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马车前方,在发生一场最惨烈的厮杀。
皇弟派来的奋威营,被埋伏了。
蒙在眼眸上的手掌,缓缓落下,久违的夜风,袭来。
玉察睁开眼,眼眸前,起先是模糊不清,待她看清之后,胸口如遭雷击。
满地,尸山血海,被月色搅荡,前来营救自己的士兵,尸身零零落落地排开,被屠戮个干净。
远处,圣灯宫的道人,和李家的世家军,正搜寻剩下的人。
婚事是假的,皇弟根本没有答应自己与李家的婚事,远在盛京的他,正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才会派遣奋威营过来。
玉察的眼眸,渐渐落在前头,正襟端坐的车夫身上,此人不苟言笑,纹丝不动。
仿佛感受到了玉察的凝视,这个车夫,缓缓转过身,兜帽下,是一缕白发。
玉察眼神摇晃,紧张起来。
谋士无双的李家家主!李游的养父,大魏围棋国手。
所有人都识得他,他是个清隽文雅的中年人,口不能言,一头白发。
白发家主对玉察,微微一笑。
他的目光,却并不放在玉察身上,而是……玉察身后,那个被捅了三刀还生龙活虎的女人。
过往,已经过去很久了。
白发家主,仍然记得这个女人的小梨涡。
儿时,第一次进圣灯宫修心,那一晚,他一个人在藏书阁,默默地看了一整夜的书。
蓦然,一个石头砸过来,劲力凌厉,不偏不倚,猛地砸中了他的脑袋,登时,血流如注,剧痛无比。
是谁?他捂着脑袋,抬起头。
一对神采俊逸的少男少女,一蓝一粉,坐在横梁上。
少女脸颊鼓鼓的,粉嫩柔软,一双杏眸,她一笑,唇红齿白,脸颊旋起两个小梨涡,瞧着人畜无害,可爱极了,一身粉裙,发髻精心。
一定是家里捧着哄着的,像是过年时口里不停说着吉祥话的小姑娘。
她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是我欺负你的哦!”
年少的德王,就坐在少女的身旁。
这对少男少女,寻欢作恶,生平最爱恃强凌弱,耍诡计,臭名昭著,是十里八乡都不敢招惹的混账小畜牲。
“卿卿,你瞧他那个蔫坏的样子,万一他给家里告状怎么办?”年少的德王问。
少女满脸疑惑:“哑巴怎么会说话呢?”
她一脸天真无邪,笑道:“不如,我们打个赌,哑巴到底能不能说话吧。”
少女轻盈地跳下横梁,一脚跺上书本,肆意碾弄。
也不管那本书是圣灯宫的百年古籍,直踩得全是肮脏的小脚印,书页破损,她才满意地收脚。
少女满怀盈香,伸出小手,按住了他的脑袋。
他被吓得不轻,止不住地流泪,狼狈不堪,连逃跑都忘记了。
她生得十分漂亮,一笑起来,甜意盎然,每说一个字,用手指头戳他的额头一下,恶狠狠地,边戳边说。
“我叫宋嚣卿,嚣张跋扈的嚣,哑巴,敢告状,姑奶奶随时玩儿死你!”
……
而今,白发家主望着这个温柔贤淑的女人,她好像变了,小梨涡却没变,有时,漂亮又杀气腾腾。
这么多年,他只有一个从族内过继的儿子。
世人称他是坐怀不乱的圣人君子,他却对自己的心意可耻至极。
他不是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子。
粉裙少女顶着一副甜甜的笑容,跟年少的德王一块儿为非作歹,踩毁他心爱的书籍时,他发现……自己心跳,变快了,却不是因为害怕。
哑巴开口说话了,原来他不是哑巴。
他的嘴角,牵起一笑:“慧妃娘娘,一如既往的好看。”
第56章 . 天谴冲我来 不是说不去找她吗
身后群山, 蓝色大雾笼罩,百层台阶上的阁楼神殿,风浪一层叠一层。
此刻, 一盏又一盏长生灯燃起, 昏黄的灯火与蓝雾诡异的融合下,吞噬的压迫感, 砸在心头,无数块石笋拔地而起,獠牙斩开。
圣灯宫被德王重兵把持,这一行世家军队,连同逃出来的道人, 驮着细软,数辆马车,屈行在吴道间。
原本喜气吉祥的婚事, 在德王的三剑之下, 蒙上一层血气。
慧娘娘只将养了一晚, 便可以下地行走自如, 玉察惊讶于她看似娇弱的身躯, 竟然这样强悍。
“杀了他!”慧娘娘咬牙切齿, 冲门外喊道。
门外,候着一位垂手的白发,他静静颔首。
“前日,我将德王在老家的妻儿, 全部接来了蜀溪, 眼下,他心急如焚,自顾不暇, 娘娘,要怎么处置他的妻儿?”
慧娘娘赤足落地,一身青衫垂落,她纤手一指,柳眉怒竖。”
“本宫被那头畜牲,捅了多少刀,便要原原本本,一刀不少的,还给他妻儿!”
白发家主,眸间沉静,轻声道:“知道了。”
“那么,该如何处置公主呢?”
慧娘娘听闻,默然半晌,最终,嘴里留下一句。
“不许吓着了她。”
白发家主眼眸一瞥,不许吓着了她?
可是,公主已经滴水不进有两日了,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如此倔强。
玉察接连受到打击,心如死灰,明明身处酷暑七月,却仿佛置身寒冬腊月,她一整日坐在床畔,呆呆的,清丽的面容憔悴下来,青丝凌乱,无心收拾。
慧妃杀了自己的父亲,甚至用药去左右阿弟的神智,玉察万万没有料想到,最危险的竟然是宫里,是日日夜夜陪伴自己入睡的人。
那么……她为什么迟迟不对自己下手呢?是觉得还有利用价值吗?
每每一提起成婚,她那双眼眸,忽然激动起来,竟然拔下簪子,抵在手腕的脉搏上,狠狠刺进。
血珠渗出来,若不是绳子缚住了她的双手,只怕雪白的腕子要被破开。
要娶,就让你们娶个死公主吧,玉察心想。
白发家主静静地凝视着少女,眸子深不可测,一副你闹够了吗的神情。
慧妃说,不要吓着了她,可什么算是吓着呢?若是她安安静静乖乖听话,一定比现在这样油盐不进的好。
他眸光微动,一旁的侍从领会了眼神,立刻上前,一只手捏住了玉察的脸颊,手指头印子青白,周围是一圈儿红。
“灌吧,灌老实了,公主就不闹了。”
他有太多事要分心,譬如远在盛京的小天子,这只羽翼渐丰的幼兽,正龇牙咧嘴磨亮了爪子,再加上一个德王,撕破了脸,形势越来越难,他只想照顾好慧妃。
有时候,未免会粗暴些。
玉察瞥到碧碗中的茶汤,一抹黄澄澄,嗅到苦涩的气味。
她认出了,这盏茶汤,正是当日,被皇弟砸碎在柱子上的那一杯,长期服用,会让人心智如孩童。
玉察的手,紧紧抓住了侍从的胳膊,指尖,扣到泛白,她仰起头,花苞发髻下,银蝉步摇,两翅摇摇颤颤。
褐色的茶汤,不断从嘴角溢出,泪水混合,濡湿了脖颈,水光一片,将雪白的衣领弄上一块块黄斑。
她被呛得满脸通红,想哭,却忍住了。
“谋害先皇和新君,逼迫公主,你们好大的胆子!”
听到这句话,侍从明显身形一顿,捏住的手腕,不自觉松下来,惶恐地看向了一旁。
若是在从前,他哪里有对金枝玉叶动手动脚的份儿,公主口中,一字一句,骇人听闻。
玉察趁着侍从犹豫的瞬间,挣脱开,正准备跑出去,门前,投落下一片阴影,白发家主挡在了她身前。
手指,不由拒绝地捏住了她的脸颊,茶盏触在嘴边,强硬地灌进去,冷冷冰冰,毫无人情。
玉察昏迷前的一刻,听见他的话语,轻轻的,虚无缥缈,像从云端递过来
“如果你心里也有个人的话,你就知道,你什么都愿意为了她去做。”
玉察的耳畔,又是一声清响,茶盏跌落在地,摔个粉碎,出什么事了呢。
窗外的日光明盛,刺得她眼睛睁不开,身子在沉坠,却更加清晰地听到,扑通一下的跪地声,闷闷的,院落里传来李游的声音,带着隐忍的颤抖。
“爹,公主不能喝,公主不能喝!”
“孩儿求您了,你放过公主吧,她会死的!”
不知这样的声音持续了多久,玉察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已经是夜半时分,她感到手心被一股温暖,紧紧地握着。
“是你啊。”
玉察睁开眼,轻声开口,夜色下的床畔,李游一直守候在身旁。他垂着头,冰凉的玉冠,触碰到了公主的手腕。
听闻到动静,他再度抬起头时,一双眼眸,清亮又和煦地望向了玉察。
仿佛白日的哀求都不曾出现过,可李游清楚,他无法阻止任何事情,自己看似风光得意,终究只是一个傀儡家主,明天一早,爹爹会继续给公主喂药。
有一个可操控的公主,是很重要的筹码。
公主会逐渐失去心智,跟一个六岁女童无异,待在他身旁,懵懵懂懂,一声声唤他夫君,在他的庇护下,一生一世离不开他。
李游很愿意,但他知道,公主不愿意。
所以,他抓住了公主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