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又开始唠叨。
老柳树慢条斯理打断她的哭惨:“你见过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终身潦倒的人;见过断手断脚,生活不能自理,被别人厌恶咒骂的人;也见过那些倒霉到被父母兄弟吸血一辈子,被当成货物牲口买卖的人……除了眼睛看到的,生老病死你又经历过几样?如果不是福缘深厚,又怎么能在被夺舍之后,灵魂逃脱被绞碎的命运,逃到地府安安稳稳养了百年?小唠叨鬼,你已经比大多数人命好了。”
真一微愣,没料到老柳树突然如此严肃。
他的话简直迎头一击,让她如饮醍醐。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知足常乐的人,对任何事的得失心可以忽略不计,没想到贪婪早就不知不觉根植在她身上了。
真一豁然开朗:“爷爷你说得对,我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
人不能老是沉湎在过去的痛苦里。
她如今过得很好,那些不在意她的她也忘得差不多了,而她喜欢的、她在意的也在意着她。
衣食无忧,还有个暖心窝子的人守着,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以为只是说说而已,甚至带着几分戏谑和做戏,其实心里未尝不是这样想,一次两次便罢了,长此以往还得了?怕是心肝脾肾都泡在苦水里,那样的日子还能好?
“爷爷,等回到东川变回人,我可能……就联系不上你了。”
“不过,几十年而已,您打个坐就过去了,等我回到地府再来跟您聊天。”
前一句惆怅无比,后一句又变得俏皮起来。
老柳树失笑,原本想提醒她还阳后必须慎用他和阎君给的东西,现在却不讲了,就等着看小唠叨鬼被吓到的模样。
这丫头也不想想,阎君是何等人物?
给出去的东西再收回去不就是打了自己的脸吗?
区区黄泉之力,对小鬼而言是了不得的力量;对阎君而言却跟那孙猴子拔了一根猴毛差不多,哪会计较那么多?
至于他给的,就更不会讨回来,亏得小唠叨鬼有良心,他的一番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聊天就不必了,没你在旁边叽叽喳喳,我这耳朵呀,总算得闲啰。”
真一:“……”
唔,这样说很伤人家的心哎。
“异世之魂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阎君说了,如果可以的话,将那个魂魄好生送入轮回境,不要让阳间那些道士插一手,把人打得飞灰湮灭。”
真一耳朵了:“怎么突然就……?”
照她的想法,如果邵兵能彻底将祁珍消灭,她挺愿意划划水,摸摸鱼的。
最关键的是——
“爷爷,不是我不愿听从阎君的吩咐,实在是情况不一样了。祁珍现在被特管局一堆人盯着呢,我这身份呢,总归不好见人,总不能顶着一副木头壳子大摇大摆到他们跟前晃悠吧,万一遇着脾气火爆的,不听我解释就打我,那我以后不就见不到您老人家了?还有,我家里那兄弟已经知道我的底细了,我得趁他们有其他作前彻底还阳才行,否则不定得闹出什么事。还阳了我就没办法跟您联系,更没法用阎君的力量,要在那群人眼皮子底下弄走祁珍的魂魄,恐怕不行。”
邵兵这人脾气硬归硬,直来直去,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对她翻了无数次白眼,也没见真格的。
但特管局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如果他们对鬼魂精怪接受度高,思想足够包容开明,作为内部人员的邵兵就不会特意警告她躲着避着。
想到这里,明知老柳树看不见她的表情,她还是摇了摇头:“不行不行的,我只能,只能尽量,如果找不到机会,只能让邵兵处理了,阎君……应该不会记我一笔的哦~~”
真一说得没什么底气。
不过,其他人她不信,邵兵是可信的,他那种嫉恶如仇的性格绝对不会有拘住祁珍给自己牟利的私心。
老柳树一噎。
倒是作茧自缚了。
原是想吓吓这妮子,她倒好,直接以此为由磨洋工了。
“哎,你这丫头!阎君的东西你放心拿着就是,谁说还阳了你就真成普通人了?到你手里的就是你的。不过祁珍这事你确实不能推脱,好歹为了以后回地府有好日子过也要办得妥妥当当。”
人死了还得归地府管,投胎需排队,投什么胎也有讲究。
给阎君留个好印象总不是错的。
这回换真一语塞了。
她重重叹了口气:“哎,人在屋檐下,凄凉啊~~~”她怎么就不是阎君的顶头上司呢?
当人做鬼都得被人管,不知道也就罢了,最痛苦的莫过于现下这种状况,不爽,却没本事反抗!
可转念一想,给阎君当马前卒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机会,倒是她有点不知好歹了。
“我会办妥的。”
叹息后,真一端正态度。
老柳树又提了几句别的,真一认真听着,这才知道在她见公婆这半个月里地府已抓到四个异世之魂,都是在其他阎君的地盘捉到的。
这就难怪无妄阎君提要求了。
原是业绩比不过同僚,面上不好看,非得扳回一城。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魂魄在各个位面乱蹿不是近几年才发生的事,光是你在的位面,夺舍之事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秦汉,只是那东西做得隐蔽,隔上几十年、一百年才送上一个两个,嘿,每个人的任务还不一样,地府能发现这个问题再正视起来,还真是托了你的福。”
“你算是在阎君面前露过脸的人了,名字在其他阎君面前也挂了号,这事如果办得漂亮,等你人回来肯定少不了好处。”
若想免了轮回之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老柳树怕她心有愤愤,将其中详情和道理掰碎了给她听。
真一默了片刻,感慨:“爷爷,我知道了。”
老柳树:“明白就好,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就及时联系我。”
真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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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盛景玚那边却不太顺利。
“哥,我看这情况不太对啊,这是把咱们撂这儿不管了。”
门卫把他们往休息室一领,说是去找负责人,一走就没有消息,这都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是不见人来,吴灿心里打鼓,扭头一看盛景玚脸色不变,淡定得不得了,他反倒更拿不准了。
小声咕哝道:“哥,你那个熟人……不会耍咱们吧?还是,他调部门了??”
这年头有关系的想便宜拿点国营厂子里的瑕疵品都是藏着掖着,不好摆在明面上,他们这样大摇大摆上门实在扎眼。
盛景玚不轻不重瞥了他一眼:“你脑袋里装的都是稻草吗,自行车这种东西怎么偷着弄出去?肯定得过明面。”
吴灿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一点不见窘:“看我这猪脑子!”
盛景玚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依然气定神闲:“一会儿少开口,多观察。”
“明白。”
吴灿眼睛发光,美滋滋地点了下头,手指在嘴上一划拉:“保证不碍事。”
又过了十来分钟,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戴黑框眼镜的男人拿着记事本走进来,见到盛景玚顿时笑得脸上起了好几道褶子:“盛老弟!”
“哎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呀。”
盛景玚起身,笑得真诚又恰到好处:“好久不见,方大哥,婶子的身体好些了吗?”
对方听到这话,笑纹出现在眼角:“比前年好多了,你那两颗野参帮了大忙,盛老弟,咱们是自家人不说外道话,这回又想干点啥?”
盛景玚掀起嘴角,笑了笑:“还是方大哥懂我!”
“是这样……”
“……嗯……嗯,你接着说……”
“……”
说着两人勾肩搭背谈生意去了,也没避着吴灿,吴灿看得一愣一愣的,恨不得拍着大腿出去显摆几句,看看,要不咋连自家老头子都说盛哥是个人才咧,就看这五湖四海的人脉,人家的眼睛就没盯在运输队上头。
晓得机会难得,吴灿竖起耳朵,将两人的对话、作品了又品。
深感为人处世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同样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就做不到盛哥这样游刃有余,每一句仿佛都在为别人着想,什么替厂子打开西南的市场,让这姓方的把他当做不挂名不领基本工资的销售……
吴灿听得瞠目结舌。
算是懂了什么叫舌灿莲花。
……
真一第六次看时间,张朝闻的手札已经被她翻了三遍,盛景玚还没回来。
在即将感到不耐烦之际,两人终于回来了。
再看两人不慌不忙的样子,她撇撇嘴,侧身趴在车窗上:“怎么那么久呀?”
盛景玚咧嘴笑:“等急了?”
他这会儿已经不像在外人面前那样稳重,随性得很:“大厂子麻烦,见了这个见那个,一个个多疑得很。媳妇儿,为了养咱俩的小家我今天嘴皮子都磨破了,以后你得对我好点。”
真一嗔了他一眼,还有外人在呢,说的什么话,没脸没皮的。
可绷着的脸还是没忍住,泄出明媚的笑:“知道啦知道啦~~”
两人一个在车里低眉笑着,一个在车外微仰着头,明明没做亲密举,也没说离谱的话,吴灿硬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冷冷的狗粮往脸上无情怕打来。
他作怪地抖了抖胳膊:“盛哥,嫂子,你们肚子饿没?要不咱们先去吃碗面吧。”
“顺便找个地方停下车。”
车子这会儿停在大马路边,两侧都是老房子,老房子有一个特点,每一户的人都不少。
加上时代特色,孩子一生就一窝。
三四个是常事,生得多的有六七个呢。
这就导致明明就五六栋房子,聚集了十几个小孩儿围在车子旁捡石子,斗鸡玩,那胆子大的隔一会跑来摸车子,或是吊在车厢栏杆上荡秋千,看得人眼皮子直跳。
盛景玚扫了一眼挂在车上的小孩儿,沉声道:“嗯,我挪车,你看着点人,被让他们往车底下钻。”
吴灿:“好咧。”
小孩听到这话,利落地跳下车,八九岁大的主把更小的喊走,车子刚发出轰轰声,他们就兴奋得原地跳起来,指着车子尾气叽叽喳喳,发出大人们很难理解的惊呼声。
等吴灿小跑着爬上车,他们还嘻嘻哈哈追在车后面跑了十多米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