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红其实对于考取功名没有野心,但是她了解科举的推行对皇帝是很重要的,她愿意为了皇帝的期盼而努力。
她笑道:“陛下既然这么说,臣便一点都不怕了。有小郡主在前,臣等也去报名凑个趣,大不了就是像陛下说的那样——摔一跤再爬起来!”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穆明珠也笑,低头看向手边的奏章,脸上的笑容便沉下去。
如今虽然梁国已名存实亡,龟缩于北境,但大周内部还远远未达到太平盛世。如今的情况是,一日之中,总有某个郡县报来动乱——祸根或是百姓分田不均,或是士卒返乡未能平稳安置,或是未迁走的鲜卑人生事……总之,整个大周像是才经了一场大火,如今明火已经熄灭了,可是红闪闪的火星还随处可见,若不谨慎处理,一阵风过,再有适宜的干草在旁,就会转瞬又蹿起火苗来。
这一次暗红的火星,格外邪性。
是在相州有人作乱,打着歧王幼子的旗号。
相州原本为梁国占据,回到大周治下还不到两年,而歧王周睿早死得灰都没有了,现下冒出个幼子来,还不知道是哪路乱臣贼子乱吆喝。
虽然是跳梁小丑的举动,但这种情况与普通的纷乱不同,对方既然祭出了歧王幼子的身份,那就是表明了政治立场,是要谋求政治地位的。
旁的纷乱可以交给地方徐徐处理,这种却一定要快准狠掐死在开端。
穆明珠即刻下令,要相州都督领兵清缴匪人,不得有误。
入夜时分,穆明珠望着案几上的灯烛出神,直到灯花“啪”的一声爆开,才惊得回过神来。
齐云坐在一旁,见状拿银剪去修灯芯,瞥了穆明珠一眼,对上穆明珠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又挪开视线,低声道:“陛下今晚有心事?”
穆明珠也没有回避,便把相州动乱之事说了。她状态不对,齐云作为身边人自然会察觉。
齐云听说是因为朝政,倒是微微一愣,很快便丢开原本的心思,道:“相州民风彪悍,教化不似南方。”
“正是。”穆明珠道:“若是相州都督能剿灭匪徒,自是最好,设若不能……”她看向齐云。
齐云回洛阳之后,解去了大将军的称号,只保留了左将军与黑刀卫都督的头衔,处理相关事务,不出洛阳城。
“陛下想要臣去?”
穆明珠道:“若是寻常叛乱自然不必,但贼人打出了歧王幼子的旗号,唯有你去,朕最放心。”
齐云静静望着她,眸光深处绷着一丝紧张。
穆明珠叹了口气,又道:“朕也不愿放你出去。不然让王长寿或是晋泉带兵前去……”
齐云仍是静静望着她,可是眼神一下子温柔起来。
皇帝要他去平叛,是对他的信重,他责无旁贷。可是在君臣之外,他总在期盼着某些更柔软的情愫。
他渴盼的,正是她的这一丝不舍。
“还是臣去。”齐云与她依偎在一起,低声道:“臣亲自去,臣也最放心。”
这事关她的政权,他也不放心假手旁人。
穆明珠听他答应,认为此事便告一段落,小小打了个呵欠,有了些朦胧睡意。
“若臣果真前去相州……”
就在她似梦非梦之时,她听到齐云在她耳边轻声说话。
“陛下每日处理完政务,还会回小殿来吗?”
穆明珠含糊道:“自然。”
不回小殿,她去哪里呢?
“还是要樱红、碧鸢服侍么?”
穆明珠打着呵欠起身,从小榻换到床边,准备正式入睡,道:“你觉得人手不够用吗?”
“那倒不是……”齐云从后面跟过来,看着她躺入被窝中,站在床边一时没动,抬手拨弄了一下床帐纱袋里的纸花。
穆明珠侧躺面对着他,抬头看那纸花转了片刻,目光转到齐云面上,道:“你不想去相州吗?”
“没有。”齐云在床边坐下来,道:“臣愿意去的。”
两人相处久了,穆明珠已经熟悉他的神情与身体语言,闻言支起半身来,拧眉打量着他。
齐云一袭中衣,背抵床板,修长双腿交叠于锦被之上,低头看着自己交错于大腿上的双手,扭头看了穆明珠一眼,闷声问道:“臣走那一日,陛下也会为臣系花衣襟前吗?”
穆明珠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见齐云已面色绯红,只能忍笑低下头去,埋在枕间。
齐云已经吹灭了灯烛,躺下去,在黑暗中有些逃避道:“睡吧,很晚了。”
穆明珠越是忍笑,越是忍不住,最后肩头发颤,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攀着他的肩头,在装睡的人耳边笑道:“给你系!给你系!我要樱红取一只花环来,在醋里泡上三日,再给你佩戴在身上……”
第258章
大战过后,虽然不到百废待兴的程度,但在北方因为鲜卑贵族撤离空出了大量的中上层位置,给了底层百姓晋升的空间。大周的社会状态从原本几乎凝滞不动,一变而充满活力。在一州一郡之中,普通百姓哪怕只是做一项小的生计,不管是腌制酱菜,还是织造布料,但凡勤恳做事,便衣食无缺,若是经营得法,扩大供一郡之用,便能成为大的富户。虽然四境偶有动乱,但大部分百姓还是奔着安居乐业去的。
第一场科举圆满结束;相州之乱,已有齐云领兵而出。
穆明珠从紧迫的事务中稍微喘过一口气来,便想起一段搁置已久的旧事来——大周的传国玉玺,还在谢钧手中。
以谢钧的做派,他既然有办法落崖不死、又躲避追查回到谢氏,那必然也有办法藏好玉玺。
玉玺意义重大,不必赘述。
从前穆明珠没有催逼,是因为在外还有梁国的大祸悬而未决。如今外患已除,便该处理内乱了。
相州造反是内乱,偷了玉玺不归还的谢钧也是内乱。
与玉玺一同归来的,还应该有将军秦无天。
早在七八年前,穆明珠于雍州以驴会友,有意接近了谢琼,井送秦无天以养驴侍女的身份到谢琼身边。
在对梁国的战争中,秦无天本可以在前线大放异彩,但她因为更重要的事情留在了谢府。当时与梁国作战,谢氏的态度很重要。谢钦与谢琼如果决定里通外国,那大周立时水路失陷;两人哪怕不做极端的决定,只是不出力、不帮助朝廷,在围剿吐谷浑雄大军时,三角联军便缺了一角。而为了让谢琼这个软耳根的人,拿定主意出战,秦无天背后下了苦功。她的功劳在暗处,至今不为人所知。
如今梁国已经不复存在,朝廷决定对谢钧动手,也是时候让秦无天回来了。
追讨传国玉玺的圣旨送到陈郡时,正是初夏晴好。
这日谢钧心情很好,早晨醒来后甚至允许徐氏给他刮了胡子。他现在情绪起伏很大,低落暴躁的时候,甚至会一两个月不洗脸、不刮胡子,几乎要长成野人的样子。
徐氏见他高兴,也高兴起来,给他刮着胡子,笑道:“可见这人是要见太阳的,今儿太阳好,郎君心情也好。”
谢钧自有他高兴的事儿,却井非徐氏所能知晓的。
相州之乱,便是他喜悦的源头。
而因为这份好心情,当底下人报上来,说昔日家族故交的子弟路过陈郡,要来拜访时,谢钧竟然没有拒绝。
徐氏自从到他身边服侍,还从来没遇到过他愿意见外人,忙张罗起来,为他换了新衣,又重新梳了头发。
谢钧要人把他抬到了特制的木椅上,这椅子在腰部和颈部的位置都有托台,可以支撑他坐直,如果不仔细看,他就像不曾瘫痪的人一样自然坐着。他以目光仔细检查了自己的领口袖口,甚至包括借着徐氏的力量摆放在木椅前方踏板上的双脚,确保每一处都整洁、自然。
扈从入内,在木椅下方架起绑好的竹木,像抬着一顶辇那样,将谢钧抬到见客的正厅里。
这是谢钧瘫痪后,第一次出现在正厅。
连这个月回陈郡祭祖的谢琼都得到了消息,悄悄赶来看了一眼,又悄悄离开。
那两名子弟很快入内,望之三十如许,都是从前与谢钧熟络之人。
“元朗、明晖,别来无恙。”谢钧毫无知觉“端坐”在木椅上,主动招呼,露出一个以前惯常的笑容,准备把话题切入朝廷的科举一事。他已经知道科举的“大成功”,但他还是希望能听到一点阴暗失败的消息。
可是不等谢钧引出话题,他已经被两人难以遮掩的态度深深刺伤。
元朗与明晖二人,当初都是在陈郡与谢钧相识的,那时候都还是少年人,何等意气风发。而谢钧更是人中龙凤,骑□□彩,文章天成。
外界都说谢太傅“病了”,可是病到什么程度众说纷纭。
两人虽然也知谢钧病了,但是谢钧从前高高在上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他们预期看到的人,跟眼前的谢钧毫无相似之处。
眼前奇怪的木椅之上,坐着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他脸颊的肉都瘦到凹进去了,脖子歪成一个奇怪的弧度,甚至身体也是,最诡异的是,他自己井不觉得。而他的双腿在裤管下,显得瘦骨嶙峋。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丝毫没有从前文雅风流的模样,而是嘴角歪斜却不自知。
元朗与明晖什么都没说,可是他们第一瞬间来不及伪装的神情,已经把什么都说尽了。
谢钧瞳孔猛地一缩,本就是刻意做出来的笑容僵硬了。
“啊……谢兄,许久未见……”元朗先回过神来,忙挪开目光,道:“愚弟二人途经陈郡,想着来拜访您,盼着您早些康复。”
以谢钧目前这样子,还说什么康复?
明晖忙打断他,道:“多年未来,贵府雅致一如从前。还记得当初咱们在后院比试射箭,谢兄拔得头筹……”他也住了嘴。
提到过去的事情,对于眼下的谢钧来说是种痛苦的刺激。
元朗舔了舔嘴唇,换了个安全些的话题,道:“如今都在议论科举之事……”
这也正是谢钧原本想要听到的事情。
可是现在谢钧的心情已经完全变了。
自瘫痪以来,他的情绪本来就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上一刻情绪高涨还觉得他能拥有全天下,下一刻便跌到谷底恨不能即刻死了。
他感到自己脸颊上的肉在轻轻发颤。
他强忍着不失态。
元朗与明晖没有参加今岁的科举考试,但是他们去洛阳城围观了进士游街,虽然在谢钧面前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艳羡来。
这更不是谢钧想要听到的。
连世家子弟的心都被笼络了,穆明珠还有什么拿不到?
“滚!”谢钧终于爆发,像狮子一样暴躁。
元朗与明晖吓了一跳,不确定这是在对他们说话。
“滚出去!全都滚出去!”
徐氏跟在谢钧身边已久,见状便知他又要发病,忙请客人离开。
扈从与医官是随时待命的,立时一拥而上,有人给谢钧灌药,有人给他施针,一通忙乱之后,要他躺到床上、在汤药的作用下陷入昏睡之中。
昏睡总比发狂要好些。
只是待到他醒来的时候,怕是要迎接两重糟糕透顶的消息——其一是左将军齐云已平定相州之乱;其二则是圣旨来到了陈郡。
此时谢钧昏睡,谢琼接了圣旨。
圣旨不不只追究玉玺的下落,还赞了谢氏御敌之功,要谢琼前往洛阳相见。
谢琼愁眉苦脸,看一遍圣旨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