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木头做的一对腋下杖,做工有些粗糙,握手的地方染上了斑驳的血迹,看那颜色,是日复一日染上去的。
她的目光从那拿起拐杖的手上一点点移上去,落在那张想念了几十个日夜的脸上,努力眨了眨眼睛,将眼里的湿意眨去。
慢慢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又摸摸庄雪麟的脸,低声道:“瘦了,瘦了好多。”
庄雪麟在手被握住的时候,身体就僵住了,震惊和狂喜交织,仿佛在做梦一般,他抬起眼,可恨今天正好又是看不到的一天,他此刻宁愿用身体其他功能的全部瘫痪,也想换得片刻的光明,能够看清眼前这人。
温热的手摸上他的脸,他抬手抓住了那只手,另一只手和顾秋的牢牢紧握,两人有几秒钟谁都没说话,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院子外头,两个老人看到院子里的场景,然后又对视一眼,很识趣地离开,还把院门给关上了,而远处一些的谢青仪看到这一幕,也放下心来。
她转身,慢慢回到自己的院子,推门进去放下包袱和枪。
到头来却是她多此一举了。
不过有这么一个又厉害又在乎他的女朋友,那孩子是不用愁了。
她也不用再担心了。
没一会儿,天坑里的几个老太太都来了,向她询问起来:“咱们这又来了个小女娃?”
“是你儿子的女朋友?”
“老祁他们两个都在院子外面等着,似乎是挺有来头的人?”
谢青仪淡淡笑道:“这些事我也不懂,而且,也不要再说儿子不儿子的话了,我说过,不想让那孩子知道的。”
另一边,白发老者和干瘦老头老祁站在小山坡上,看着不远处的景色许久无言,偶尔,他们的目光会落在那只悠闲地溜达着的兔子上,每一次看过去,都会露出一种难以相信的表情。
他们实在难以想象,灵是这个样子的。
仿佛一只被训话的宠物,半点威严也没有。
但当这个想法刚刚升起,那只兔子转过头扫来一眼,他们却又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扫描了一遍一般,整个人内心深处深深地站立起来,仿佛起了一场经年的暴风雪,久久难以平静。
这种灵魂上的压制,这种强到似乎一个眼神就可以将他们灰飞烟灭的感觉,实在可怕。
白发老者犹豫片刻,对兔子拱了拱手:“您好。”
兔子掀了掀上嘴唇,像一匹马一样,露出雪白的牙齿,仿佛是一个嘲笑的表情。
它突然吐出人言:“这位不是自然先生吗?”
白发老者脸色一变,没想到对方竟连这都知道。
他当然不叫“自然”,但因为修的是自然之道,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顺其自然,所以早年还在外头尘世间修行的时候,被一些人用起了个号叫“自然先生”,是对他的一种讽刺。
他处之泰然,也不辩驳,这是自己给自己也起了个号,叫做“无为”。
他从不把世人的看法放在心上,这是此时这么一句话被这只兔子说了出来,他竟然生出几分羞愧感,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辩语
而干瘦老者老祁,则主要是震惊于这兔子竟然能说人话。
不过想到这是灵,感觉又是正常的事情了。
院子里,顾秋把庄雪麟按在轮椅上,仔细检查着他的眼睛:“只是暂时看不到吗?眼睛本身真的没伤到吗?”
她都快心疼哭了,她这么担心的人,放在心头的人,竟然被害成了这个样子。
眼睛看不到,说话不能说快,腿脚还不利索需要坐轮椅柱拐杖。
“身上呢?身上有什么伤口,给我看看。”她扯着庄雪麟的衣领,恨不得把他拔光看得清楚。
庄雪麟连忙按住她的手,面容朝着她说:“只是一些小伤,没关系的,外面有人,被人看到了多不好。”
顾秋看着他手上的疤痕,涩声说:“我都看到了,你和谢樘留下来的打斗的痕迹,谢……他们还说你是从那个坑口一直摔下来的,当时一块好的骨头都没了……我要是早点找到你就好了。”
怎么会是一点小伤呢?
当时他必然是九死一生,遍体鳞伤。
庄雪麟脸上却全是轻快的笑意:“还能活着见到你,上天已经是眷顾我了。”
这些天他唯一牵挂的就是顾秋,每天忍痛锻炼自己,为的就是早点见到顾秋,谁也不会知道待在这里的每一刻对他来说难熬得很,好像有一桶热油在心头翻滚。
现在好了,见到她了,一颗心放下了,他再也没有什么担心的了。
“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吗?外面怎么样了?”
顾秋却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头抓着他的手给她输送灵气,他体内残留着很多浊气,她的灵气一送进去,他身体里的情况就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她面前。
真正的千疮百孔,浊气如同网格一般遍布在各处,将他的身体分割得支离破碎,难以想象他伤最重的时候,是不是稍微一碰就会整个碎掉。
她忍了忍情绪,仗着庄雪麟现在看不到,终于是忍不住掉下泪来,吸吸鼻子说:“我要杀了谢樘!我一定会杀了他!”
庄雪麟安慰道:“我已经杀过他一次了。”
“他还有一个身体在外面逃窜呢,你杀他一次,我杀他第二次。”
“好好好,你想怎么都行。”
他抬手试探向前,准确地摸到了她,给她擦掉眼泪,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发。
顾秋偏过头,像猫咪一样蹭了蹭他的手心。
她此刻就特别想像真的猫一样窝进他怀里,但因为还需要为他治疗,所以她只能坚强而端正地坐着。
说到猫,顾秋说起大猫的情况,庄雪麟沉默片刻:“还能救吗?”
“我不知道,不过不到最后,我不会放弃的。”
“嗯,我们一起等。”
接着顾秋说起这些天一来的事情,首都的也说,西武县的也说。
“西武县那边,很快就可以实现全县灵气复苏了,灵气浓度可比这里高多了,上面洞口的结界被冬冬破了,这里已经不隐蔽了,一会儿我们就回西武县去。”
庄雪麟自然是没有异议。
又说起庄家,说庄家因为炮轰幽都而被借机收拾了,现在年长的都被软禁了,只有庄雪晋他们还有自由。
“我答应过庄雪晋,只要安全找到你,就给庄家一个灵气通道,这段时间那他们也确实有处理,此时庄雪晋还在天坑上面呢。”
庄雪麟默然片刻:“祖父他……到底是因为我,灵气通道就当是补偿吧。”
果然他会这么想。
顾秋道:“冬冬说,你和他是前世的约定,你有前世的记忆吗?”
庄雪麟摇头:“只有零星碎片。”
“冬冬说,你前世和庄家关系很好,而且还是庄家的顶梁柱。”
“或许吧。”但那也不是这辈子的事了。
庄雪麟心情有些复杂,前世的事他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但猜也猜得到,前世谢樘没有那样毫无人伦地报复谢婉仪,谢婉仪被送出国后没有再回来,谢家没有名声扫地。
谢青仪在庄家站稳脚跟,生活平静,而他也没有带着色盲的病,他父母自然也就没有理由离婚,他从小和庄雪晋在同样的环境和教育中长大,自是有自信做得比庄雪晋好。
可这些对他而言,永远都只是猜测了,像一场做过之后只能想起几个画面的梦。
这辈子终究是和庄家远了。
但庄家这次出事又确实是因为他,因为上辈子的他,想到的能够托付最重要机密、并且有足够执行力的第一人,就是老爷子。
这份信任就足以说明上辈子他和庄家的问题,而这份信任最后带来的后果,他也必须弥补。
他道:“那就拜托你给庄家一个灵气通道,其余的,我来处理。”
顾秋点头,接着想到了谢青仪,看看庄雪麟,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谢青仪也在这里。
罢了,既然谢青仪本人也不希望她多嘴,暂时就先不说吧。
灵气不断地输送进来,顾秋的灵气比之其他灵医的灵气本身就是强上好几个档次,无论是治疗效果还是对浊气的吞噬效果,都非常强。
庄雪麟觉得全身暖洋洋的,那些无时无刻不疼痛的地方,疼痛渐渐缓解,那些知觉迟钝的地方,逐渐有了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尤其是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整个人好像泡在阳光下温暖的海水里,一阵阵的沉溺感传来。
他强撑精神说:“救了我的人,似乎与你有些许渊源。”
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个老人,顾秋垂了垂眼,道:“我知道,这个我自己来处理,你只管休息,养好身体是最重要的。”
都虚弱成什么样了,累成什么样了,就不要再操心这些事了。
把庄雪麟推回屋里休息,她发现他现在很轻很轻,空有一个修长的体格,抱起来却轻飘飘一般,她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看着他的睡颜,她才觉得自己是真的一点点活过来了。
这颗心,终于是归位了。
“老天眷顾你,老天也眷顾我,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凑过去,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口,然后给他盖好被子,转身出来。
“冬冬。”来到院子外,看到在小土坡上晒太阳的小兔子,她叫了一声。
冬冬立即蹦过来。
顾秋道:“你帮我守着他,片刻都不要离开,知道吗?一会儿我们就一起回去。”
“叽!”放心吧,交给我,保准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小兔子蹦跶进院子里去了。
白发老者和老祁都一脸惊愕。
灵居然这么听话!
情况是不是反过来了,应该是守护者听灵的话才对啊!
一个能够让世界灵气复苏,对以后的新世界有主宰意义的存在,对一个普通人言听计从,这未免……
白发老者皱了皱眉。
顾秋走过来,对两人鞠了一躬:“听说是你们救了雪麟,非常感谢,有什么要求,你们尽可以提,只要我做得到。”
两人赶紧让开,老祁道:“不敢不敢,举手之劳而已。”
顾秋从谢青仪那里已知道,当日发现庄雪麟的是这个白头发的,但把庄雪麟捡回去,这些日子一直照料着的,是这个黑头发的,也就是那个教她长生道的人。
她此时还不知道这个白头发的曾经对庄雪麟的态度是顺其自然,差点就让他躺在那里吹风,以当时庄雪麟的情况,躺一晚上恐怕真会一命呜呼,所以她此时对两人是真心感激的。
虽然这确实有些太巧了。
她此刻只当自己不认识这个老祁,只说:“我看你们好像也是灵修,这里的结界已经被破了,灵气会一点点往外渗透,很快这里的灵气会越来越稀薄,而且天坑上面会很容易掉下东西来,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我刚才看到,这里还住着一些老人孩子,要不你们就跟我一起走吧,我会给你们安排好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