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梧说,不若叫人来接,两人在偏厅坐着,一角摆了张两米见方的长桌,一侧堆满了书的通天书架是赵梧自己打制的,上面的几道清漆是夫人为他刷的,一年叁百六十日,无论风霜雨雪,只要赵梧要出门,妻子都会早起为他做好饭菜,成婚后,赵梧没有一顿早饭空过肚子。
徐昭看着桌案上摊开未写完的帖子,一侧是女人字迹,俏而无力;另一侧是赵梧字字风流的调笑批注,琴瑟之趣,莫过于此。
突然从心里生出些异动。
徐昭手里拿一只粗陶茶杯,北地隆冬多雪,一层一层的,压的厚了就从屋檐枝头滚下来,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钝响,偶尔还有一两声鸡禽的咕咕声,离了两间厢房远,好像也能听到她在隔壁的说话声,她说话时,眼神总是专注的看着人,还时常含着笑,别人眼里乖觉可人的静美模样,落到他眼里,无端就想去招惹她,惹得她笑起来固然好,但最妙的还是让她生气,她生气起来最爱拿明亮逼人的眼睛自以为凶狠的看他,只看他,每每此刻心里总腾出个想法——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不知道哭起来什么样,真想把她给弄哭。
徐昭指尖摸着粗粝的杯壁,他不想人来接,他想和她两个独个儿回去。
这一回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云瑶寄出的家书雪花似的,问安的,道歉的,讨好的,献媚的,母亲却一封书信都未回。
她心里藏猫一样早耐不住了,知道要回去,开心的笑个不停。女孩子本就年纪小,在家一贯穿些精细衣料,但她匆忙从那辆马车上跳下来时,什么都没带,如今身上的都是赵家嫂嫂做姑娘时的衣裳,品红的短袄上还围了一圈灰鹞子毛领,样子不时兴,一笑起来那浮毛还跟着摇动,怪滑稽的。
可看的出来心情是真的好极了。
徐昭轻咳一声说,“看来前天说要陪我多半是唬人的。”
前几天有个艳阳天,赵家嫂嫂要把全家的被子都拿出来晾晒,一床一床的实棉厚被搭在竹头撑子上,一根颤颤巍巍的竹杆子在一地雪泥上打了个滑,两边的竹排连被子全部压到站在中间掸被子的云瑶身上,坐在边上晒太阳的徐昭好心拨开层层桎梏救她起来,谁知刚站起来她脚上又踩滑,这回连带了徐昭两人一起重又摔了回去,幸好有棉被垫着,不至于疼。等她一脸抱歉的从他身上爬起来,才发现他脸都白了。
这回医生来的很快,他的伤口又给密匝匝的白纱布裹上了。云瑶在屋外忐忑的等着,好久才被他叫进去,烛火摇曳,在他脸上留香照影。
很难说他有没有危言耸听的心思,只是当他满不在乎的说出伤又重了,恐怕会留下病根时,云瑶的脸一下子也跟着白了。她越是焦急,他越气定神闲,自若地演下去,表情沉郁的问一旁常服打扮的医生,“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已经被他关照过的医生半真半假地说,“二次创伤可轻可重,短则一月,多则半年”。
他一句话没再说,云瑶听着已觉罪孽深重。名震叁山五岳的徐帅独子,要因她有个好歹,恐怕她全家都要遭殃。
更何况……
她心里又心疼又懊丧,在他面前全然藏不住心事,脸上愁云密布,眼里阴雨连连,一只手紧紧揪着衣角,悄悄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故作坚强的对他说,“别怕,我陪着你。”
这话倒稀奇了,她前几天还因记挂家里落了泪,徐昭微不可查的挑眉,“不想回家了?”
女孩子清甜的声音低了不少,“一切以叁哥身体为重。”
之前医生也说了,因她悉心照料,徐昭的伤恢复的很快。想来这次更心细些,归期也还指日可待。
徐昭低头,在眼底笑了。
听了他的话,正给五岁的妹妹敲核桃的云瑶听了来不及把笑收住,只好亡羊补牢地说,“不是唬人,想家是真心的,和你说的也是真心的。”
徐昭嗯了一声没再言语,膝上暖炉里的水是她方才新换的,隔着衣服厚度是恰到好处的滚烫温暖,他拿温凉的眼神看她,把她看的眼神飘忽不定,没有着落,最后在他伤处停下来,踟蹰着说,“你还疼么,要不再等等?”
她后半句口对不心,才刚说完,刚才的活泛已经不见了,眼巴巴看着他,分明是求他回去。
徐昭修长手指拄在颊边,懒怠地半抬眼睛看她,半晌才大发慈悲地说,“雪停了就回去。”
动身那天夜里雪就小了,第二天雪一停,天气骤冷。呼出气就凝成霜的清早,云瑶依依不舍的与赵家人告别,和徐昭上了马车。
她坐马车的次数不多,还不大习惯这种颠簸,又怕不小心偎到徐昭身上伤到他,一路正襟危坐的出了城,又往南走了许久终于支撑不住点着头小睡过去,车里点了炭盆,火已经不足烧,徐昭弯腰把火苗挑了挑,车厢里一下子温暖不少,他轻手轻脚地把困的颠来倒去的女孩子揽到自己肩上靠着,把身上毛毯抖开,遮在两人身上。
长路寂静,撩窗瞧见原野间只有白雪皑皑,车夫驾着车,天地澄净间,唯余哒哒的马蹄声。
徐昭心里却宛如有人在敲长鸣钟,片刻都静不下来,那种鼓噪的焦灼使他一刻也不得舒坦,只有在毛毯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才能稍解一解那躁动不已,梵音不休。
他美其名曰为了安全,特意选了最远的路,逢平原坐车,遇江水渡船。
云瑶一无所知,临行前得赵梧叮嘱千万珍重,以为便要天涯亡命,她处处提心吊胆,对人提防的要命,被他看在眼里不知暗下笑了多少回。
可她又那么关心他,江乡夜夜,她无数次睡下又特意醒来看他,徐昭心里受用的不得了,路上却还是想着这样那样的由头去逗她,终于把她惹恼了,年轻的女孩子到底骄纵受不得气,可心里记着他的恩情,眼底已经红了,也只是恶狠狠自以为凶巴巴的瞪着他,南下车上,她边悄悄抹泪,边站起身将座位让给一旁带着孩子的妇人,一整个下午他们一站一座行驶在南下的列车上,人头攒动的叁等车厢里,拥挤吵嚷不堪,中间分明隔着四五个人,可他只要一皱眉,轻轻按着伤口装痛,她又会不管不顾的立时挤过人群来看他。
这样低劣的招数,真不知她丝毫不知,还是也在局中。
徐昭屡试不爽。
几日舟车劳顿,终于到了平阳关,过了平阳关,再往下就是怀州,南部的地界。
一路上兜来转去的事情都是云瑶做的,自嘲自己真成了他的丫鬟不成,却还不得不照做。
他身上还有伤,出行在外毕竟不便借力,临行时赵梧寻来一支漆黑手杖给他,云瑶买了车票回来寻他,就见隔着人群,他静静站在街角闭目眼神,大衣被他横折在臂弯里,人人都是行色匆匆的,唯有他笼在光里,那么安静,她不由靠近的脚步都轻了。
才走到近前就被他发现了,他睁开眼睛偏头看她,大约沾了阳光,连日里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些,云瑶回神,不自在地把票递给他,这票是她挤在人群里排了半个多时辰买来的,他瞧了一眼折起来放好,时间不算富余,他却抬脚走去了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见她没有跟来,他又折回来,一只手执杖,另一只隔着皮手套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走在前面。
“去哪里?”
“吃饭。”
“可是…”
她还要说什么,他的声音从风里传回来,“我饿了。”
日夜兼程不敢疏忽,吃用都粗简,这是头一回和女孩儿出门,徐昭却没有费一点心思。
平阳关自古乃九曲八路关隘,东西南北利来利往者众,汇集各地珍馐,临行前就想过,要带她来尝尝。
匆匆赶回去时车正要开,两人险险赶上。
从平阳关到怀州算不得远,天还没黑尽,就到了。
车刚停稳,顶上蒸汽还在喷涌鸣叫,忽然一声长哨高亮响起,打外面鱼贯而入一列卫兵,打头的就是那位裴副官。
得他消息,裴胥提早赶来,已经在怀州等了一日。
一路上他们都坐在最嘈杂的叁等座上,徐昭要她避人耳目,不要张扬,两人仍还假作北上求医归来的新婚夫妇,混在人中,毫无违和。他们吃的喝的用的,都和旁边人一般无二,几日下来云瑶差点忘了,坐在她身边的是南国五省六部举重若轻的少帅。
满车的人牢牢坐着,噤若寒蝉地瞧着他被人簇拥着走出去。
他的侍从那样多,密密跟着摞成长列,云瑶慢慢落到了最后面,连他的背影也看不清。
走出去,小小的怀州站台里满是配枪的士兵,内外森严,徐昭走在最前面,左右的侍从官跟在身后恭肃的汇报近来诸事。
临上车前,他脚步忽然顿住,他一回头,老长的队伍也跟着顿住,众人自动分开两列站定,徐昭走回到她边上,在众人眼里,牵了她的手。
那一日人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声名赫赫的少帅一向来被人伺候惯了的,却是头一回珍之重之的护着不知名的女孩子上了车。
云瑶被他握住的那截手腕直到车开出去好远还隐隐发烫 。
幸好一路上坐在前排的裴胥片刻不停地与他交谈,要不然少不得又要被他调笑一番。
云瑶在一旁坐着,夜晚的月光透过车窗不停地跃在她身上,她漆黑滚珠旗袍一下子变成金色,又一下变成红色。
她好像出神一般盯着这光影变化多端,丝毫没有察觉徐昭在那些谈话的间隙里,叁不五时地看向她。
车开到一处独立小楼前停下,四周戒备森严,云瑶被独自放下,他的车很快远去,刚才听他们讲话才知道,原来一路上他早有决断,来怀州另还有诸多公事。
炽白的车尾灯打在她头上脸上身上,她拿手捂住眼睛,衣襟被冷风吹的飘起一角,看车远了,一旁等着的仆妈才毕恭毕敬地说,“天冷,请小姐快些进去吧。”
一进门早有人备好了桩桩件件,云瑶喝了一盅参汤,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穿着双宫蚕丝织的柔滑睡裙,觉得风尘奔波的劳累都散去了,坐在床边绞头发时她想,他还没好全,也不知现下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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