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轩说着抬手,看向自己的掌心:“后来、后来就不记得了。”
上官松霞心想,这应该是柳轩阻住了那鱼精,正好儿自己又返回,那鱼精见势不妙,便逃之夭夭了。
不过,那鱼精又是怎么出现的?
“你是怎么受伤的?”她盯着柳轩,一眼不眨地问。
柳轩略一愣神:“我,”他有点懊恼,也有点不好意思地:“我太没用了,打不过那些贼人,也挡不住他们,他们……想冒犯师父。”
“然后呢?”
“然后,”少年的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我一时着急,就……”
“就自伤了?”
柳轩摸了摸脖颈,突然惊疑地叫起来:“怎么我这里、我明明记得……”
脖子上完好无损,虽然他还记得皮开肉绽时候的剧痛,但确实那些致命的伤已经都消失不见了。
上官松霞道:“你的伤势过重,我已经给你处理过了。”她站起身来,走开两步,又皱眉道:“以后不许做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三千之事了,不是每回都能这般幸运。”
“我、我答应过师父,”柳轩诺诺地:“绝不会让他们伤害到师父半分。”
上官松霞沉默片刻,她并没有告诉柳轩的是,就算她确实是元神离体了,但她的本体却也不是谁都能靠近的。
别说是那几个贼匪,就算是如鳜鱼精似的妖孽,倘若贸然碰触,便会被她的护体威能伤到。
柳轩本来不必付出性命去维护她。
但他竟肯为她不顾一切。
“仙长,九公子,”船舱外,是船老大的声音,恭恭敬敬地:“那只鳜鱼尾,已经熬好了,要不要送两碗过来两位尝尝?”
他们虽是一片敬意,却忘了上官松霞是出家人,不食这些。
松霞君回头看了眼柳轩:“那妖孽食你之血,你去吃它一碗,也不为过。”
柳轩微怔:“是……那个鱼怪?它死了吗?”
上官松霞哼道:“它跑的快,只斩落一条尾巴。”
“原来果然是它的尾巴,”柳轩苦笑:“那我可不吃,它生得那么丑怪,身子是人一样的,偏偏还是个瞪着圆眼睛的鱼头。”
松霞君道: “你有所不知,但凡是精怪,总要炼化人形,而人形之中,最难修的就是一张脸,倘若脸也能似人一般,那距离功成圆满就不远了。”
柳轩嘟囔:“它要是修成了人脸,只怕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上官松霞却不以为然:“那不过是皮囊而已,好看难看,原本无甚分别,不过芸芸众生,一般无二。”
柳轩愣住,看着她秀丽出尘的容貌,竟大胆说道:“可是,师父……便是极好看的,对我而言,师父也是普天之下最独一无二的。”
松霞君瞅了他一眼,仿佛笑他小孩子不懂事般:“你不曾修炼故而不知,等入了道,便明白我话中真意。”
柳轩嘀咕了几句,松霞君问:“你在说什么?”
“就算我入了道,也仍是这么觉着。”少年回答,有点倔强的。
上官松霞呵了声,似是宠纵的笑意一闪即逝:“那只能说你道行未深……”
本能地驳斥了这句,又觉着跟一个还丝毫不入门的少年说这些,有何意思?便道:“罢了。随你。”
柳轩下地试了试,通身并没有什么不对的。
他看向松霞君,瞧出她的脸色微白,似有罕见的一点倦意。
柳轩想问问她先前去了哪里,但到底没有问出来,只悄悄地走出舱门。
上官松霞自在椅子上盘膝,调息打坐。
柳轩来到外间,船工们并没有吃东西,见他出来,才都面露喜色,老六给那寡妇搀扶着,两个人硬是又跪地磕了几个头。
“仙长如何?”老六望着柳轩,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给那些贼徒搠了好几刀,仙长硬是把我从枉死城拉了回来,真真是活神仙下降。”
他看看身边的女人:“我们两个真是多亏了九公子跟仙长。竟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分。”
柳轩拍拍他的肩头。
大家一起围着炉子坐了,柳轩吃了口奶白的鱼汤,果然鲜美异常。
众船工死里逃生,脸给炭火都烤的红红的,那老六跟寡妇劫后余生,如一对鸳鸯般依偎在一起,不时低低言语。
顷刻,老六对船老大道:“等送了仙长跟九公子,我便想跟云娘一同找个小山村住下,不再跑船了。”
众人一愣,船老大问:“你……你要走,我们自然也不拦着,只是你的钱可够了?”
老六道:“我还有这双手,总能想法儿活下去,饿不死就行。”他含笑看了看那寡妇:“反正她也是苦户子出身,不会嫌我没本事,粗茶淡饭的。”
寡妇靠在他身旁,显得很满足,她小声道:“只要能跟着六哥,怎么也比我先前强,那老头子存心不良,原先逼我当暗门子,我不从,他才要卖我的,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若不是六哥,我早也寻死了,跟六哥就算再苦再难,能多过一天,我就觉着是赚了一天。”
众船工便沉默下来。
柳轩听着老六的打算,又听着这寡妇的话,不知为何,心里竟沉甸甸地,有一点酸酸地,还有些微微地甜。
他握着船工递过来的酒碗,回头看了眼船舱的方向,不知不觉中竟忘了自己不会喝酒。
等回过味来,那呛辣的酒早入了喉了,一时咳嗽起来,引得众人都哈哈大笑。
那金毛小猴子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趁人不备,也偷偷地拿了酒碗,学着喝了两口,顿时醉得东倒西歪。
柳轩浑身燥热,便把酒碗放下,回身缓缓地走到舱门口。
却见里间,上官松霞端坐在椅子上,清丽绝色的一张脸,偏偏是庄严宝相的气质,多盯片刻都仿佛是亵渎。
正在痴看,却听身后,那老船工扯着沙哑的嗓子唱起一首民谣:“对酒问人生几何,被无情日月消磨。炼成腹内丹,泼煞心头火。葫芦提醉中闲过。万里云山入浩歌,一任旁人笑我。”
夜色江上,粗哑的声调,听来别有一番意趣。
柳轩靠在舱门口,细品那句“炼成腹内丹,泼煞心头火”,又恍惚地看着眼前人。
此刻他腹内无丹,但方才灌下去的那碗酒,却仿佛是浇在了火上,心头之火非但没有被泼灭,反而烧得令人难受。
他的心猛地狂跳了几下,好像真个儿有什么东西在内不安分地躁动,随时要破体而出。
第12章 玄太:“恭迎宗主回归。……
清晨的江面上,横亘着一层白纱般的薄雾,有早起的渔船已经摇浆前行,船桨划破碧水,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响声。
远处初升的太阳还在山崖之后,蓬勃而出的金光却已遮挡不住,照的两岸青山跟一泓江水越发颜色鲜明,青翠动人。
此情此境,又怎会想像到,昨夜曾在此地发生的那些阴暗诡秘之事。
“老大!老大!”惊愕地叫嚷声响起,几个船工惊动,纷纷窜出。
是老六,正在松霞君曾歇息的船舱之外,惊慌地:“仙长跟九公子不见了!”
船老大跟众人三两步冲了过来,果然已人去楼空,船舱中只有桌上放着一锭银子,底下压着一张纸。
柳轩在纸上寥寥几个字,将留了银子给老六,让他带了那女子远离是非。
他本来也不算是个多愁善感的少年,只不过昨夜喝酒之时听着这一对男女的话,朴拙而直入人心,不由动了念头。
此时此刻,柳轩坐在一只梅花鹿的身上,腾云驾雾,往前而去。
虽然已经有过一次御剑飞行的经验,但这回他并不是靠在松霞君身旁,而是单独地骑着梅花鹿。
看着底下的漕江逐渐缩退,那些船只甚至都慢慢地变成了栗子大小,呼呼地风声中,柳轩禁不住头晕目眩,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的直坠而下,摔得粉身碎骨,便下意识地搂紧了梅花鹿的脖子。
在柳轩身前,是御剑而行的上官松霞,金毛小猴子则蹲在她的脚边儿,小心翼翼地扒着她的脚踝。
柳轩看着那道翩然如仙的身影,几乎忍不住要开口唤她,却因为上官松霞先前的叮嘱,终究又牢牢闭了嘴。
他看了看身下的梅花鹿,金褐微光的毛,杈丫扬起的鹿角,鹿身上美丽的白色斑点,以及亮晶晶的柔顺的眼睛……一切都是这样不可思议,却又极真实。
恍惚之中,前方上官松霞回头看了一眼,大概是发现他有些紧张,便微微一笑:“头晕的话闭上眼睛,再有一刻钟就到了。”
交代了这句,她意态消闲地转回头去,月白的道袍袖子随风轻扬。
如果按照船行,顶多再有半天也能抵达绮霞宗,但因为昨夜发生之事,让松霞君失去了耐心。
所以宁肯耗损神力也要带柳轩早些返回。
过了漕江,柳轩总算宁静心绪,试着向下打量。
行不多时,忽看到前方的云空之下,出现了三座青翠山峰,山脚下有江水如玉带环绕,田舍鳞次栉比,而在重重山峦之间,又有楼阁屋宇隐现。
几只白鸟悠然飞过,在青山碧水间自在盘旋。
上官松霞袖子一扬,秀骨剑微微调转,向下疾驰而去。
柳轩正贪看下方景致,见状一惊:“师父……”才叫了声,梅花鹿四蹄窜动,追着松霞君,风驰电掣地往下。
若不是对于上官松霞有十万分的信任,柳轩定要惊声叫起来。
耳畔呼呼地风声,他几乎无法睁开眼睛,只拼命地抱着鹿的脖子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听见仿佛是人的惊呼声,依稀是叫:“宗主,是宗主回来了!”
柳轩蓦地睁开了双眼。
那些原先很渺小的楼宇亭台,已经近在眼前了,原本看不清的人影,也清晰可见。
柳轩看到一张张惊喜交加的脸孔,每张脸上都无一例外带着灿烂的笑容,每双眼睛都盯着前方御剑的上官松霞,当然,也有少数人留意到了身后骑着梅花鹿的柳轩,眼中透出惊疑跟不解。
松霞君在三清观前落了地,梅花鹿驮着柳轩,四蹄轻盈着地。
柳轩有些狼狈地翻身而下,与此同时,那梅花鹿在眼前虚晃消失,最终竟变成了一张白色的剪纸,飘飘荡荡向着松霞君而去。
上官松霞抬手,把剪纸收起来放入怀中。
此时此刻,有几个从院中经过的弟子都围了过来,不约而同地行礼:“恭迎宗主回归。”
松霞君淡淡地:“各自去忙吧。”
弟子们对她非常的敬畏,安安静静地纷纷退下。
松霞君走进堂中,这一重殿内供奉的是三清尊神: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
松霞君先自盆中清水洗了手,才上前拈香拜过,回头看向柳轩,示意他也上一炷香。
柳轩好不容易才活动了腿脚,急忙也点了三支香敬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