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去摸了摸白栎幼树的枝叶,“果然不论是人是畜还是花木,都是小的时候最招人疼。”
嬴舟适时补充,“她还是幼苗的时候更可爱。”
康乔满眼惊喜,“啊,真的吗?”
她不觉遗憾,“那好可惜,我都没见着。”
小椿揉搓着被这些人捏得发酸的胳膊腿儿们,只觉自己像个供人观赏的盆景。
“可是再好看,我还是想快些长大啊。”
“要长大还不容易。”
她轻飘飘地信口开河,“等回去了,叫你小姨做个厉害的药水灌一灌。再说,你不是还分了一点妖力给我这大外甥的么?取回来不就成了。”
嬴舟却是没想到这一层,当即问道:“怎么取回?”
“实不相瞒,小椿的妖力与我共存了这么些天,早已融合得不剩多少……”
康乔打了个神秘的眼色,“那还用说,自然是……”
她无声地努动嘴唇,以口型吐出两个字来。
话音刚落,那一个就呵斥她,“乱讲什么,别瞎教。”
然后又赶紧叮嘱嬴舟,“少听她这没根据的话,都是些猜测罢了,暂时还无从证实的东西莫要轻易尝试。”
哪里没根据了……
对方语气不悦地嘀咕。
在那之后登门的,是两只猞猁和老刺猬司马一家,因得山路难行,几个小娃娃与母亲并未前来。司马扬大概是被逼着上山的,提起袍角翻山越岭,喘得比老狼妖还厉害,眼见着当场就能背过气儿去。
因而临走前,嬴舟只得把鹿蜀借给他夫妻俩,暂且送他一程。
朝三暮四说到做到,这半年里缠着司马扬查阅书册典籍,生生鼓捣出一布袋的妖力恢复宝典,专程带来送给嬴舟,以供他好生研读。
猞猁别的本事没有,只一张嘴又快又利落,兴许除了威逼利诱之外还夹着点道德绑架的意思,哄得当年那一干在白石河镇被困的妖们都陆续来了山里,送些土特产向小椿嘘寒问暖。
直到后来,她才渐渐明白,这里头应该也有嬴舟的授意。
白於山自诞生起数千万年,最热闹的时光约莫就是这段日子了。
大江南北的各色吃食和小玩意从老栎树下一路堆到她面前,几乎每一次睡醒睁开眼,都能看见全新的,不同的造访者。
有时候是寒洇,是狼族、犬族的妖精们,有时候是跋山涉水而来的温蕙。
她不便于穿行在妖族的地界中,是由岩松鼠从开封府一路驮着护送到山中的。
这还是温蕙头一次近看小椿的原身,不禁大为纳罕。
“哦!”
她绕着树干来回转悠了两圈,“真的是真的树啊!”
小椿:“……这还能有假的吗?”
“可你那日给我瞧的……张牙舞爪的藤蔓,分明更像怪物。”温蕙还对当年受到的惊吓心有余悸。
“嗐。”她一摆树叶子,“那都是逗你玩的。”
纵然如今已脱离了幼苗的形态,根茎愈发坚固,但小椿动起四肢来还是颇为灵活,这一点比她从前未修成人形时舒坦多了。
馒头仍一如既往的老实,索性自发地替他们收拾整理起这满地的杂货来。
他囤东西的毛病此生算是改不了了,温蕙干脆将他安排到自家府上管库房,横竖都是囤,囤谁家的不是一样呢。
除此之外,更意想不到的是,那位骄纵得不可一世的白狼公主居然都给请上了门。
小椿睡醒时乍一得见,真是给震撼得瞠目结舌。
不过高贵的大小姐显然不是为了探病,她找了个如意郎君,分明是向嬴舟显摆来的。
白狼妖娇滴滴地往自家夫婿的肩侧一靠,一副“昨日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活该你高攀不起”的神情,倨傲地抬起下巴。
“怎么样嬴舟?”
“我这相公比你好看一百倍吧?”
“他可是阳华山红狼族最年轻英俊的美男子,能歌善舞,能说会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庖厨,样样出众。”她语气风凉,“哎呀,哪像你哦,当初非得要一意孤行,好好儿的大少爷不做,如今只能在这破落冷清的荒山里喝冷风咯。”
话是这么讲。
小椿却觉得这人一般,远不及嬴舟好看。
她怀疑是公主殿下出于自暴自弃而自我催眠的想法。
白狼说完打了个响指,十分财大气粗地招呼左右。
“瞧你们这么可怜,本公主就送百箱人参灵芝,珠宝金银,奇珍异物,绫罗绸缎来给你们撑撑场面好了。”
小椿:“……”
请公主务必继续可怜我们!
*
当远客离开之后,白於山的冷清是断崖式的,倏忽一下就从喧嚷的红尘里坠入寂静。
天雷移平了四面的乔木,寒风不受遮挡,几乎是呈暴虐之势往地面俯冲。
小椿如今长得快有两层小楼那么高了,嬴舟从前做的挡风板派不上太大用场,吹得她东倒西歪,张着嘴直喝风。
“唔唔哇——”
她在北风里形容狰狞,含糊不清道,“我好娇弱啊……”
狂风好几次卷得枝干险些折断。
嬴舟正于一旁忙着做结界,只那头脑子有问题的鹿蜀围着她打转,大约还以为她是在风里起舞,很快乐地刨蹄子跳来跳去。
他要照顾小椿,妖力便恢复得很慢,结界搭起来也略费功夫,这边无暇别处,很快就听到她惊声尖叫。
“啊啊啊——嬴舟!快来啊!有虫!会飞的!”
她现在没腿,更加跑不了,简直就一活靶子,唯有不住地晃动枝叶,企图吓走对方。
后者最终停在了地面距离树体几步远的枯叶上,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处的妖精。
小椿战战兢兢,试探性地拿树枝去赶它。
“吁、吁……”
他手里的印才掐好,实在抽不开身,扭头说:“你让鹿蜀帮你一下——”
“它帮我把虫递过来了!”
“救命啊。”
嬴舟:“……”
等挡风的结界正式启动,他才举步回去,三两下摘了那只意图不轨的天牛,扔到外面。
小椿吓得魂不附体,一面拍着胸口顺气,一面在心中把避虫术法的修炼提上了日程。
偏这时候,一声没藏住的笑意窜入耳畔——嬴舟竟然颇不厚道地在笑。
许是察觉到她怨念的视线,少年方才解释,“啊,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你刚下山的样子。”
小椿甚是不悦地叉起腰,“干嘛,我那时候吵着你了吗?”
他慢吞吞地补充,“现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
冬日的黄昏几乎见不到夕阳,四下的光是一点一点沉寂的。
满山狂风呼啸,而结界里的这片天地,难得的风平浪静,嬴舟坐在树底同她一并看着暮色围合。
小椿沐浴着浅淡的月华气息,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道:“你说……”
“白玉京真的死了吗?”
“不知道。”
他神色未动,“或许吧,否则天雷也不会停下。”
小椿模棱两可地回应了一声。
但他不是受“天”的影响,永生不灭么?
“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嬴舟像是猜到她的顾虑,“倘若他死了,是正好如他所愿,如果没死,既然不再出现,或许是另有别的出路。不管怎样,他都达到了目的。”
小椿正觉有理地点点头,猛然发觉什么,“你怎么,都不介意我提白玉京了?”
他听闻笑了一下,“毕竟他是在所有树灵沉眠后,唯一一个陪伴过你的人。
“其实想想,我也没什么可醋的,反而还应该多谢谢他,倘若不是他,你就不会坚持到两百年后的化形了。”
小椿:“咦?你知道?!你如何知道的!”
自己似乎从没提过这样详细的时间。
“呃……”
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嬴舟顿时语塞片晌。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或许是在试探她的反应,他后面的话便说得有些迟慢,“你沉眠之际,寒洇曾想办法,让我看过你的记忆……”
尽管他极尽简略之言,小椿听罢其中因果还是颇为震骇。
“啊!什么!”
她几乎动起了周身的树枝来表达内心受到的惊吓,“那我的秘密岂不是都给你看光了!我瞧过野狼尿尿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怎么可以——”
嬴舟坐在树下,简直让她洒了一脑袋的叶子,只好不住地遮着头顶躲避,“没有全部,就一些你最印象深刻的画面而已,再说,我小时候的糗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等等,你冷静点,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新叶快掉完了。”
待她总算恢复平静,他拍着满身的落叶叹道:“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