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会明白,玉察现在见他,如见青面恶鬼。
李游清俊的面庞上,还未来得及绽放欣喜之色,慢慢凝固,明明自己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可是玉察并没有看自己。
她的目光,掠过自己,投向了身后。
李游顺着公主的目光,转身,仰起头。
高高的土室上,一个白袍身影,染了血,静静伫立,背对着众人,他的脚下,是遍体鳞伤的顾兆如。
随后,少女清亮的嗓音,响在半空,是着急的、惊恐的……震过众人头顶。
“游澜京,救我!”
玉察这一声嘶喊下,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自己也不明白,玉察平生,最畏惧最厌恶首辅了,可是,方才在与阿幼真的周旋中,一直强撑的坚强姿态,故作的硬气,努力维持的镇定,在见到这一身白袍的一瞬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玉察真的很害怕,又疼又难受,慌乱到了顶点,心头十分地委屈,她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哭不准哭!
谁能想到,这身白袍,倏然让她觉得万分难过了。
李游的脸色,霎时一变,飘荡的衣袍,那一刻……也静止下来。
他听见了,清清楚楚地听见,公主说的不是李游,救我。
而是……游澜京,救我!
第51章 . 晚上梦我 背着公主回家喽
一只手将玉察拉回马车中, 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摔在了车壁上。
阿幼真眼底猩红,恶狠狠地一只手臂抬上,压在少女的喉咙上, 抵着她, 咬牙切齿,低语道:“贱人。”
“我早知道不该相信你。”
一阵又一阵的压迫感, 从咽喉处传来,阿幼真的手臂越发蛮横,像绞杀一只幼兽。
玉察的两眼瞳仁,渐渐涣散,紧紧地盯着上空, 朱唇,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榨干、消耗、挤压殆尽, 脑子浑浑噩噩, 晕上头来, 暮钟声, 在身躯一下又一下地敲响, 震荡心魂。
她想, 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玉察猛烈咳嗽了一声,终于,在濒死的边缘,阿幼真放开她。
一根手指, 可怜地搭在了马车外, 似乎想挽住最后一点儿求救希望,夜风中,稀碎的灯影下, 衣袖随风摆动。
这点衣袖,被一个青年的手紧紧握住,李游抓住了衣袖,顾不得众人惊愕的目光,四下潜伏的死士赶出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必须要抓住公主。
李游脸色苍白,下一刻,布料从自己的指尖抽开,马车扬尘而去。
他攥得红通通的指尖,只剩下一丝寂寥,稀薄的空气,冰冷,缭绕。
李游呆呆的,怔在原地,依旧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眼前,空荡荡,愈用力,愈握不住,世事常如此。
回想起公主对自己的忽视,那双不经意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躲避,畏惧,还有淡淡的无奈。
他心思敏感,一下子便了然三分,神情不由得黯淡下来。
远处,人群纷纷避开,躲之不及,脸上是恐惧之色。
李游抬起头,正前方的长街尽头,缓缓出现一个白袍身影,神情冰冷、平静,除了凛冽的杀意,再也看不到其他。
游澜京在官场上圆滑周转多年,原以为,洗净了边塞粗砺的寒霜,将那股铁腥气收拾得很妥帖了,此刻,抑制不住的锋芒,杀意从未如此强烈。
他听到了那一声呼唤,游澜京的耳朵,有时迟钝,对朝臣的抨击攻讦充耳不闻,有时却连公主一声呢喃细语,都听得一清二楚。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踉踉跄跄的顾兆如。
李游竭力让自己镇定起来,方才,脸上的落寞神情,瞬间消失,恢复如常,那副胸有成竹坚定的模样。
白袍修罗的身前,挡住了一只手。
“找死。”游澜京一双凤眸,瞥向了李游。
“首辅,不可贸然行事。”李游轻声说。
“阿幼真是月氏部的世子,难道,你真的要将他格杀在长街?月氏部精悍强大,倘若就此与大魏敌对,常年骚扰边境,将会是一件麻烦事,再者,影响进一步扩大,西域十部人心惶惶,难保他们不会暂时结盟,西域多年经营,首辅真的愿意功亏一篑?”
真是可笑,游澜京静静侧过头,李游,竟然认真地在替他分析利弊?
游澜京的声音落下来。
“我给你们大魏,擦的屁股够多了,现在,我想做什么,你们管不着。”
与此同时,两侧的土室之上,蛰伏的小黑点儿,虽然未探出脑袋,却有雪光锋利的箭尖,缓缓移动,瞄准了游澜京。
游澜京早已感知到,黑暗中,数道关于死亡的视线,隐匿其中,蠢蠢欲动,汇聚在自己身上,他抬起头,嘴角衔起一丝笑意。
哦,是李家的死士啊。
难怪,李游敢这么理直气壮地拦下自己,他并不是个傻子,若不是街道旁早埋伏好死士,他也不会贸然接近这头恶蟒。
李游深知,与任何人都可以谈条件,但是游澜京这个人,看似理智,实际骄横无礼,全凭心情。
他还没有找死到不携一兵一卒,便只身拦下游澜京。
“首辅,请留步。”李游再次开口。
街旁地形复杂,经过李游的布置筹划,鱼群一样的死士,仿佛掩映在海礁下,遮蔽完美,每一根箭矢,明晃晃地直指目标。
别说今日可以困伏住这头恶蟒,甚至,他有自信,如果自己想要游澜京的命,照样可以叫他身陨在这条土街。
“李公子,是打算报那一箭之仇吗?”
游澜京不紧不慢抬起眼皮,望向半露出来的箭头。
“若真是如此,我与首辅的账,远远不止,算也算不清。”李游说。
游澜京又往前走了一步,李游不禁怔住,明明占据优势的人是自己,可是,为何会感到如此剧烈的压迫感?他是移动的乌云,一点点吞噬明月。
“首辅,请止步。”李游眉心蹙若小山。
夜色下,游澜京缓缓抬起一只手,他的手指雪白又修长,抬在了李游的眼前,距离他,三步的距离。
游澜京轻轻开口:“李公子一向谨慎小心,从不曾做什么过激逾矩的事情,今晚,你要赌吗?跟罪臣,打个赌。”
“什么赌?”李游问。
笑容,缓缓绽放在游澜京的嘴角。
“赌你的死士先开箭射中我,还是我,先折断你的脖子。”
李游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身形依然纹丝不动,清风中,他抬起下颔,眼神不容人拒绝。
“此事,我会亲自解决,不是只有你死我活的道路可走,月氏部的王爷,与李家交情深厚,我会立即拜访月氏部,让世子的阿塔,好好管教一下自家儿子,世子总不至于,连自己阿塔的话都不听。”
“若是硬来,可能会伤及公主性命,望首辅三思。”
李游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了,只希望游澜京能明白,这里是西域!是黄沙大漠,不是他所伏居的深潭。
游澜京陷入了沉思,李游松了口气,如果他能恢复正常的思考,便能明白,自己的做法,是局势下最好的选择。
李游的眸光,落在了顾兆如身上,他眉心微动。
顾兆如领会到这个眼神,于是从游澜京背后,悄悄绕开,走上前来,准备走到家主身边去。
李游继续说:“顾兆如在西域行商多年,与月氏部有交易往来,彼此相熟,有他从中周旋,一定会很快见到王爷。”
顾兆如满脸是血,他长舒一口气,捂着头,躬着身,战战兢兢地从游澜京身前走过,不敢看他一眼。
幸好家主及时赶来,终于能制服这头恶蟒,游澜京这个疯子,不知为何,非要自己死。
他每走一步,心下恨意愈浓一分,待过了今晚,他一定要重金召集亡命匪徒,斩断这疯子的手脚,将他挂在城墙烘成人干,若非如此不足以解心头之恨!
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到了地上,一滴、两滴……汩汩流淌的血线。
顾兆如低头,嗯?自己的胸口,长出了一只手。
空洞洞的胸膛,冷风呼呼灌过,紧绷、生疼,发出哀伤的声音,雪白的手掌,在胸膛里缓缓转动,正贪婪地吸干了生命。
顾兆如的胸膛,仿佛一截朽木,一层皱巴巴的薄膜,衰老却凶狠,这只手,是从哪里来的?
不,这只手不是长出来的,而是从背后,穿透整个胸膛。
剧痛袭来,死亡的气息笼罩全身,顾兆如张大了嘴巴,黑洞洞的,发出无声的悚叫,这双眼睛,血丝如同湖泊,星罗密布,睁大,再睁大,一直扩张到目眦欲裂。
“救……救命啊,家主。”
李游瞳仁皱缩,眼睁睁看到那只穿破胸膛的手,他的神情,第一次如此失态,冷汗,从额头上滑落,
一瞬间,甚至忘了给死士传达命令。
游澜京的声音,在背后,轻若无物地响起。
“我从没有相信过你,李游。”
“没有相信过你,可以护公主平安。”
下雨了,第一滴雨落下来的瞬间,天地颠倒,一草一木一景致,在此刻,尽皆分离,分化出两般一模一样的东西。
游澜京的手掌,浸满了鲜血,他伸展开五指,盖印章一般,抹上李游的面。
缓缓往下,五指的血迹拖行,指缝间,是李游失态震惊的神情。
“我要去找公主了。”他与李游擦肩而过,落下这样一句话。
世间万物,光怪陆离,而游澜京从不驻足,永远走向有玉察的地方。
圆月下,天地间。
游澜京抬头,面对庞大又邪气的雾压,黑雾压城城欲摧、这份逼迫感,这份杀意,汹涌澎湃,张狂着吞没理智,一寸一寸。
在城镇中心,高台建筑,上头,一架庞然大物,巍然耸立,这是一架可发射重型箭矢和标枪的弩砲,首辅大人在西域各城,都命人建造了这样一个重器。
本来是用于防范马匪侵扰,令人战栗的是,它的射程范围,遍布全城。
没有人想到,杀伤力如此巨大的弩砲,现在,会用来满城追杀一位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