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光束齐齐射来,穿透他的五脏六腑。
疯狂涌动的水浪和尖刺都消失了。下一秒,星星点点的银光在暗色天幕上同时闪耀。它们的光如此庞大炽热,带着无尽的宁静和安然,将夏恩和泽维尔笼罩进去。
黑暗彻底消失。一切都不复存在。
泽维尔双脚落地,尔后化作静止的雕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K同样落至舰艇下层。他藏在遮挡物后,正要偷袭时,视野里的虫忽然倒地。
K举起的手臂僵在半空,流动的火焰停驻在他的指尖。
这是什么情况?
有虫从破掉的壁板上一跃而下。晦暗不清的视线里,他金色的发丝仿佛自带光源,飘动时无数细小光珠在飞舞闪烁。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金发蓝眼的雄虫逐渐靠近,泽维尔正在失去控制,夏恩撑不了太久。
他的话解开了K的疑问。显然,K曾经的救助等来了回报某只喜欢当英雄的小雄虫再次当起了关键先生,而且这一次终于成功了。
我们雌虫低念这个词。金眸闪动着莫名的情绪。下一秒,火焰向外窜开,将雌虫裸|露的肩背笼在其中。
K从阴影中走出,来到倒地的躯体旁。那些密密麻麻的具现化黑刺正在快速消失。它们从四面八方如潮水一样回退进泽维尔身体,在底板上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灼痕。
黑色皮靴踩住泽维尔的胸口,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音。这刚刚还在和他互殴的虫现在就像一只破布娃娃,任他怎么踩踏都毫无反应。
尤里蹲在泽维尔旁边,熟练地用禁锢环束缚住雄虫的四肢,并用精神力构成结实的密网,套上他的躯干和脸部。
K垂着头,仿佛突然间对脚下的虫产生了极大兴趣,似乎并未察觉身旁雄虫轻扫过来的视线。
现在,泽维尔这破布娃娃成了砧板死肉。他只要动一下,精神力密网就会向内收嵌,从那些小口里挤出一块块切口整齐的虫肉。
几年前,K有幸见过L在一只穷凶极恶的罪犯身上用过。那只雌虫对L的说明不以为然,试图逃跑,然后他就成了一滩内脏骨头稀巴烂的碎肉。
K心情复杂。忽地有虫靠近。他本能后退,一只手臂宛如铁箍,牢牢扣住他的腰腹。
视野晃动间,黑发雌虫重心不稳地跌进一片温热柔软。晕眩支配着他下意识地搂上对方的脖颈,作为平衡重心的固定物。
放我下来!K低骂。依旧不去看那张脸。搂抱的手臂却抓得很紧。
尤里呼吸平稳地抱着比自己高壮许多的虫,步伐轻快地顺着焦黑破烂的通道口向外走去:我们赶时间,K。
赶时间,则意味着我没有多余功夫帮爱逞能的老大擦屁股。
K很想反驳。但熟悉的怀抱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柔化了他紧绷的神经和肌肉。这太舒服了,没有虫能抗拒。K嗅闻着鼻尖的信息素,小小的念头就这样滑过脑海,在他严防死守的理智之线上钻开了一个小口子。
红色的火苗越来越小,融进雌虫的皮肤。黑色的眼睫轻轻眨动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他睡着了。
一片幽深的绿色海洋中,休在升高,不断地升高。他感到很轻盈,很舒服。那具沉重的躯壳则不停地下坠、下坠。
据说死亡之前,每只虫眼前都会看到自己的一生。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自己正在死亡。
十五岁那年,身着军装的雌虫登门拜访,送来他雌父战亡的讯息。
在他叔叔出现之前,他独自在那间公寓生活了半年,靠着同时打三份工凑房租和生活费。
他尽量去学校上课,努力凑着出席日数,打工间歇争分夺秒做着作业。他很感谢肯特老师每天都会带一份多余的午饭,这样他起码有几天不会饿得太厉害。
半年后,他才知道自己有雌父还有个弟弟。他在十分偏远的星系生活,辗转很久才得到家人亡故的消息。休搬去和他同住,有了长辈的关爱教导和稳定的居家环境。他的成绩提高了很多。
义务教育结束后,休可以上本星系还不错的大学。但昂贵的学费让休迟疑。他和叔叔一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对着那些长长的助学贷款表格发愁,然后休决定去参军。
他周边的虫基本都没念过大学。但参军的有不少。虽然大部分只能在军队待个一两年,但也不乏能留下来的。包吃包住、稳固的社会地位和一定的贡献点很有吸引力。休盘算着这些,在二十岁那年背着一个破帆布包,走进了招兵基地的大门。
四年后,他从普通士兵混到了士官。他表现优异,被推荐读了军校。毕业后,他参加了中央军团的招募。在普通连队任职。被特战队选中。
执行任务、训练、休息。三节拍的生活乏味沉闷。有个巨大的空洞开在他的躯壳上,日复一日地回响着呼啸的风声。
休在腐烂。
一次意外,他被敌方俘虏。遭遇鞭笞和各种酷刑。在生与死的边界中,他品味到了一抹甘甜。
在那之后,他对危险困难的任务趋之若鹜。他开始上瘾,沉沦杀戮。然后一切开始脱轨。直到他被送上军事法庭。
在上司的多方奔走和精神异常的鉴定书下,他被认为无罪。长期服役的军雌有一定概率会变成他这样。医生们将此归结为他比寻常雌虫敏锐强大的精神力。可休知道这不是真相。
遇到伊斯米尔后,他终于找到了将他与大地牢牢相连的基石。他的空洞被补上了。他感到了完整。
你们瞧。他没有病。他只是一直在寻找。而他很幸运的找到了。
最最最不可思议的,他得到的比他期待得、比他应得的多得多。
他的陛下是怎么说的?
休,你总是在说,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皇帝。对此我很少回应。我不敢大声说出。因为我怕允诺后我却做不到,只会让大家更失望。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为了这个目标在努力。久到我已经忘记,我第一次戴上那顶王冠时的感觉。
休。它很华贵美丽。但也很沉。沉到我觉得自己会被它压垮。
我担心着害怕着,终于有一天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我跑到雌父寝殿里,哭喊着对他说我不想当虫帝。
月色下,黑发雄子垂着眼帘,堪称完美的脸庞泄出几分脆弱。他盯着自己的双手,目光温柔而又伤感。
费伊抱住我。他说,当虫帝并不全然只有坏处。当虫帝最重要的,是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他可以满足他们愿望,可以让他们快乐和幸福。
一直以来,我想做一个好皇帝,想成为强者,只是为了这一句话。以前,我想让雌父不再叹气。后来,我想让你待在我身边。想让你夸我,想让你对我笑。而不是什么家国大义和民众福祉。
从始至终,休,我只是想让你快乐,想让你幸福。之前的事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想保护我,正如我想保护你。你我有同样的心情。
这件事结束后,不管你是想退休卸任后回家乡,还是有其他的什么打算,我都会支持。我是虫帝,但这是你的权力,我无法剥夺。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伊斯米尔抬眸看向休。他没有笑,那双紫眸盛着如水的月光,清莹透彻,毫无遮挡。
休看见了。他的喉咙干痒,手心湿粘。
休雷诺德。我爱你。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是你真心想要的,我都会帮你达成。这是我戴上这顶王冠的唯一理由,也是我存在的意义。
曼奇贝拉和谈,我会离开瑞德哈特,昆恩会代替我,你要帮他做好掩护。另外,这段时间,中央军团由你调度。你根据实际需要,配合夏恩和萨德,确保克雷夫将军和帝都的安全。
我知道夏恩另外找你谈过。他想让你去菲利特的实验室。现在,你有我的允许。所以,停止偷偷摸摸。大大方方地挑选你需要的帮手。
心跳怦怦地击打着耳膜。休的眼睛越瞪越大。虫生几十年,他从没想到有一天,短短几句话便可将他送入极乐天堂。
我知道你想要一只虫崽。所以,请留下他。我会给他需要的身份地位。而如果你愿意,你会是我唯一的王妃。
选择权在你,休。
后来发生了什么?
休忍不住微笑起来。
那是他有史以来最棒的体验。没有酒精,没有道具,也没有鲜血。快感并不强烈,情绪并不迷离。但很温暖。
他的陛下用最温柔的触碰和呢喃诉说着对他的爱。他好像一瞬间成了易碎的珍宝,那些涌动的混乱的情绪和恐惧被承接住了。被那只年轻的美丽的、敏感的、拥有着这世间最柔软心房的雄子。
原来他们都可以抛弃对痛苦的迷恋。在最简单平淡的碰触中感受到满足。原来这不是他单方面的执念。他不用去隐藏去自我说服的同时担心梦醒的那一刻。
下一次会更好。他的陛下在耳边细语,休,我会努力努力完成帝国律法规定的基本义务。
哈哈哈哈,他笑出声,俯身亲吻对方,陛下,我更想现在享用。
黑发雄子恼怒地瞥了他一眼。
休知道自己在得寸进尺。说实话,第一次正常的做这事,对方没吐出来已经算一大进步了。可他还是看着那只雄虫。
最终伊斯米尔俯身过来给了他一个吻:你要给我点时间。
不着急。休呻|吟出声,用手指卷起雄虫顺滑柔软的发丝,同时抚上他瘦削的肩背,您有我生命的所有时间,陛下。
不,不在这里。
他的生命已经给予了他的陛下。
而非这里。
休雷诺德在雾气中睁开双眼。蜂鸣般的振动在他周围回荡,有虫在叫他。他在白茫茫的雾气中看到一个隐约的身影,和一双蓝到发绿的双眼。
【侍卫长阁下,再坚持一下】
含糊的碎语在他耳边低喃。狂风刮走那片无尽的白雾。休感到自己在急剧地下坠,身体被什么强大的东西碾压成薄薄的纸片,拉长扭曲、弯折揉碎。无数光点飞驰而过,带着不可抵挡的强压穿透他每一个细胞。
四处乱窜的精神力如电流激中他的脊背。K猛地睁眼,一个挺身从某处跳下,抽出匕首挡在面前。
一声无奈宠溺的低笑传来。K愣愣地盯着那双蓝眸,僵硬着将匕首缓缓插回腰后。
他的脸上一片滚烫。
没有敌人。只有失去意识的虫帝陛下和菲利特科拉莫斯。这两只虫还陷在精神图景里,不受控制的精神场引发了K身体的防卫本能。
当然,这种时候过度小心没任何错。让他羞耻恼恨的是,他竟在被那只虫抱着的短短两分钟内睡着了。
在他愣神时,尤里已经扶起失去意识的虫帝陛下是扶不是抱。一丝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
红脸不过两下,察觉自己究竟注意了什么的K又黑了脸。他粗暴地抓起菲利特,盯着那张烂肿的面孔,眉头紧皱。
K,死在这里太便宜他了。完全洞悉他想法的虫在身后说道。
我知道。K收回幽冷阴沉的目光。他冷哼一声,直起身子,如拖拽死物一样拉着菲利特高大沉重的身躯向外走去。
S级雄虫的精神力一旦彻底失去控制,带来的毁灭性冲击不亚于数十颗对空导弹同时爆炸。情况严重一点的,制造这种能量暴动的雄虫自己都没法幸存。
尤里不清楚泽维尔具体被逼到了什么程度,也不知道夏恩怎么做到的。他唯一肯定的,是夏恩进入得很深很深。那里对侵入者而言极其危险,对被侵入者来说却最为脆弱。
那里是精神图景的基石,是每只虫构建图景时的起源之地。一旦出现问题,那只虫的精神力便会暴走失控,对侵入者精神和其所处的现实环境造成巨大伤害。
精神图景的崩塌是精神世界的死亡,一般不会祸及他人。精神图景紊乱引起的精神力暴动,却是一场倒计时滴滴作响、随时都有可能同归于尽的大爆炸。碰到这种情况,立刻远离是唯一的选择。
舰艇内,被尤里释放的菲利特下属们正在仓惶逃命。他们虫数不多,一部分已经坐上逃生艇正在飞离母舰。一部分格外忠心的,试图从K手中救出菲利特。
K积攒的不爽有了发泄渠道。当他们痛呼哀嚎地在地上打滚时,尤里只能无可耐地在一旁看守俘虏。而如果夏恩在场,他一定会认出那熟悉的不赞同但纵容表情。
泽维尔的小型舰就停在这里。尤里和K拐过一个弯道,灯光应声亮起,照亮整个空旷的存储舱。
在几艘灰扑扑的货品运输艇里,泽维尔的座驾看着十分高档。
性能应该不错。K嘟囔着,希望燃料充足。
两虫带着另外两只钻进舰艇。K将菲利特甩给身边的雄虫,向驾驶位爬去:所以,公爵阁下,我们去哪?
是有你们家族军团驻扎的卡格里行星,还是原定目的瑞德哈特,又或者是布鲁斯凯?
现在回布鲁斯凯参加婚礼可太早了。尤里摇头,伸手拦下K,自己灵巧地一窜,率先坐进驾驶位,按原计划,瑞德哈特。
休看到了伊斯米尔。狂怒暴虐的伊斯米尔,以及紧紧扼住他手腕,和他一起向无尽虚空下落的菲利特。
米尔,这个世界只有你能拿走这条性命。只有你可以。
杀了我用你的手杀了我那只雌虫低唤着恳请,眼里闪动着沉迷梦境的恍惚和清楚明晰的喜悦,如此,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这不断重复的话语仿佛咒语。伊斯米尔一动不动。他的指尖上,紫色的光愈加明亮,从若隐若现的光点汇聚成一个炽热的半透明圆圈,将他和菲利特裹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