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育靠在门边,将麻糖抛进他手中,与麦老使一个眼色,二人到外间说话。
院里春光恰好,莺歌婉转。
沈育道:“若非得您不弃,在望都城出手相救,晚一刻恐怕都回天乏术了。”
麦老道:“严重了,医者仁心,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何况,真要论起来,使少爷得救的不是老朽,而是沈公子你。老朽如今也没想明白,那时天子下了杀手,少爷几无生息,沈公子你究竟是舍不得放不下,定要找人救上一救,还是另有缘由?”
沈育低眉不语。其实他也不明白究竟是为甚么。明堂太室里梁珩七窍溢血的可怕模样常在夜里造访他的梦境,任谁见到那样的场面,都会当梁珩已魂归西天了。可是天公见怜,让他见到了那只滚落门槛边的酒杯——段延祐赐下毒酒欲夺梁珩性命,先帝梁玹亦是死于毒酒。
他那时三魂七魄都随梁珩而去,本是六神无主,心中只恨段延祐偏执阴邪,梁玹是怎么死的,便要梁珩也怎么死,为他父亲陪葬。可梁玹是饮下毒椒酒,蜀椒闭口者使人咽喉麻痹,闭气窒息而亡,设若梁珩喝的也是椒酒,怎么会有耳中渗血的症状?
为了这一点不足悬丝的生机,他赶回望都城,秘密找到崔显,通过崔显又找到了麦老,这才险而又险,捡回了梁珩一条命。
麦老道:“天子的确从药库支取了毒椒之酒,老朽早有不详预感,后来才知道是为了毒害少爷。但奇怪的是,少爷体内没有任何毒素残余,之所以有假死之状,乃是五脏六腑与正经十二经脉受到震伤,任脉行于腹,称阴脉之海,督脉行于背,称阳脉之海,血海震荡,阴阳失序,乃致于气血外溢,生机呈现混沌之象。虽则亦是危在旦夕,比之那顷刻即死的毒酒,却尚存一线希望。只不知,本该中毒,却变成重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彼时在场的只有天子、书童与段延陵,天子是定要梁珩一死以绝后患,能施救于他的只有……
“朝堂反复,阴谋迭起,实在令人疲于应对,”麦老叹息道,“老朽相救于少爷,想必是不容于天子了。治好你二人,这便要离开汝阳,周游天下去。”
“先生之恩,沈育没齿难忘。”
沈育施以一拜。
堂屋里,崔显坐着都打瞌睡,下巴一点胸口,清醒过来,见到沈育回来便起身道:“贤侄,辛苦你这伤患来陪他一阵,老夫且回屋寐上半刻,向晚来换你。”
“我看他情况已好转不少,离得人了,世伯不必勉强,夜里我陪着他就是。”沈育扶崔显出到走廊。崔显年事已高,本不宜操劳,众人轮番劝说架不住老先生心疼梁珩。想到崔显从前教书是严于律人、铁面无私,不知多少学生被吓退过,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慈祥如亲爷般的人物,着实叫人咋舌。
梁珩躲在被窝里啃麻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闷吗?”
听见沈育说话,立刻掀了被子坐起来。“崔老总算走了吗?”梁珩庆幸道,“你就应该常来看看我,省得我总被崔老监视。你知道我的感受吗?以前在……储宫的时候,梁玹请崔老教我念书,非逼得我五更起、三更眠,一根教尺抽在身上,火辣辣的能疼上三天!现在又逼我喝药!”
他尚不能下地行走,周身一起力气就经脉作痛,不得不整天蜷在床榻间生霉,憋了一肚子怨念。
“你说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梁珩怀疑地说,“还有崔季,之前借住他家,总像是怕惹得麻烦上身的模样,不是我的错觉吧?怎的忽然态度转变?”
沈育一面思索怎么告诉他,一面慢条斯理整袍,露出一片无血色的肌肤,梁珩盯着他看,忽然膝行到床沿。“做什么?”沈育怕他摔着,便坐得近些接在怀中。
“我觉得你这样很好看。”梁珩煞有其事道。
“什么样?伤痕累累?”
“对啊!”梁珩笑嘻嘻地在他脸上胡乱亲一通,亲到肩头却十二万分小心,嘴唇柔软地贴上绷带。
沈育被他逗得浑身又酸又麻,待要上手,忽然崔小习登登登跑进来:“哥哥!”
两人赶忙分开。
“哥哥!”小习攥着一只布袋,给梁珩炫耀,“快看我有一大袋糖!咦,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梁珩板着个脸,将沈育披散的外袍拉好:“在教育你大哥哥好好穿衣服,不听话要着凉——你上哪儿又弄来这么多糖?吃多了小心坏牙!”
小习爬上床,坐在被子上,示意梁珩将腿当作桌案供他使用:“才不是吃的呢!你看!”
他将布袋里的麻糖一股脑倒在梁珩腿上,切得方方正正形状规矩,表面用各色的花汁描绘出不同纹样,兼具鱼虫花草、飞禽走兽,十分精致小巧。小习举起一块糖考问梁珩:“这是什么?”
“蝉。”
“错啦,”小习摇头晃脑,将崔季告诉他的话原样背诵,“此是螗也,螗者,背甲青色,头具花冠。蜩者兼备五彩。蝉之大者,谓马蝉,小者谓之茅截。背甲紫灰而个小,乃蟪蛄……”
沈育笑问:“谁给你做的?”
小习道:“当然是爹爹!爹爹说,答错的人是不可以吃糖的。”
小习还是出牙的年纪,崔季是想方设法制止他吃糖,此一招同时又教他辨认万物,一石二鸟,又叫小习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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