊,只怕没道理护着我。”
    然而话虽如此,阿箬却还是坚持着之前的立场——她要回慑峰去。
    “对了,贵掌门找聆璇君,是为了什么事情?”动身之前,阿箬仍想从对方口中套出些消息。
    “为了仙门的纷争。”宁无玷风轻云淡的笑了笑,“将聆璇君留在岛上,往后什么云梦宫、天衢阁都无需再畏惧了。”
    纷争?
    阿箬曾见过凡人的诸侯国之间为了土地、钱财而厮杀,原来所谓远离红尘的修士和他们所鄙夷的凡人也没什么两样。
    **
    阿箬回到慑峰下的茅屋时,屋内空无一人。
    她站在门口望着黑洞洞的屋子,发了一小会的呆。
    聆璇君走了,去哪了她不知道,不过无论去哪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这些神仙来去自如,造访时不和她打招呼,走时也不必问她的意见。
    她在晦暗的月下悄悄苦笑了一声,先是摸索出了收在柜子里的火石点燃了还有些许残油的灯烛,接着开始收拾略显凌乱但依旧不染灰尘的房舍。
    这个夜晚真是安静。忽然间她心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这样的安静并不是四野悄然无声,她听见了远处的雀啼、蝉鸣和涓涓流水的声音,安静的不是此刻的天地,安静的是她的心。
    阿箬护着油灯微弱的火苗,缓慢的坐到了窗边,默默的将白日里所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从脑海中翻出慢慢梳理。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了。
    夜风呼啸着摇晃油灯的火苗,她斜眼看着屋内扭曲狰狞的影子,一点点的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她有些困了,但不敢轻易睡去,就这样靠着墙半眯着眼。
    就在这时,远处哗啦啦的水声忽然传进了她的耳朵。她猛地睁开眸子。
    那声音像是不远处的河流中有一尾鱼跃出了水面。阿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关注一尾游鱼,但她下意识的循声望去,竭力以她并不算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眺望什么。
    她看见了聆璇君。
    适才发出水声的不是跃出水面的游鱼,而是聆璇君拨动水花的手。他其实没有走,就在茅屋不远的潭水旁,坐在岸边的岩石上,注视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发呆。
    欣喜一瞬间充盈在阿箬的心房,就如同丢失千金的商贾忽然找回了自己的钱财、迷途的旅人在拨开枝叶后见到了归乡的路。
    她似乎有些过于在意他了。
    但同时阿箬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份在意与喜爱或是依赖无关,她在意聆璇君,只因为他对她而言“有用”。他是她在险境中的的护身符,是她前行照亮道路的火炬。
    人本就习惯于算计得失,利益是推动决策的最好筹码。阿箬感激聆璇君,如果有机会能够报恩,结草衔环在所不辞。但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她不能轻易放开聆璇君。她站在窗前,看着晦暗月色下纯白的身影,嘴角不自觉的勾起。在飞快的想好自己一会要说的话之后,她放下油灯快步走了出去。
    夜晚的山路并不好走,但她本就不是什么娇养的女子,磕着碰着了也不觉得有多疼。起先她步履匆匆,生怕月下的那一抹素白是泡沫般眨眼即逝的幻影。后来靠近聆璇君了,她反倒刻意放缓了脚步,就好似她只是外出散步,与他不期而遇。
    宁无玷说,乐和真人拜访聆璇君的目的是希望这位七千年前纵横九州的祖师爷能够留在岛上帮助剑宗在仙门争斗中获利。不过阿箬猜,那位乐和真人一定是失败了。
    她越是靠近聆璇君,便越是能感觉到他的心情不是很好。在凡人的观念中,先祖荫庇子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显然聆璇君只将浮柔剑宗这群人视作累赘负担。
    可即使如此,他为什么不走呢?
    这个念头在心里转瞬即逝,马上她就想到了答案——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七千年对他来说只是睡一觉的时间,千年前与千年后他都是一个模样,可是九州四海在七千年里却已变幻了模样,别说物是人非,除却头顶日月,眼中所见一切都不复往昔,他是这陌生天地间的流浪者。
    不过这样的想法才一冒出脑海,又被阿箬狠狠压了下去,她觉得自己是将聆璇君想的太过多愁善感了,事实上他心中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感。就好比此时阿箬猜测他心情不好,证据只是他漫不经心撩拨潭水的手而已——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恼怒这种情绪,纯粹只是无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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