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殿外大亮的天色,心中盼望着太阳赶紧下山。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垫着一双手臂沉沉睡去,伏在梨花雕木桌上睡得很是香甜。
凌晨三点就被迫从床上爬起来赶路,不困才怪。
梦里,云殊华发现自己正坐在办公室电脑桌前敲代码,那串代码条件异常复杂,百试百错,偏偏软件又查不出问题出在了哪。
他皱着眉头一行行仔细检查,恨不得将那些字符一句接一句的试验个遍,焦头烂额间,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一道冰冷的拟人声在他耳侧响起。
【清坞山云殊华,经核实,您并不是该项目测试人员,故修改代码的权限并不能对您开放。】
他立刻转过身,睁着眼睛使劲眨了眨,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冷汗一瞬间爬上了他的后背。
四周没有人,那带着力度的轻拍动作却并未消失,他仍感觉有人在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肩膀,一下又一下,似乎极有耐心。
云殊华捏着桌子一角,猛地将头抬起来,大口喘息着。
他坐起来的动作迅猛而急促,眼前无数景象交织而模糊,视线暗淡几个瞬息,再度亮了起来。
一只消瘦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倏然摸上来,云殊华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那节手腕,漂亮的双眼瞪得通红。你到底是人还是数据?!
质问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带起飘渺又细小的回音。
云,云公子,你怎么了?
手的主人将手臂收回,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方才见云公子在小憩,似乎中了梦魇,我担心公子在睡梦中无法脱身,这才出手将您唤醒。
是风鹤大意了。
风鹤?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云殊华尚还不能完全反应过来,他将浑沌的目光投向殿外,此时日头已不再像先前那样毒辣,远方的云霞是淡紫色的,应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间了。
原来他刚刚只是梦中惊悸了而已,现在依然身处游戏中。
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失落,云殊华幽幽叹了一息,随后闭着眼等待心跳恢复正常:抱歉,刚才是我吓到你了,我并不是有意的。
云公子客气了,风鹤笑笑,随即又有些迟疑地开口,就是不知道云公子方才梦见了什么,为何唤风鹤为数据?此前在东域修行数年,我还从不曾听说过这个东西。
云殊华闭了闭眼,心说你当然不知道自己是一堆数据,要不然这个世界就要乱套了。
当然,这话不能明面上讲出来。
他睁开眼,困惑地看着风鹤:嗯?我刚刚说梦话了?还说了数据?
自然。风鹤颔首。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云殊华咳了咳,我平日做梦最爱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醒来又完全不记得了,方才没有吓到你吧?
不待风鹤回答,他偏过头向殿门外瞥了一眼,惊诧道:我还以为自己只是伏在桌子上小睡了一会,没成想睡了这么久。
是啊,想来定是公子赶路太过疲惫所致,风鹤含笑道,风鹤已为云公子备好了休憩的房间,公子随我来吧。
云殊华点点头,跟着风鹤一同踏出了玉墟殿。
二人一前一后,距离极近,有说有笑地向后山方向走去。行至一半,云殊华忽然想到景梵,于是问道:师尊进入内殿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风鹤可知他去了哪里?
仙尊大人早已出了玉墟殿,自后殿前往星筑了,云公子不必担心。
原来景梵早就离开了,亏得他还傻傻地坐在殿前空等。
云殊华沉默半晌,又问:星筑是什么地方?
风鹤扬扬下巴,对着前方道:那里便是星筑,也是仙尊大人平日的居所。
云殊华顺着他的眸光看过去,眼前一亮。
只见修竹环绕的一条鹅卵小路蜿蜒着通向一处清幽雅致的园林。半山阁吊着四角兽耳铜铃倚在园林入口东侧,顺着幽径向内里走去,移步换景,别有洞天。
鹅卵小径尽处,回廊通幽,其间一方平静且清澈的湖池由近及远缓缓流淌,清风拂过,水面泛起粼粼波纹,湖中几片亭亭的荷叶及各式倾斜恣意生长的荷花随风舒展,与不远处飘着帘幕轻纱的凉亭相得益彰。
初入此地,云殊华觉得处处都透着诗情画意,风景极合自己的眼缘。跟着风鹤向内走,又见一处古朴宁静的半敞庭院,四周萧森万竹,清香怡然。
隐隐有流水声传来,听着像是来自竹林深处,云殊华遥遥望去,轻声问:这处竹林遮天蔽日,却并不阴冷,难道与这水声有关?
云公子聪慧过人,风鹤赞道,后山有一处雾霭浓郁的温泉,那里水汽氤氲蒸腾,故而并不凉冷。
有山有水,还有温泉,平日里如果没有其他事,还可以登阁楼而望远。
景梵这人倒是很雅致。
风鹤领着云殊华继续绕湖水行走,忽见荷塘对岸一株巨大的古树下,景梵正闭目打座。
他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轻薄白衫,腰脊挺直如一杆修竹,乌云般的墨发并未束起,只随意半散在微敞着的胸口前。远远看去,失去了平日里的凌厉,反倒显出几分慵懒来。
视线下移,云殊华瞧见他面前放着一张玉案,半敞着的经文不断地随风翻着页。景梵右手掌心仿佛紧握着什么东西,指尖攥起,轻轻摩挲。
难以想象,与这样清寂景致如此相合的主人竟是手刃魔族众修,带领五域杀上玉墟殿的狠戾之人。
远处的竹林窣窣作响,几朵乌云攒聚在一起,天色渐晚。
云殊华承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看着景梵默然挺拔的清影,脑海中想到经史之中描述他貌玉心壮、音容兼美的八个字,有些失神。
寂寂之中,他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却不知为何。
身旁的风鹤悄悄打量着云殊华略有些涣散的神色,小声开口唤他,却不见他回神。
对岸的景梵似有所感,鸦羽般的长睫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他垂眸半晌,忽而睁开。
两个人隔着一池镜湖水对视。
景梵唇畔微微勾起,星眸中映着云殊华身后逐渐升起的月色,似乎又透着一种调笑的意味。
这一瞥能让人迅速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的云殊华倏然偏过头,双颊温度不由得升高。
第9章 朝露溘至
他懊恼地转过身闭上眼睛,躲开景梵的视线。
云公子
嗯?云殊华眨眨眼,啊风鹤,快带路吧,我们走。
随即他僵硬地迈着步子跟着风鹤拐进了一处庭院。
云殊华甫一进了东厢正屋,就听见风鹤站在屋门口嘱咐道:不打扰云公子歇息了,不过有些事还需您记在心上。
仙尊大人住处就在附近,平日里不喜旁人与他过往甚密。
这点云殊华早已烂熟于心,他颔首道:你放心,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我定然不会前去打扰师尊。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风鹤叹了口气,苦恼道,近些天五位域主正忙着修复古战场结界,恐怕仙尊大人鲜少能抽身出来顾及清坞山。
言下之意,景梵有要事在身,云殊华无法天天跟着他修习道法,随侍左右。
本以为他听了会有些不满,谁知云殊华却并未多想,只笑着说:正事要紧,一切听从师尊安排。
短期内见不到景梵也不错,起码给了他一个缓冲的时间,否则第二天就让他在大boss眼底下修炼,根本没办法藏拙。
原身本就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公子,身子骨不甚硬朗不说,魔族修术学了多年更是一点都没掌握,再加上云殊华初来乍到没几个月,还不能完全参透这个世界的修习法则,倘若贸然在景梵面前表现出来,极容易引起他的怀疑。
风鹤见云殊华一副完全理解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同他告别后匆匆走了。
这座小庭只有云殊华一个人在住,逍遥自在这等乐事自是不必多说,他上上下下将寝室与连接着后堂荷池的小厅打扫了一遍,随后想办法寻了些热水洗漱。
待到换上一身轻便洁净的衣袍后,他才觉得自己彻底活过来了,随手扯了一张椅子坐在后堂廊檐下,静静地看着面前一汪池水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奔波劳累一天后,云殊华只觉困顿,并未感到饥饿。暮色四合之时他才站起身,慢慢走回寝屋,上床沉沉地睡去了。
南域气候温暖,秋日雨水多。夜里休憩时屋内四面高墙都泛着潮湿之气,云殊华一个北方人睡得不太习惯,在玉逍宫待的两个月称得上是煎熬。
尽管清坞山上有许多湖池,空气略有湿润,但与南域相比不知好了多少倍,故而云殊华一夜无梦,睡得异常安稳。
第二日他起了个大早,从干燥温暖的被褥中爬起时,天色还没有大亮。
云殊华磨蹭着下了床,光脚踩着白绒的地毯走到床边,双手将八角形的窗牗推开,探出头向外看。
一阵西风卷着细凉的雨滴扑在他的脸上,青丝也随之飞扬起来。
他怔忡地看着雾蒙蒙的庭院,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下雨了?
被这雨滴浇得毫无困意,他转身回到床前迅速换上在中域领来的校服,随后离开小庭,一路躲着细雨去了玉墟殿。
风鹤与惊鹤恰好背着竹箧走出来,遇到云殊华后,三人不由得停下来打招呼。
云公子起得真早,不如进殿坐坐,惊鹤笑道,趁雨还未变大,我与风鹤去山下砍些柴来用,恐怕只能回来再招待公子了。
云殊华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日后不用再唤我公子,我比你们大不了一两岁,直接叫我殊华吧。
想了想,他又添了句:反正我待在星筑也没什么事,不如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必要时还可以帮点忙。
风鹤本想拒绝,但见云殊华一脸坚持,终于和惊鹤一同点头同意。
到了山下的树林,云殊华才发现原来两人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风鹤与惊鹤修为不低,用术法砍柴拎柴简直手到擒来,反倒是云殊华什么都不大懂,空有点力气,费劲砍了些木头,只觉双手震痛,连斧头都拿不稳了。
云殊华默默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随后的几天内,日日在小庭中学习修剑,背诵法诀。若晨起的阳光不甚刺眼,他便先绕着星筑跑上五圈用以锻炼身体。等到把中域学来的那些知识学了一遍,他又溜进玉墟殿内寻到惊鹤,同兄弟二人学了点平日里实用易学的法术,这下觉得自己总算有了点道修的样子。
云殊华虽在练剑实操这方面不大擅长,但学新事物敏捷且有灵性,有些领悟一点即通,很得风鹤与惊鹤的好感。
闲来无事之时,云殊华就钻进厨房琢磨点好吃的东西,这里没有外卖,没有鸡鸭鱼肉,为了让自己对吃饭这件事稍稍燃起一丝热情,他的厨艺在短期内飞速大涨,到了风鹤都拍手称赞的程度。
连日以来,景梵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清坞山,偶尔与云殊华见过一两面,也大都是隔着很远的一瞥,等到云殊华快步走上来行礼喊师尊时,只能看到他如清莲般渐行渐远的背影,想说的话也隐没在隐隐绰绰的山雾里,随风飘散。
戌月一过,秋去冬至,眨眼间来清坞山已经一个多月了。
一日晌午,风鹤特地赶来星筑小庭,将自己一件厚实的玄色鹤氅赠给云殊华作蔽寒之用,实在是呛不住渐冷的天气,云殊华道谢过后便接了过来。
他抚了抚鹤氅领口用丝线勾出的莲花印,羡慕地说:我见师尊同你的大氅一样也有莲花纹,这是清坞山独有的式样吗?
风鹤倒在一张躺椅上,晃着腿慢悠悠说:在山上住的时日久了,我和哥哥穿衣的习性自然与仙尊大人有些相像,日后你也会有的,不用着急。
他捏着两侧的木雕扶手坐起身来,好奇道:你快穿上让我看看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语毕,云殊华抖了抖鹤氅披在肩上,当着风鹤的面转了转。
少年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刻,虽说这段日子吃的饭食没什么油水,但还是抽了条。风鹤的大氅套在他身上,愈发显得他腰细腿长,似一杆修竹。
你是比我高了不少,我的衣服你穿着也不合适。风鹤有些惆怅。
云殊华将大氅脱下叠好,又塞进他怀里,道:不如今日我下山去做几身衣裳,这衣服就还你吧。
你要下山?风鹤愣了一下,可是未经仙尊大人允许,这于礼不合。
师尊好些天不曾回来了,再说了,回来了又哪里管过我们?云殊华狡黠地对着他勾唇笑了笑,你和惊鹤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不吃点好的怎么长个子赶上我?待我去过城中的成衣店,便买些好吃的食材,晚上做火锅给你们吃。
火锅,他这一月来做过一两次,且这种东西越是冬天吃越够味。
风鹤眼前一亮,好似被云殊华说动了,但还是犹豫着不肯同意。
你的衣物我穿不了,总不好看着我穿单衣过冬吧,云殊华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答应你,至多两个时辰,我一定赶回来。
风鹤沉默半晌,略有些担忧地问:那上山的术法你可学会了?
云殊华疯狂点头。
好,那你去吧,风鹤望了眼门外的天,一定要在日落之前回来。
云殊华应下,从屋中翻出一袋银子装在身上,快步走出寝屋,向山下赶去。
时值腊月初,山脚下树木枯萎,金叶满地,一派萧索景象。
直奔镇中集市,云殊华从路边阿婆处买了几个薯瓜,顺便打探到了附近的成衣店址。
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往来的布衣百姓不时打量着云殊华的衣着打扮,观他一副仙风道骨之姿,便猜测他定然是山上清修的道人。
一路奔入店铺,柜前的伙计看到云殊华,立刻小跑着上来笑打招呼。
敢问这位仙人有什么需要吗?
云殊华唔了一声,问道:你们这里可有过冬的成衣?
自然是有的,仙人随小的往里面请。伙计弯腰打起内堂的帘子,将云殊华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