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小椿听见他开了口:
“是你们找到的不错。”
“来抢吧,抢到就还。”
白栎绿盖如阴,探生出的枝干宛如一张庞大的网,叶片触及之处,都是乔木感官的所在,故而这两句话她听得格外分明。
那是一种清脆而冷淡的嗓音,音色极其干净,落在风中,清晰得每个字都仿若隐有回响。
她半晌才眨下眼睛,给出一句点评:“好听!”
是除白玉京外第二好听的。
两只妖精闻言怔愣许久,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被人截胡了,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手忙脚乱地爬起身。
“臭小子,你是想趁我们哥俩打得两败俱伤,从中渔翁得利吧?”
“看你年纪也不大,心眼儿怎么这么坏呢!”蜥蜴精愤愤不平。
穿山甲:“就是,就是!”
好家伙,方才还在互骂对方是大傻子,这会儿便开始称兄道弟了。
“我追了你们三天。”他甫一说话,人倒挺实诚,“就是等着渔翁得利的。”
少年面不改色地承认,嘴里又催道:“你们打吗?不打我走了。”
精怪们闻之瞠目结舌,没想到世间竟有比自己还厚颜无耻之人,乍听他要开溜,那还得了!
现下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二人一撸袖子,算是短暂地化敌为友,就地结盟,一左一右拦在他身侧。
论妖力,自然是这位横空出来的少年更充裕,可两个山精疲累是疲累,却远没到半死不活的地步,以一对二,小椿也瞧不出谁能得胜。
他会什么高深的术法吗?
她托腮思索。
单从体格上比较,其他两只妖可要魁梧壮实得多……面相又凶悍,浑身写满了“不好惹”,走出去至少能唬住一大半的小精怪——比如她。
而他们明显和自己所见略同,两人一番活动筋骨,迅速交换了眼色,作势便要包抄,扑将上去。
小型山精的腿上功夫大多轻盈,穿山甲与蜥蜴精一跃而起,张开的五指同时亮出利爪,对准他的头顶和咽喉。
堪堪距离这少年三尺之近时,小椿望见他掌心里“呲”地腾出一团火,又从那节兽骨内引来一道灵力,将火势当即拉出了一堵墙之高,轻而易举地把两只妖阻截在外。
“哇,呼呼呼……”
那大概不是普通的火,火苗燎到了尾巴尖,连皮糙肉厚如穿山甲都不得不跳到地面来回打滚。
蜥蜴精最不耐热,趴在小椿的一段枝干上降火,指头对着他,“你、你放火烧山,缺了大德了!”
少年倒是不以为意:“这样会比较快一点,速战速决,不至于浪费大家的时间。”
深山林子里多枯木干草,火星子一点就着,一旦蔓延开,很难收住势头。
不过嘛。
小椿好整以暇地捧着脸,五指慢条斯理地点戳面颊。
白於山有她罩护,寻常大火是烧不起来的。
只听那穿山甲继续道:“上古妖兽的骨头轻易不可驾驭,你放出火来,自己灭得了吗?”
蜥蜴精跟着帮腔,“相传从前有人借穷奇遗骸的妖力种植仙草,结果草木疯长了三天三夜,直逼九重天,最后招来一道雷,劈死了才完事儿。”
小椿这下捧不住脸了:“什么?!”
少年好像顿了片刻,语气依然平静:“我又不是你们,既然敢用,自然也收得了。”
她听此一言,好歹松了口气。
两只山精在原地犹豫不决,拿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毕竟妖骨在他手中,而且看上去,人家对此还很是得心应手,万一是哪里来的高人呢。
尽管心有不甘,终究还是怕死,他俩打量周身的伤情,权衡再三,最后抛下一句狠话。
“臭小子,你给我记住!”
“我们都记住你了!”
遂一瘸一拐互相搀扶着跑开了。
小椿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背影。
少年身姿不动,直等确定对方当真走远,不再折返,这才将兽骨仔细收好,对着那道气焰嚣张的火墙抬手斜里狠狠地抓了一把。
火势的确小下去了一些,但仍旧没能彻底熄灭。
他接连尝试几回,情况却不见转好。
少年抿了抿唇,继而环顾周遭,寻来几抔泥土对着大火一阵掩埋,忙碌好一会儿才终于不见有热流冒头。
他半蹲在树下,见状轻抹额头的汗,吐出一口气。
小椿终于忍不住道:“这如释重负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其实你压根就没把握能灭火吧……”
话音刚落,那人的耳朵蓦地一动,忽然带着几分戒备地回头,野狼般锐利的目光准确无误地投射到枝上,盯得她从头至脚打了个冷战。
小椿连忙躲到树后,小心地咽了口唾沫。
不会吧?
他能看见我的吗?
第2章 小椿(二) 好看就让你多看一会儿。……
小椿垂首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
觉得不应该啊……
她正站在自己的原身白栎树上,只要潜意识不想,旁人便无法窥视到她的行踪。说话也好,放声大喊也罢,一切声息皆会被巍然巨树掩盖。
换句话讲。
在这座山头,这棵树旁,她是无人能敌的。
修炼了三千年,再废物也小有所成了。
虽然不太勤勉。
正思索之际,林间的少年忽然缓慢转过身,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略带迟疑地走来。
**
嬴舟此刻才留意到背后的这一尊巨木。
刚刚一心只顾着打斗,如今平复了紧张的五感,置身在荒山野岭中,他幡然察觉,原来头顶的小半片天空都笼罩在交错茁壮的虬枝下。
嬴舟扬起视线,树冠蓊蔚如伞,不知在这山里生长了多少年月,岿然而安宁地迎风伫立。
他作为妖行走世间,那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巍峨的乔木。
寻常的树,但凡过百龄就是棵老木了,可若要说它是古树,枝叶却不显老拙,茎脉葱葱郁郁,反而透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棵树竟还在长……
嬴舟行至树底,那根茎盘错交结,最大的恐有他腰身一般粗,最细也可抵一条小臂。
他对花草并不了解,自不清楚此树为何木。
只是,不知为什么……
嬴舟抬手抚上粗粝的树干,目光一望而上。
在空寂的深山间,乍然从这里仰视苍穹,无端会涌起一丝凛冽的震撼。
山峦万古,越是生得壮阔磅礴,越是衬得人之渺小。
或许万事万物皆生而慕强,对于高不可攀的巨树也不能免俗吧。
他五指触碰到干燥的树皮时,饶是感官并不强烈,小椿依旧隔空激了个战栗。
瞬间,满山的叶子都簌簌地摇曳而歌。
瞧见对方不过是在打量树冠,并无别的异样,她总算放下心来,随后骄傲地挺起胸膛。
自己的原身苍翠又笔挺,枝叶都是精心剪裁过的,修得优美自然,姿态飘逸。
好看吧?
她暗道。
好看就让你多看一会儿。
小椿从树后步出,踩在结实粗壮的一节枝桠上,心情甚美地注视着底下少年的一举一动。
白於山很少来外人。
加之她所在之地又位于山的最深处,不仅是人迹罕至,连精怪、走兽也不愿多停留。
这里就只有树,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草木重叠连绵,偶尔落下几只歇脚的鸟雀,趴在梢头鸣叫。
最冷清的时候,小椿曾经四年没遇见一个活物。
她独自守在空荒的林间,像个寻山的山大王,成日从这头晃悠到那头,对着每一只过路的飞禽打招呼,给刚冒嫩芽的树苗和花骨朵除杂草。
因此,她格外珍惜有人造访的时光。
便如今日这样热闹的打打杀杀,在以往的岁月里也是不多见的。
小椿神情柔软地看向不远处清秀安静的少年,内心一阵人生静好的幸福感慨——
要是天天都有妖怪跑来打架就好了。
和风将几片绿叶自面前吹过,旭日在斑驳的缝隙中参差粼粼。
她眨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原地骤然空了!
对方好似无端消失,不过一弹指的工夫便已不知去向。
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