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昆点点头,说:还有我父亲实在不行,也请他在太子殿下面前略提一二。
枕风,你确是做御史的良才。
御史大夫注视着面前的少年才俊,首肯道:真的不想现在就进到御史台来么?
枕风愚笨,还想在书院中再读几年书。
林昆微微笑道:等来年春闱,若能中榜次第,便投来老师门下尽力。
御使大夫点点头:你们林家,确实是只做学问,不问庙堂的。
可如今,连你林家嫡子,都不得不搅进这趟浑水里了啊!
那语气悲然怆恨,说不清是遗憾还是于现实的愤懑。
用则方为之书。
林昆却摇了摇头,说:满腹经纶,却救不了任何人,那么,这书不读也罢。枕风从不认同林氏家规。
老御史看向林昆的目光中充满了激赏,说是注视着毕生中最得意的弟子也不为过。
那就好像是风雪中,一个掌火者与精疲力竭之时,注视着另一个掌火者。
他将把自己毕生点燃的薪火都交接给他,继续传承下去
如果我的儿子,能有你半分贤才,那该有多好!
末了,终究是只能如此含恨喟叹。
若无事,枕风先行告退了。
林昆微微含笑,行了一礼。他见门外还有旁人等候,主动侧身退让。
是御史中丞。
见到窗外等待之人,御使大夫却收起了笑意,朝那满脸都写满了讨好的人微微蹙了蹙眉,冷然说道:莫必欢,进来罢。
莫必欢同样是御史台中的御史,只不过不知为何,却一直不为御使大夫所喜。
然而此人说来也甚是神奇,天生长了一张笑脸,无论旁人怎么待他冷淡,都能熟视无睹地贴上去好一番亲热。
御使大夫称其:笑面藏刀。不值得托付。
林公子,出去呐。
错身而过时,莫必欢和善地笑着,问候。
林昆与此人并不相熟,见状也微微寒暄,而后便走出了书房院落外。
隐隐约约的,似乎也听莫必欢提起了城外堤坝,御史大夫则冷漠斥责:与你无关,莫要打听!!
走出君子林,远远的,就瞧见一个甚是挺拔的身影在相候着。
那人穿着代表宫中禁军的黑色软袍,腰间挂一柄细细的薄刃刀。
刀柄上雕刻着一朵鎏金的蔷薇,除此之外,整个刀身都是漆黑的。
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肃杀和贵气。
林昆见他目光远远的落在别处,背朝着自己,不由走过去悄悄在他左肩上拍了一下,又在他下意识回头之际,从右边出现,笑道:
斯年。
李斯年这才回过神来,对挚友这番顽皮的捉弄无可奈何,微微笑着道:
你呀。
他们二人一相见,便立刻拥住了,李斯年将鼻息埋进林昆颈间,满面扑来的都是甘冽清澈的苏合香。
落入手中的,也是清雅冷致的士子衣袍,在衣袍之下,是羸瘦柔韧的一把腰身。
这是林昆的青梅竹马,也是惊华宫中最年轻的羽林军长史,李斯年。
今日累么?
温存半晌,李斯年念念不舍松开怀抱,但仍半搂着林昆,将手放在他的腰间,问道:像御史大夫汇报,很辛苦吧?毕竟,你老师的严厉声名可是整个星野之都都知道。
哪有。
林昆是温润的,在李斯年面前,他似乎总在平常的冷冽清雅之外,又多出几分别的意味。
老师一片赤诚之心,唯独世人不知,才生出那样多的误解来。
林昆轻声说着:其实,他是比寻常老头更多几分幽默的风趣老者。
李斯年唇角弯弯地翘起来,只是在林昆额头上轻轻地吻,好似万分的缱绻,万分的珍重温柔。
走吧,听说八斋坊又出了新糕品,走去尝尝看。
半晌,终于磨蹭够了,李斯年拉住林昆的手,将那细痩伶仃的手指好生握在掌间,说道:我的俸禄今天恰巧也放了,我请你吃玫瑰酿笋到够。
林昆微笑起来,与李斯年一前一后踏着窸窣的树间风声,和从竹叶缝隙漏下来的琐碎阳光,朝书院外走去。
八斋坊建在人来人往的最热闹地段上,一路走过去,需穿过不少街巷。
感觉近来城里的流民似乎变多了。
路过黑巷的时候,林昆看着里头目光空洞、面黄肌瘦的无家可归者,蹙眉说道。
因为沧澜之事吧。
李斯年淡淡说道:自从镇国公府战败,沧澜丢给燕启人,城里的难民就一直有增无减。城头的盛世鼓也夜夜响起。
盛世鼓,是朝廷设在民间,专程供给百姓含冤呈情用的。
只不过,有时候一些衙门为了掩盖冤情,会专程派人守在盛世鼓旁边,将那些闹事的刁民押走。
真正心有大冤者,只能千方百计地在夜里去敲响盛世鼓,以祈求这渺茫的鼓声能够穿越重重深阁,传达圣听。
陛下不许任何人提起沧澜一案。
林昆沉默道:既不处罚镇国公府的丢城弃逃之罪;也不理会那些认为镇国公叛逃另有隐情的奏折。不知道他究竟是心中作何之想。
噢?
李斯年问道:那枕风觉得呢?沧澜之事,是如何的。
我不觉得镇国公是贪生怕死,置百姓安慰于不顾的蛇鼠之徒。
林昆摇摇头,说道:我希望陛下能够彻查沧澜一案。但是对他家中那名遗下的第七子银止川。
他停顿了一下,非常明显地皱起眉头:我不喜欢。
李斯年唇角翘了起来,握了握林昆的手道:对止川,我倒是有曾经一起秋猎过几次的数面之缘。
他本也不是放浪顽劣之徒只是家中父兄皆故去,才变得在烟柳巷中醉生梦死,荒唐无度。
也许,太寂寞的人,只有在很热闹的人声中,才能够安然睡去吧。
你知道吗?
林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开口说道:我知道我的老师,也并非纯然清廉之辈。他替圣上改过国史。
李斯年蹙起眉头,侧首注视着林昆。专注听着。
圣上看重青史留名,常令著作郎将那些当年发生过的、不好之事从史书中抹去但通常能够修史的史官不愿意做,愿意做的奉承之辈不够能力修史就如金陵叶家,叶清明。我想你是知道的。但,只有我的老师,每每替他完成。
我不知道这算国之哀事,还是国之幸事。
林昆神情中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哑声说道:陛下长久不问朝政,但万幸还有些在意之处倘若他真是什么也不顾及了,那才叫天下御史束手无策我的老师,替他粉饰史书太平的时候,常常拿来做交易的,就是天下百姓亟待解决的生计之策。
李斯年:
一些看似太平盛世的锦绣河山之下,掀开内里的皮,却是这样长满了白蛆与虱子的狼狈不堪。
李斯年没有开口,只看着林昆,默然地听他倾诉着。
老师很少同我提及,但我只听他在课上授课时说过一次,水至清则无鱼。
林昆垂首低低地笑着,眼睛里有种迷惘的惶惑:可是我不知道,这世间的公义究竟是什么样的:活人的公义,就一定比死人重要吗?老师说,一条利民之生计可以救千万人,而史书上的那一行字,终究已经过去了。
沉沉的夜色中,林昆望着李斯年:可我有时候也会想,那些在简简单单一行字背后的,却也是千万条枉死性命。
倘若连他们的痛苦死去,都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半分痕迹那也太可悲了些。后世提及云华王朝,只知这二十年来歌舞升平,风调雨顺,却不知有多少人因人祸枉送性命。他们泉下有知,看着昏庸君王受千人爱戴,青史流芳,不知内心会作何感想?
李斯年沉默半晌,低低开口:枕风
我并没有说老师不好的意思。
林昆却打断他,说道:我只是觉得迷惘。
八斋坊已经到了,人潮涌动中,李斯年与林昆寂静对视。
许久,李斯年抱了抱林昆。
他比林昆活的轻易很多,因为他的处事法则不会想很多,实行起来也很简单
那就是林昆。
他守护的事物只有一个人:
那人喜,那么他则喜;那人悲,那么他则悲;那人忧,那么他亦忧。
再往前走一些吧。
见李斯年从店家手中接过两份流心槐花烧饼与牛骨酥,抱在怀中,林昆说道:这里离神女河不远,恰巧我们可以去上游看看。老师答应会再向陛下请奏修堤一事只是不知道,他介时又会将哪场百姓之哀,换做盛世之景?
明月心 05(上)
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遥遥的,便听河岸两边的花柳楼馆传来渺渺低唱: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注1]
不是我吹,在这星野之都,便是几位皇子,也没有我过得逍遥!
徐兄,切莫与我客气,咱们今日一同,不醉不归!
公子,您许久未来,棉棉想您的紧呀
不懂事!别光顾着和大人说话,快赶紧请大人尝尝我们阁里新酿的酒
人声鼎沸的喧嚣中,夹杂着胭脂水粉的暖香。
龟公们在楼内楼外忙碌地上下着,娇似春水的女子们在招揽着生意,星野之都内最有名的纨绔们在纷纷赶来,于此一掷千金、醉生梦死。
这里是星野之都的明珠,也是城郊的银白丝带神女河。
在神女河中上游,是饥不饱食、饱受涝灾的庄稼人;在末游以下,却是繁华富贵的盛世之景。
甚至连星野之都内仅次名于赴云楼的歌舞楼,秋水阁,也是坐落于此。
在这世间,惨烈矛盾的对比,从来是处处都有。
今年的一夕烟棠开得不错。
林昆与李斯年沿路走过去,看着河两岸的如烟花树,随意说道。
一夕烟棠也是盛泱的独特花种之一。
这种海棠只能开一天,且在盛开前无人知道种下去的种子,会结出什么样颜色的花朵。
围绕神女河两岸烟棠的花色,甚至有人会专程开设相关的赌局。
每到春夏之季,星野之都内的人间富贵客便会携好友家眷,一同租一梭轻船,沿途漂下,不掌舵也不划桨,只随意漂浮,看两岸烟树如花似雾,恍若身处梦中仙境。
他们一面懒洋洋地煮着温酒,一面轻声细语地说些家常。
皎帛一样的明河上,众多梭船一同浮在水面上轻轻飘荡荡。
有时候遇到兴致相投之士,还会吹笛奏萧,与旁侧梭船的主人附和而鸣。
你累么?
看着河面上飘飘荡荡的梭船,李斯年问道:要不要也租一条船,请船夫带我们过去?
林昆本是不累,但是他又想一年四季,神女河的船夫们也就指望这一夕烟棠盛开的时候,能赚些银两糊口。
平常淡季,恐怕是三五日也难等来一位租客。
走吧。
见他迟疑,李斯年笑牵着林昆的手,将他拉着往前走去:夏夜里吹着风在河面上看花树,也是难得良景,切莫错过了。
不这不是金铢的问题
然而,走近了,才听码头处窸窸窣窣,有两人拉扯的纷争声。
是一名青衣、背后略显臃胖的男人,在拿着一袋金铢,一个劲儿地往身边孱弱女孩手中塞去。
我们只是船夫,不能带您随流沿两岸游玩的
那女孩声音小小的,头也低着,从背影看过去,恍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那再添、再添
然而,面对拒绝,那男子想到的不是退让,而是抛出更高的砝码:你说要多少,我都给你都能给你!
码头处人来人往,有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侧首过来注视着。
那女子面颊已经有些泛红于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与他人牵扯不清,于情于理,都令她感到难堪。
小弦,不错呀。
有旁侧的中年船夫朝她吹口哨:听说你爹在上游修河堤,你哥哥娘亲都患疯病,日子过的甚是辛苦但,瞧这,可不是马上就有转运的时机了吗!
不轻不重的讥讽之语,引来旁侧一阵哄笑。
但那名唤小弦的女孩仍在推阻着,她的面颊愈发红烫,难堪耻辱到了极致,却偏偏没有挣脱的办法
你爹在上游修河坝?
这时,青衣公子听闻到了重点,他死死攥住女子的手,一个劲儿说道:我爹、我爹是御史台的大夫,你允了我,我叫他提拔你爹做督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