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朝雨说:也没什么要紧事,听说你们回来了,我不得过来看看?说罢又道,我也刚从城里赶来不久,听陆怀薇说晚疏在你这儿,怎么没见她人?
尹秋呵欠连天,揉着眼睛道:季师姐不在惊月峰,白日里见过一面后她就忙去了,没跟着我们过来。
温朝雨静了一下,说:那就怪了,我在好些个地方都找了一遍,始终不见她人,陆怀薇说她前不久才声称自己要来惊月峰找满江雪谈事,怎么她没来吗?
尹秋看向满江雪,满江雪翻了个身,隐在帐子里说:她把事情交给我,自己下山了。
温朝雨挑了挑眉:下山去哪儿?
满江雪说:回锦城。八月就是登位大典,往后她极少有机会出宫,趁现在回去看看,免得当上掌门以后更难抽身。
温朝雨眼波流转,喃喃自语道:这时候回锦城?
尹秋看了她一会儿,问道:有什么问题吗?我跟师叔恰好回来了,季师姐不愁没人替她处理公务,正好放心回家去,这时候回锦城不是更稳妥么?
那她总该告诉我一声?温朝雨心中生疑,冲到榻前将帐子一扒,你是不是替她打掩护来着,她别是要回去干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罢?
满江雪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打扰我睡觉。
你肯定知道!温朝雨拔高声量,你这人一贯撒谎都不带脸红的,鬼话说的比谁都溜,我信你就怪了!
满江雪匀了她一个冷淡的眼神,背过身去不理她了。
温朝雨一声低哼,二话不说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沉星殿。尹秋见她走得这样急,不免担忧道:完了,季师姐再三嘱咐不要给温师叔透露太多,师叔怎么不多哄一哄她?
天地可鉴,我什么也没透露,说的都是晚疏的原话,满江雪道,哄不住,也懒得哄,过来睡觉了。
尹秋脱了鞋,钻进被子里躺在满江雪身边,问道:所以季师姐到底回去做什么?师叔还没跟我说呢。
满江雪又翻了个身面向尹秋,把她抱在怀里,说:你也不信我?晚疏没跟我讲,我也只是猜到了一二,但她究竟要做什么我确实不知。
尹秋还要再问,满江雪轻笑两下,拍着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两句,尹秋没听懂,竖起耳朵继续听时,满江雪却很快就睡着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殿外的弟子们都去了别处,惊月峰又重归于素日里的寂静。尹秋眼皮沉重,往满江雪怀里挤了挤,也跟着睡了过去。
季晚疏到达锦城时,已是五日后的一个黄昏。
夕阳挂在天际,落日的余晖映在街道之中,如同染上了一层浅淡的烽火。马蹄踏碎了光影,在石板路上一阵飞奔,留下一串薄薄的尘雾,季家大宅矗立于一片五彩霞光之中,富丽堂皇,十分气派。
守门小厮见得季晚疏自街角策马而来,纷纷喜出望外,连忙往内通传。季晚疏下了马,入得前院时,季氏夫妇已在屋檐底下等着了,一家三口在光影交接之处碰了头,都不约而同露出了笑来。
怎么突然就回家来了?季夫人大喜过望,又是欣喜又是意外道,来前也不知道提早通个信儿,我和你爹什么都没准备。快快,跟阿娘进去坐,我这就叫人给你做一桌你爱吃的,饿着了罢?
这五日以来,季晚疏几乎是马不停蹄,甚少在途中休息,人自然是疲倦的。然而满身风尘来不及卸下,与双亲见了面也未过多亲热,季晚疏便一掀裙袍,屈膝跪在了阶下。
你这是做什么?季夫人神情诧异,与季老爷对视一眼,赶紧搀扶季晚疏道,才见面就行此大礼,是有什么紧要之事发生不曾?你快些起来,我们慢慢说。
檐下挂着明亮彩灯,烛光摇曳,季晚疏没有起身,只是面容平静地望着二老道:我此番回来是有两件事要与你们说,其一你们应该已经有所听闻,掌门已经离世,我在八月就将接手云华宫,成为新任掌门。
提到这个,季夫人自是红光满面,连季老爷也罕见地眉目柔和。
这事我跟你爹早就听说了,晚疏,你前途无量,我们为你高兴,季夫人难掩笑意,欣慰道,这阵子没少听到外头传你的事迹,我和你爹每每出门都要受到不少夸赞,你给我们季家长了脸面。好孩子,快别跪了,起来说话。
季晚疏还是没动,缓声道:我能有今日,离不开爹和娘的悉心养育与教导,往后登上掌门,我回家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不能如别家儿女那般时刻侍奉膝下尽孝,这是我的罪过,在此我向爹娘磕头,还望你们体谅,不要怪罪。说罢便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
季老爷欣然不语,维持着一位严父该有的表现,季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一劝再劝:好了好了,你的孝心我们当然明白,话也说了,头也磕了,这下该起来了罢?
不急,还有件事你们听完再说也不迟,季晚疏抬起头来,冷静道,其二,便是我的婚姻大事,我特意赶回来,其实主要是为此事想与爹娘商议。
闻言,夫妇俩更是喜上眉梢,颇为意外,但季晚疏接下来的话,却又叫两口子满面笑容登时僵住,哑口无言。
季晚疏说:我已经决定此生不婚不嫁,尽力报效师门,我有心爱之人,爹和娘该是都知道。虽不求你们二老成全,但为人子女,总该与你们当面说明,她攥紧了掌心,神色坚定道,我和温朝雨早已互明心迹,虽未大张旗鼓地公之于众,但也算是尽人皆知,爹娘若是还想替我物色夫婿,不如尽早打消这念头。我很久以前就说过,除了温朝雨,我谁也不要。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季夫人和季老爷都无比愕然地愣在了原地,边上的丫鬟小厮们听到这话也都难忍惊诧,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满院落针可闻,无人再敢发出任何动静,方才还和乐欢快的气氛顿时不复存在,一度冰冷到了极点。
晚疏,你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良久,季夫人才回过神来,捂着嘴唇颤声道。
我知道,季晚疏跪得端端正正,不卑不亢道,我很清楚我说了什么,也为我所说的话负责。
眼前光线一暗,季老爷脸色铁青,大踏步下了阶,冲到季晚疏跟前喝道:我还道你是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回来关心父母,没成想你原是打的这个主意!他霍然抬手,似是要扇季晚疏一记耳光,却又迟迟没把手落下去。
那是魔教妖女,那是害了多少人性命的魔教妖女!季老爷勃然大怒,僵在半空中的手微微颤抖,与你说了无数次,你怎么总也听不进心里去!从前倒也算了,如今你是要当云华宫掌门的人,岂能还与紫薇教的人厮混在一处?你不要这个脸,我和你娘难道也不要了么!
季晚疏坦然道:她已经脱离了紫薇教,也回到了云华宫,她不是什么魔教妖女,说完这话又补充道,从来便不是。
可她是你姐姐!季老爷气得不轻,冷声道,姐妹相恋,这事传出去,你要我们季家在锦城还有什么颜面立足!
她不是我姐姐,季晚疏说,你们从未认过她,她不是我们季家的人,外头也没人知道。
你!季老爷忍无可忍,终是禁不住一巴掌狠狠扇过去,却是在半道上被季夫人及时拦住了。
有话好好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打她做什么?季夫人痛心疾首道,冤孽果真是冤孽啊!
这事我不答应!季老爷咬牙切齿,拂袖入了廊下,是要爹娘,还是要她,你自己看着办!左右你将师门看得也比这个家重要,你要和她私定终身,那就别再回来,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料定他们会是这般反应,季晚疏并未如往常那般与父母争执吵闹,只是安安静静地跪着。
你也给我进来!季老爷推开房门,瞧着季夫人道,她要做那遭人耻笑之事,你我管不住,就由她去!
季夫人掩面痛哭,不知所措,季晚疏到底是于心不忍,温声道:娘,您进去休息罢,不用管我。
你要跪到什么时候去?季夫人说,你爹不会答应的,这个口他决计不会松。晚疏啊晚疏,你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就喜欢她呢?爹娘做过错事不假,但我们到了这个岁数,是拉不下脸面见她的,更不提与她道歉认错,遑论还要成全你们在一起。我们此生都没有办法与她和解,而她也必然不会原谅我们。你把我跟你爹架到火上烤,你要我们怎么办呢?
季晚疏喉头一哽,垂头道:我说了,不要你们成全,其实不管有没有温朝雨,我都不会和别人成婚。掌门虽然也曾经犯过错,也造下过不该有的杀孽,但她为了师门尽心尽责,终生没有婚嫁,这是令我钦佩的地方。她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你不成婚,不生子,这些话我跟你爹早就听出茧子来了,也不是不能依你,季夫人泪流不止,既心疼又心酸,可你和她在一起,你们这样的人,能长久么?娘是担心你啊,她明知你是她妹妹,本该避嫌,却是故意接近,先收你为徒,后又与你生出这些荒唐事。晚疏,也许是阿娘想多了,也许是阿娘心胸狭窄,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会不会是在骗你,又会不会是想用你来报复我们?
季晚疏摇头:不会,她不是这种人,言罢笑了笑,阿娘不知,她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跟她比起来,我都算不得什么。
季夫人泪流满面,无话可说。
我知道娘疼我,您帮我劝一劝爹,季晚疏说,女儿不孝,但自觉二十余年来并未有何处忤逆二老,仅次一事,我想自己做主。爹年纪大了,动怒伤身,您不必陪着我,去陪着他罢。
晚疏,你让我们如何是好啊季夫人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也罢,也罢
人影接连散去,来时的欢喜都如烟云一般消失无踪。房门紧闭,起初还能听见几声怒喝,但渐渐的,所有声音都归于沉寂,院子里变得冷清又落寞,无人再来。
残阳隐去西山下,瑰丽晚霞被夜色取代,季晚疏独自跪在院中,始终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纹丝不动。
到了夜半时分,晚风寒凉,庭院里花草窸窣,虫鸣渐起,身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季晚疏若有所感,略一回头,还未看清来人是谁,眼风里忽然划过一片黛蓝衣角,温朝雨摘了斗笠,一声不吭地跪在了她身边。
季晚疏眼睫微颤,怔愣地道:你
以后你要去哪儿,记得跟我说一声,温朝雨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把最后一口酒仰首灌下去,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不要一个人背地里扛着,见外了不是?
季晚疏百感交集,半晌才道:你跪什么?你站起来。
你能跪,我如何就不能跪?温朝雨咧嘴一笑,捏着季晚疏的下巴亲了亲她,再说了,我不跪天也不跪地,我来这儿只为陪你。
第225章
穿堂风环绕周身,夜是冷的,然而这样的冷夜,却因为温朝雨的到来而变得温暖明媚,轻寒不再。
两张唇轻轻相贴,一扫而过,留下一阵清冽的酒香。季晚疏脱了外袍,披在了温朝雨肩上,沉默片刻说:有你作陪,我固然欢喜,但你若也跟着我跪在这里,他们只怕
他们只怕更不愿再露面,温朝雨接着她的话说,这我知道,所以陪你跪到天亮我就去外头等你,免得叫你们都为难。
季晚疏听到这话,心中五味杂陈。
为难?他们有什么好为难?
做错事的人不敢面对,却要受尽苦楚的人一再退让,温朝雨越是善解人意,季晚疏就越觉愧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觉得我受了委屈,温朝雨说,我早就放下了,也不恨谁,只是不想因着我的缘故叫你们闹得太僵。
季晚疏闭了闭眼,疲惫道:你起来罢,别跪了。
温朝雨还是笑:我说了,我跪的不是他们,只是单纯想陪你。你我也都清楚,要他们接纳我的存在是件难如登天的事,更不提我们如今还是这样的关系,但我根本不在乎他们能不能接纳我,而且就算他们愿意与我相见,我自己其实也认为没这个必要。我虽不恨,却也有不原谅的权利,而有些时候原谅不原谅,倒也没那么重要,也不一定就非要做个了断,反正老死不相往来就行了。
说到底,认错又如何?原谅又如何?不论怎么做都无法改变被抛弃的事实,已经逝去的岁月也永远地停留在了过去,亦无法被追回。何况温朝雨当年那般年幼,迄今为止在季家待的时间并不长,真要说起来,她对这地方也没什么感情。就算季氏夫妇愿意为当年的事同她赔礼道歉,也能够接受她和季晚疏在一起,这个家她也已经回不来了。
他们四人,注定无法再成为一家人。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圆满的结局呢?温朝雨说,有缺憾,有悔恨,有过酸甜苦辣和不如意,那才是人真正该有的一生。没有谁能夸下海口说自己由生到死都顺风顺水,百愿成真。我释怀了,也接受了,接受命运所附赠的一切。此前为着这事我躲了你那么多年,好在你一直追着我,没有放弃,这样的情分,足够让我也停下来。那么这一次,就当做是最后的抉择,我选择与你站在一起,便不会管别人同意不同意,欢喜不欢喜。
这番言语,叫季晚疏听得心海翻涌,久久也未回得上话来。
夜更深了,寒风却一去不复返,直到拂晓时分才顺着日出一并归来。两个人在院子里跪了一夜,谁也没有起身的意思,瞧见地面投来了浅金的薄光,季晚疏才开口道:后面的事有我,你找个客栈先休息,等我去找你。
温朝雨说:若是他们不肯见,你就这么一直跪下去?
我跪,不是要逼他们什么,而是为不能尽孝而赔罪,季晚疏说,既是赔罪,没点诚意怎么行,你先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