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一直留在晋阳,七日之后,再见分晓。这个孩子我保平安,少一根汗毛,都算我输。公羊月捞上双鲤,翻过墙头。自晁晨身边快速奔过时,他偏头附耳,低声道:你不如想想,届时你需得付出点什么代价。
晁晨追了两步,怀中的小七睁开眼,攥着他的袖子:先生。
如何?
我没死?奇了怪!反而觉得觉得身子骨十分舒坦。
小七跳到地上,活动手脚,能蹦能跳。晁晨仔细回忆,慢慢摸过那几处穴道,望着公羊月离去的方向,神色复杂:难道是鬼门十三针?
什么门什么针?没想到那厮还学个女人耍绣花针?余侗摸着脑壳,一脸震惊。
晁晨却并未注意听,须臾间已反应过来,方才公羊月只是故意诈他,可他为何如此,这并不符合江湖传闻中那手起刀落,杀人如麻的风格。
余侗又连着唤了两声,晁晨这才随口答道:尝在书中读过,乃神医扁鹊所传针法,十三穴皆以鬼名,通心经,顺血气,听说专治疯癫百邪。说着,他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小七。小七是街市弃儿,自幼有疾。
那刀客不通岐黄之术,没明白个中关节,还以为眼前的文士为今夜祸患困扰,立时把胳膊一伸,大大方方搂住人的肩膀:甭怕!余大哥罩你,那公羊月的话能信?你这么护着这几个小崽子,可见心好人善,又有什么理由杀馆主!
闻言,晁晨心头一跳,公羊月的质问还言犹在耳,那一瞬间只觉余侗嘴边的话分外刺耳
只是因为他看起来人善心美?
余侗还在叨叨:他再厉害,双拳还能敌过四手?待老子去招呼些人来,还怕擒不住
让他查!
查?余侗眼中灵光一闪而逝,随后扛着九环大刀,呵呵道:查就查!看他能变出个什么花样,不过在这之前,还需尽快收整老馆主的遗物,让人早早入土为安。说着,他端肃着一张脸,朝身前的书生重重颔首,节哀顺变!
老月,你还真要查?双鲤指了指晋城酒家的招牌,拦在前头不让走,喂,你不就是来杀顾在我的,既然得手了,拍拍屁股走人得了,费什么事儿!我们什么时候跟那些人有道理讲?
夜已深,大堂里人走茶凉,两个跑堂的正收拾打烊,门前两只灯笼在料峭寒风里打着旋,他三人带着个孩子,就光明正大站在街头。
自年前二燕交战,燕帝慕容垂挥师破天井,长驱直入拿下晋阳,生擒西燕王慕容永后,三晋之地很是骚乱了一阵,至此夜间门户紧闭,少有行人。
公羊月打了呵欠,伸手把双鲤拎开,不巧推到了乔岷身前,吓得后者赶紧把怀中晕倒的孩子送出去当挡箭牌。
小二收了重金,赶紧停下手头活计,热情迎几位往后院去。
双鲤嘴巴一路就没停过:你心真大,还来住客栈,当真说不出晋阳就不出晋阳?我们还是走吧,万一被别的高手追到。说完,她又看了一眼乔岷,倒不是疑他,而是希望人帮忙劝说。
我拒绝。
公羊月二话不说,砰地一声关上门,差点夹了小姑娘鼻子。
碰了一脸灰,又见乔岷在旁无动于衷,双鲤气得砸门:到底因为什么,总不至于是因为今天那个教书先生吧,那个叫晁晨的?
拳头刚挥了两下,门忽地又开了,公羊月一脸严肃:顾在我对我很重要。
不,确切说不是顾在我,而是他手里的消息,他既然敢拿来换命,也许是关键证据,能洗去公羊一门背负多年的骂名与冤屈。
她张口追问,门又被关上。
双鲤有气无处撒,回头恶狠狠看了乔岷一眼:站那么远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这么怕女人,这么多年怎么活过来的?
乔岷正经又退了两步,避如洪水猛兽。
就在他以为这姑娘要善罢甘休时,只瞧双鲤掏出了一块珠算刻板,游珠盘算:我可记着呢,你上一次接任务是三个月前,报酬早花光了,你哪儿来的钱住店?晋阳这几日开销,还有今日的酒栈钱,一共五百七十二钱。
她收起刻板,朝门板踢了一脚:老月,还钱!
死丫头,抠门!
门里响起一道骂,双鲤逞了威风,这才笑嘻嘻拖着那小学童往房间里走,路过乔岷身边时使了个心眼,故意跳起来往他左肩上拍了拍:睡觉睡觉!
乔岷惊恐,左脚绊了右脚,要摔不摔时,公羊月开了窗,坐在窗框上,抓了他一把:你完了,被小丫头抓到弱点,往后要被吃得死死的。
说正事。乔岷打理衣襟,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顾在我很重要,但那个姓晁的文士,也很重要不是?如果他会武功,比余侗只强不弱。
公羊月笑了一声,不知可否。
许久后,才道:你不是说,只要能游说我,什么事都可以办?
乔岷问:你想让我做甚么?
鸡叫三声,客栈里的人还没起,公羊月已经坐在后院的树下吃松子了。双鲤伸了个懒腰,一边扎辫子,一边奔出门,结果逮人一问,庖屋还在生火热灶,一夜未食而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她,把脑门砸在了桌案上。
来点?
公羊月推了一把过去,十分从容。
乔岷看呆了眼,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怀疑昨晚俱舍书馆的风波只是一场大梦。双鲤去扯他袖子,十分不舍地分了三颗过去,乔岷起身,挪到了桌子的另一头。
见状,双鲤挥起拳头。
兴许是动作太大,敞开的袖口里飞出一物,正好打在正中的公羊月身上,顺着衣衽,滚到松子堆上
那是一朵金箔打的槿花。
给我,给我,我的!
双鲤伸手去抢,公羊月用剑柄,在她手背上敲了一下:什么你的,又想私吞,你个守财奴!见乔岷一脸疑惑,他开口解释,去年冬月,在长安干了一票,路上撞见几个和尚,遇着了点麻烦。这死丫头看上了人家的七宝金刚杵,游说我救人,好讨作谢礼,我们顺水推舟,送了他们一程。
不许叫我守财奴,死丫头也不行!双鲤把腿伸到石案下,朝着公羊月膝窝踹了一脚。
公羊月解剑,朝地上一拄,那不老实的脚底板缩了回去,他稍稍倾身,一个巴掌就着脸,把张牙舞爪的小丫头推了开去,继续说道:结果没想到还有人来救,我记得是个使鞭子的女人。后来这些沙弥为表谢意,当真要以金刚杵相赠,这个死丫头在外人前抹不开脸,没好意思要,那女人后来和几位小师父说了会话,又是佛法,又是龟兹的,待送人走后,留下了这朵槿花。
乔岷应道:我在晋阳附近听人说过,凉王吕光听令苻坚出兵龟兹,夺高僧鸠摩罗什,却不曾想淝水一败,自此滞留塞外,这些年敦煌生乱,凉州至长安附近,多有僧侣。
我记得那个女人说,但凡燕境,此花可保平安。双鲤朝公羊月勾了勾手,老月,如今可不就在燕国,要不趁此溜了,就那个余侗和教书先生,还能追杀你不成?
叫哥哥。公羊月烦去一眼,指了指乔岷,你如果怕死,喊他带你走。
庖厨已做好了粥饼,跑堂的一手拿了一份往这边来,刚迈过门槛,被一个夜行客拉住问路,说清晨入城时,眼见南门一路门户带白,见人泣血稽颡,寻问发生何事。
那跑堂小哥放下餐食,好奇出门看了一眼,回头寻着东家喊:城南的顾先生死了!昨夜给人杀了,今儿已挂白幡铭旌,尸体就停在书斋里头,咱也去拜祭拜祭吧!
杀千刀的,不知是哪个畜生干的!
想是风声还没传出来,但凡余侗和晁晨开口,就该指名道姓点他公羊月,一直骂到祖宗十八代。
双鲤抢着收碗,打算开口把人拉到屋里去吃,好叫耳根清净。可她动作没公羊月快,后者已扔下筷子,按剑从院墙翻了出去。
隔着一桌远,乔岷道:他应该不是因为难过。
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公羊月什么脾气双鲤怎会不知,却还是忍不住损了一句:别管他,就是个饱死鬼投胎!想想,又觉得心疼委屈,发脾气把筷子摔了出去,好歹吃点东西再走这些年老月接的活,在我看,没一个不该死!他自有他的道理,若非如此,江南那四十八庄,怎可能只是折剑这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愉快呀~
五人成团,目前是三人团,慢慢来,攻受对手戏会多。
第005章
书馆停尸小敛,消息散了出去,不少晋阳城的百姓自发前去致襚吊唁。顾在我独身一人,没有妻儿,书馆里的先生和学童,都穿着丧服,为他守灵。
公羊月挑了一个人少的时辰,混进去上了一炷香,而后绕着尸体走了一圈,随后离开书斋。
不巧,刚转过后院墙,就迎面撞见晁晨。
你怎地又来了?打也打不过,晁晨只能不满地盯着他,像盯着一团灰渣,你这等卑鄙无耻,作恶多端的歹恶之辈,书馆不欢迎你!
公羊月脸皮厚,根本不为所动:说得好像欢迎你就会拿八抬大轿来接一样。
晁晨屏息舒气,本着不与小人论长短,装作视而不见。
你该不会是怕我当真查到真相吧?你心里已经认定是我干的,查到可不就自打嘴巴?公羊月却如甩不脱的牛皮藓,又缠了上来:怎么说你好呢,你武功那么差,对谁都和和气气,怎么对我就非得这么硬气,我们是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
试问若是你,对臭虫也会笑脸相迎吗?晁晨冷冷瞥了一眼,越过他,再说,你和别人能一样吗?
是不一样。嗯,我就当你是在奉承我。
晁晨拂袖:不可教也。
转过小廊,听见身后再无跫音,晁晨回头看了两眼,想长舒一口气,却又忧心公羊月在此再生枝节,忙去找余侗商量。
想得越多,走得越快,频频回头还急,一出门洞,就一头撞上了人。
公羊月抱剑懒懒看他:你在找我?
晁晨一把撞开,没好气道:你跟着我作甚?
你现在一定在想,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定是来毁去证据的,所以须得找个人盯着。说完,公羊月指了指已提刀向他二人走来的余侗。
虽是丧期,那几个学童却未扔下课业,如今听见动静,都站起身,朝这边看来。
不用担心,那个小鬼安然无恙。你们不用防着我,我就坐在这儿,光天化日,还能如何?请便。公羊月大方地走过去,坐在团垫上,几个孩子立刻缩到角落,十分惊恐。他并不恼,反朝其中一个招手:念的什么书?
余侗瞪大眼睛,拉着晁晨问:他怎么在这儿?
吊唁。
刀客一听站不住了,撸着袖子扛刀就要上:你瞧瞧,登堂入室,世上哪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老子要是顾先生,我现在就给气活了我!
晁晨忙将他拦下:阿韦还在他手上,何况你召集的兄弟还没到。
就这么看着?
晁晨面色阴沉,并未答话,至少,眼前的人暂时并无杀意,甚至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闲心。
小五害怕,不肯上前。公羊月剑未出鞘,只向前一探,那手握的书卷便飞了出来,被他一把捞住,只扫了一眼,两把撕成了碎片:除了诗书礼易春秋,就没点别的?我给你们讲点有趣的。
不曾想,公羊月还真就讲了起来。
龟和蛇哪个长?
小七口快:自然是蛇。
不,龟长于蛇。(注1)
怎么可能!小五不信。
公羊月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空中比划:滇南生巨蟒,但小蛇破壳不足寸;水底的老龟巴掌大,可东海却有神龟能驮山,有何不可能?
阿陆跳脚:你根本就没说是什么龟什么蛇!
是啊,我什么都没说,可你们已经先入为主了。公羊月含笑,朝一旁的晁晨望了一眼,二人对视,后者却避了开去,这分明是说给他听的。
晁晨紧握拳头若是没有以前,他或许还真信了。
不说这个,换一个,公羊月失望地收回目光,接着往下讲,你们瞧这盘子里的杏花糕,能吃多久?
一一日?
两口?
不,是永远。公羊月伸出食指摆了摆,你每天取一半吃,则万世不竭。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余侗一副见鬼的模样:这又是什么招数?打入我等内部?
晁晨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碎片,仍在公羊月的脸上:歪门邪道!
公羊月敛起笑容,目光渐冷:都是一家之言,凭什么你的便是正统,我的就是邪道?谁立的规矩?
自董夫子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以来,历朝历代,无论是先贤圣人,还是莘莘学子皆读五经,别的都是旁门!
公羊月嘁了一声,反唇相讥:又是大多数,那如果大多数人都错了呢?晁晨,你就是个榆木疙瘩!
晁晨不屑:对牛弹琴!
他越是相争执,公羊月越是不松口,反而直起身子,补来一句:你口中所谓的先贤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多数人都承认,若有一日,多数人皆不承认,圣人还是圣人吗?
离经叛道,强词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