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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大汉闻声转头,只见旁边坐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看去身形瘦长,目光精灵,长相并不算十分英俊,但那笑嘻嘻的样子令人一见之下便生亲近。他肩头微湿,雨痕未干,显然刚刚入店不久,但是周围所有人,包括近在身旁的虬髯大汉都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众人听他发笑,都将目光转了过去,那虬髯大汉斜眼将他打量,道:“怎么,你是否不服穆王是英雄?”
    那青年男子方才险些被酒呛到,忍笑咳嗽了两声道:“没有没有,那穆王殿下……咳咳,穆王殿下自然是英雄无比。只不过我听说他当年千里单骑赶去惊云山,似乎是犯了那冽泉酒的酒瘾,偏偏五湖群盗那日出门没看黄历,正好撞在了他手里。”他明知那虬髯大汉曾是群盗之一,却还敢这么说,店中不少客人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那虬髯大汉果然目露怒意,却听他将声音一扬,对那瞎眼老者道:“老先生品评当世英雄,说得倒也不错,但当世之下另有四名女子,非但天生绝色,而且领袖一方,名动江湖,老先生可又知晓?”
    那瞎眼老者道:“老朽虽然眼瞎,心却不盲,这位少侠所说的四名女子,或者略知一二。”
    那青年男子笑道:“如此老先生何不令大家一饱耳福?”
    那瞎眼老者捻须微笑,摇头不语。众人都知关窍,无不起哄打赏,待那童儿捧满了赏钱回去站在案旁,那老者才抬手抚筝,咳嗽一声道:“老朽要说的四名女子,其中二人正与方才品评的两位国主渊源颇深。”
    那男子道:“哦?却不知是哪二人?”
    那老者徐徐按弦道:“这第一人,兰心蕙质,风姿天成,雪衣羽箭统千军,夺门阵法摄鬼神,一十三路浮翩剑法,与昔王风寻快剑并称当世,协理国政,备受臣民爱戴。这一人,算不算得江湖绝色,世间奇女子之一?”
    那男子点头道:“嗯,曾经的九夷女王,如今的惜国王后且兰,非但姿容不俗,见识更高。她曾与少原君同门拜师,亦曾封后王族,母仪天下,当年无视世俗之见,与昔王共结连理,携手立国,也是人间传奇佳话,自然算得一人。”
    那老者指下弦动,转出几缕柔音,道:“这第二人,天生媚骨,妖娆多娇,喜白衣,善奇谋,精诡道,曾数次助穆王大破北域敌军,庙堂江湖,来去自如。此人乃是穆王心头爱将,身畔红颜,可比花解语,可比玉生香,不知算不算一人?”
    那男子拍手笑道:“自在堂堂主白姝儿,千般容色千般美,替穆王定后风,谋楚国,抗北域。七窍玲珑九转肠,天下英雄加起来,心机也不及她万一,精明厉害不消说。算的算得!”
    那老者微露笑意,复又闭目抚筝,似在思索这第三个女子的人选。堂下众人等得焦急,纷纷哄闹催促。片刻之后,却见老者一扬眉,一击弦,道:“这第三人,黄衣翠衫,英姿飒爽,统领豪杰真国色,巾帼女儿意气高。此人以女子之身,号令江湖第一大帮派,手下六十四分舵遍布大江南北,天下财富尽在掌握,纵白马,轻王侯,却又算不算得一人?”
    旁边早就有人叫道:“哎呀,这说的是跃马帮帮主殷夕语!”那青年一杯酒尽,抬手击案道:“不错不错!跃马帮帮主殷夕语,巾帼不让须眉色。她与穆二公子夜玄涧情投意合,两人神仙眷侣一般。三年前穆国天宗正式并入跃马帮,可见这二公子得美如此,就连宗门也宁肯舍了,她若不算,谁还算得?”
    这两人一唱一和,搭档得宜,将店中本便热闹的气氛推到了高潮。就连这千灯阁的主人,原本在楼上宴客的铁旗门门主秦师白也被惊动,同客人走出廊前向外一看,见到那青年男子,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怪不得这么热闹。”
    这时那青年男子赞完殷夕语,命跑堂新打了酒来,正开怀畅饮。旁边客人却都迫不及待地催问那瞎眼老者,“这第四个绝色女子又是谁?”
    那老者停下筝声,双目向天,盲眼之中空空洞洞,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之事,过了片刻,摇头道:“这第四个人……列为客官,请恕老朽藏拙了吧。”
    众人哄然不允。座中有人笑道:“这老儿又待讨赏,罢了罢了,爷们今天破费点银钱,也要把这四大美人听全了。”旁人纷纷笑骂,待要解囊打赏,那瞎眼老者却道:“列为客官不要误会,并非老朽贪财求赏,这第四个女子,实在不说也罢。”
    那青年男子方饮尽一坛酒,笑道:“老先生说话吞吞吐吐,恁地不痛快,莫不是凑不成数,说不成书了?”众人见他酒量甚豪,先是叫了声好。跟着一起哄笑,揶揄那瞎眼老者。那老者见众人执意要听,推脱不过,只得叹了口气道:“这第四个人……红衣雪肤,貌美如花,艳如桃李,却是心似蛇蝎。”手底筝音切切,弹出几声悲调,又似凄凉之音。堂前众人听着,心中都觉不甚舒服,却不知他说的到底是何人。
    只听那老者抚筝唱道:“百万鬼师惊天地,月光千里照血衣,不见人间回头路,儿哭爹娘惨凄凄。”
    众人闻声无不心生寒意,那青年男子面色微变,跳起来道:“老先生这最后一人,说的可是姽后含夕?”
    话音甫落,整个大堂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就连那跑堂的也定在了当地。“姽后含夕”四个字就像是什么慑人的魔咒,令得闻者魂飞,听者丧胆,跟着便有几人径自离座而去,似乎单是听到这名字便会惹上极大的祸患。过不多会,这楼中客人竟然走了大半,余人多数是些胆大的江湖客,旁边一个瘦小汉子来自南疆,不甚知晓原因,骂道:“他奶奶的,干什么这么邪门”那娘们莫非是黄泉恶鬼,吓得个个龟孙子一般?”
    那瞎眼老者叹道:“客官有所不知,那曼殊山上,机关奇域,姽后含夕非是黄泉恶鬼,却有无数恶鬼听她号令。鬼师一出,千里赤地,禽畜生灵,万不存一啊。”众人听他语调,皆觉森然凄凉,想起那鬼师之威,更加骇然不已。那老者抬头问道:“彦少侠,这姽后含夕是否天生绝色?算不算是领袖一方,名动江湖的女子?”
    那青年男子正是金媒彦翎,留神看那老者,哈的一声笑道:“若说模样……嗯,她也的确算得上是绝色之姿,至于这后面八个字,姽后含夕的威名,现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目光在那老者身上打量一番,不知他双目皆盲,如何竟一口道破自己身份,待见那案上黑黝黝的短筝,心中念头一闪,叫道:“啊!你莫非是‘铁音神目’松先生。”
    众人闻声皆是凛然,原来这“铁音神目”的名声并不在“金媒”彦翎之下,此人对江湖人事无所不知,手中的铁筝虽不及当年宣王的夺色琴,却也横行北域,鲜有敌手。但见眼前这瞎眼老者双目空空,骨瘦形销,不知他如何竟变成这般模样。
    那老者听彦翎叫出自己名号,长叹道:“‘铁音神目’四个字,从此莫要再提了,老朽这一双招子已经废在那姽后手中,这铁筝也不过是堂前摆设,聊助听兴罢了。”
    此话一出,莫说彦翎,周围众人皆是惊诧莫名。彦翎此次来伏俟城,除了办一件要紧的事情外,便是要替穆国收集与鬼师相关的情报,听他如此说来,不由追问道:“先生与那姽后交过手?可否细说详情?”
    那松先生也知近年来穆国、昔国为了对抗北域鬼师费了不少周折,彦翎有此一问,必是替穆王打探敌情,便道:“说来无妨,那还是八年之前,我受人之托,想要打探机关奇城的秘密,有一日夜里独自去支崤城探路。”
    众人听他竟敢孤身夜闯机关奇城,不由都是啊的一声,彦翎目光一亮,问道:“先生进城了吗?”要知这机关奇城变幻莫测,穆、昔两国十年间数次发兵攻打,皆在鬼师手下吃了不小的亏。那支崤城的机关总图多年前虽曾被帝都所获,但天工瑄离奇谋鬼才,经他之手改动机关,竟令那机关图形同虚设,就连妙手神机宿英也奈何他不得。这十年中,彦翎也曾数次想要入城探查,但始终不得其法,却不料有人曾经去过支崤城。谁知松先生摇头道:“我并未进城。那夜我到了城下,观察地势,设法寻找入城路径,抬头望天,前面明月当空,那机关奇城为群山环抱,高耸入云,四周竟连城门都没有,莫说是人,便是飞鸟怕也难入。我正心下琢磨,忽听护城河中水声阵阵,河水竟然凭空分开,月光下一个红衣女子自水中走出。那女子年纪不大,但容貌俏丽美艳,站在水花之中,就像凌波仙子一般。”
    “那便是姽后含夕了。”彦翎点头道,“原来护城河中有入口。”
    松先生到:“当年我也想到入城的密道必然在水底,但却不知那红衣女子便是姽后含夕,那时候她还没那么大的名头。我见她自水中出来,独自往南而去,一时好奇,便沿路跟了下去。她孤身一人,来到离城不远的一处村落,便站在村头大树下取出一支洞箫吹奏起来。我远远躲在一颗树后,只见过不多会,那村中百姓就随着箫声一个个走到村外,跟着她向前走去。我当时明白她是在以上乘内功催动箫音惑人,却不知道她究竟弄什么玄虚,左右她的箫声我还能抵抗,便继续跟了去看。那晚月色极好,她红色的衣服在月光下便如鲜血染就的一般,一路将那十几个村民当中转了一转。那时月色稍暗,我见那些村民摔倒在地,却还没想到是遭了她毒手,直到满地鲜血流出,才发现他们每个人胸前都已多了个空洞,原来心脏都已被她掏空了去。”
    说到这里,众人搜抽了一口冷气。彦翎摇头道:“好快的手法,好毒的手段,她以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可当真没这么狠的心。”
    松先生哼了一声道:“当时她看起来也只是个娇弱女子,谁知却如此心狠手辣。我那时见她俯身检查尸体,脸上露出微笑,似乎对自己的手法甚是满意,心中既惊且怒,方要出声呵斥,却听她忽然又吹起萧来。这次箫声一起,可真的是我生平未见的恐怖景象。”他说着面色微变,似乎记起了那夜月下荒坟间的情景,一时住口不言。那虬髯大汉按捺不住,问道:“到底怎样?”
    松先生面上抽搐了一下,露出些许惧意。彦翎微微皱眉,道:“先生可是见那满地死尸忽然又都活了过来?”
    松先生似乎一惊,道:“你如何知道?”他虽未回答,众人却都已知彦翎所言非虚,不由毛骨悚然。酒楼上一时无人说话,外面愁雨淅淅,冷风潇潇,一阵寒意袭来,大家心中都隐隐打了个冷颤。彦翎叹了口气,苦笑道:“北域鬼师只上半年便曾两次进攻穆国,小爷一日在战场上捡了三次命回来,现在对活人变死人,死人变活人这种把戏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松先生回过神来,沉声道:“何止是村民的尸体,就连那些坟中的死人亦纷纷破土而出,随着她的箫声在月光下手舞足蹈。她一边吹箫,一边脚踏九宫方位,在那些尸体之中穿行,手腕上隐隐有道血色的幽芒不停流转。那数十具僵尸舞着舞着,慢慢聚向她身边,最后她以箫音指挥,要他们向左便向左,要他们向右便向右。那情景便像地狱里群魔起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众人想象那僵尸齐舞的情景,心头都是发毛。彦翎道:“嗯,她那时候还在练习这门功法,才不过操纵数十具尸体,现在可是如臂指使,得心应手,号令千万鬼师进退自如。”
    松先生道:“单是数十具尸体已经够着骇人了,我当时便吓呆了,身子一动,踩中了旁边一根枯枝。她立刻发觉身后有人,回过头来。哎……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那么美,但却像是怀着比渊海还要深的忧愁,比地狱还要深的怨恨。她看到我,竟然笑了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既是诡异,又是美艳。我听她柔声道:‘你知道我在吹箫,居然还不听话,真不应该。’她说话的时候,那箫音却一直没有停,一重重向着我身边飘来。我心里知道不妙,便想以铁筝对抗她的箫音。她面上露出恼怒,起初还站在那里不动,后来箫音转了两下,越拔越高,好似鬼苦一般。我只觉得心烦意乱,几乎要跳起来狂舞一番,那红色的身影却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伸手便向我两眼插下。”
    众人虽知他双目已盲,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不知何人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松先生抬手指了指脸上两个肉红色的窟窿,惨然道:“后来我这对眼珠子便被她生生挖了出去。我那时候眼睛剧痛,心里却突然清醒了不少。她见我未死,又一招向我心口抓来。我毕竟比那些村民多些功夫,抬手挡了一招,这一招聚我毕生功力,她恐怕也没想到,被震得后退了一步。我便借力从山坡上滚了下去,说来也巧,恰好落入了一个新挖的坟中。我躲在那坟里动也不敢动,她却也没追下来。过了一会,我又听到箫声响起,四周便传来无数整齐的脚步声,想是她操纵僵尸四下寻我,但那些怪物毕竟不通灵性,有的从我身上踩过,便就那么去了。我在坟里躲了一夜,直到进了一个城镇,才听说这附近几个村落的人一夜之间都被鬼怪掳了去,想必都是那姽后做下的事了。”
    他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彦翎亦叹道:“现在又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功力早就今非昔比,为祸便也更深。哎,这姽后含夕的摄魂箫曲和奇门之术说起了都传自东帝,东帝已然作古,当今世上不知还有没有人能制得住她?”
    那虬髯大汉问道:“奇怪了,为何这姽后的武功竟然传自东帝?”
    彦翎对帝都往事自然清楚得很,随口道:“这姽后含夕原本是大楚公主,东帝御旨亲封的左夫人,和原来的王后且兰一样,两个人皆、昔日伴驾帝都,颇受东帝指点,都算是他半个嫡传弟子。”
    那大汉一拍桌子道:“如此说来,那且兰王后也应该懂得这些门道,岂不是能够制得住她?”
    这次彦翎尚未开口,旁边已有个独臂汉子道:“昔王与王后若是分毫不懂奇门之术,昔国早便毁在鬼师之下了。那姽后的手段不止如此,背后还有异人相助,想要彻底破她鬼师,哪里像说的这么容易?”
    这人声音嘶哑低沉,听去甚是刺耳。他一开口,众人都不约而同扭头看去,却见是个往来北域的参客。那虬髯大汉道:“兄弟莫非见过鬼师?怎知那姽后还有更多手段?”
    那独臂参客笑了一笑道:“那姽后含夕不但能够操纵人尸,还能驱使异兽成军,替她冲锋陷阵。昔国去年年底被他趁大雪毁了两座城池,在下这条命便是侥幸从鬼师手里捡回来的。”说着抬起左手将身上皮袍解开。众人一见之下,纷纷倒抽了口冷气。
    原来那独臂参客衣袍之下露出数条狰狞扭曲的疤痕,自左肩锁骨一直延到右腰之上。众人先前见他一臂折断,江湖中人见惯打杀,倒也没十分在意,现在看了他身上疤痕才知道,这条右臂竟是被某种猛兽所伤。看样子他当初半边身子几乎都被撕掉,如今只剩了一团凹凸纠结的皮肉,即便已经痊愈,也能令人想象到那赤红的血肉之下,一根根粉碎断裂的筋骨,而他声音之所以如此难听,亦是因为喉咙曾经受过重伤。
    彦翎算是见多沙场死伤,看见这样的伤亦呆了半晌,忍不住道:“这么厉害的伤,竟还能活下来。”
    那参客束起了衣袍道:“这便是被鬼师中的熊罴所伤,算我命大,当时遇上了昔王麾下靳无余靳将军的夫人,拖她妙手回春,救了我一条性命。”
    彦翎笑道:“你遇上了离司姑娘,啊,对,现在是靳夫人了。当真算你命大,她可是当你东帝身边的医女,现在放眼九域,她的医术若称第二,恐怕没人敢称第一,这点伤在她手中,自然不成问题。昔国原先离王域甚近,当初王域剧变,那些异兽珍禽没死绝的怕是都逃去了昔国。姽后的手段甚是厉害,哎,这鬼师一不需军备,二不需粮草,杀之不绝,毁之不尽,穆国那边其实也深受其害。”
    那跑堂的在旁插嘴道:“去年那几场大雪,咱们伏俟城也遭了鬼师袭击,幸好昔王殿下出兵救援,在赤谷关口跟鬼师大战了数场。不过今秋时候鬼师来袭,却是玄女娘娘显灵退了敌军,保了伏俟城平安。”
    他刚说完,那虬髯大汉便道:“什么玄女娘娘显灵?竟瞎扯!”
    跑堂的急了,道:“客官远道而来,有所不知,那晚咱们伏俟城的百姓可都听见了,有一股奇异的箫音从天外飘来,跟那姽后斗了约有大半个时辰,终是驱散了来袭的鬼师。咱们铁旗门的两位舵主出城查看,正见玄女娘娘凌空飞升,望月而去,那仙姿风神可绝不是凡人能有的。不信,不信你问老先生,他老人家那时也在伏俟城,一样也听见了。”说着将手往松先生身上一指。
    松先生点头道:“他说的没错,那箫音与姽后含夕所奏的曲调似乎颇为相近,只是飘渺变幻更加精妙,亦是清冷空灵绝无邪气。老朽双目皆盲,玄女娘娘的仙姿自是无缘目睹,只是那晚退敌的箫音听起来倒更像是有人以内功与那姽后斗法,最终似是还胜她一筹。”
    那跑堂的道:“定然是玄女娘娘显灵救世。若是有人能制得住姽后,这十年来早不容她为祸人间了,再说了,莫非这人的能耐比昔王、穆王还要大?我是不信。玄女娘娘救了咱们全城百姓,咱们可是感念在心,这几日正重修玄女祠,求她多加庇佑呢。”
    “玄女娘娘?”彦翎闻言抬眼往外一看,侧耳听雨,面上露出深思的神色。
    第七十六章 伊人芳踪
    外面雨势仍大,看这样子不下上一天绝不会停。这时大门一响,似是又有客人上门,那跑堂转身去迎,却见一阵风雨吹进,进来个年约八九岁,头顶斗笠的孩子。那孩子进了门将斗笠一掀,露出张机灵秀气的脸庞,对跑堂叫道:“小二哥,打酒!”
    跑堂显然跟他甚是熟络,道:“小鬼头,下雨天还来替你娘跑腿?”
    那孩子嘻嘻笑道:“一斤竹叶青是我娘的,四样点心是我的。替我娘跑腿本就应该,何况还有点心吃,换你,你来不来?”
    跑堂笑骂一声“鬼精灵”,接过酒壶道:“等着,这就来。”说完转身去了后堂。前面众人议论了一会儿玄女娘娘之事,都不得其解。角落里一个头戴逍遥巾的白衣书生忽对松先生道:“先生方才品评天下绝色女子,这姽后含夕容貌虽美,名声虽盛,但狠毒诡邪,多行不义,如何能与前三位相提并论?依在下之见,还是应当弃之不算,再补一人为妙。”
    松先生微微点头,捻须片刻,说道:“此言的确不差,但老朽一时间却也想不起天底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够当此殊荣,不如请众位集思广益,补了这一空缺如何?”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倒也举出不少女子,不是武功出色的江湖侠女,便是诸国名门千金,但说来说去,却总觉无一能与先前三女相提并论,一时难有定议。这时那白衣书生又道:“在下前些日子偶尔得了一幅画卷,画中有一女子容色绝俗,胜似天人,风姿神韵更是颠倒众生,其他不说,只论容貌恐怕更在先前三位之上。可惜不知是何方仙子,来历如何,倒也不好妄加评判。”
    松先生闻言道:“这位客官不妨将画取来大家一观,老朽双眼虽盲,但在座诸位无不见多识广,或许能有人识得芳容也说不定。”
    那白衣书生自得画卷,一心想要寻访那画中女子,方才开口便是此意,当即应承,便自身后背囊中取出了个卷轴出来。众人听他方才如此说,都围上前来观看。松先生目不能视,也不去凑那热闹,仍旧坐在筝前,耳听那书生展开画卷,忽然间,整个大堂中都没了声音。
    松先生心下奇怪,侧耳细听,周围所有人却似乎都愣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有人长长舒了口气,跟着一声叹息,又是一声,有人摇头感叹,有人啧啧称奇,各种赞叹水浪一般传了开来,这堂前才算恢复声息。
    彦翎原本正仰头喝酒,见众人古怪,转眼往那画上一瞥,哎哟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她,这个要得!”但跟着凑上前仔细一看,又道:“不对,好像不是,那位姑奶奶美则美矣,但可没这么温柔似水。”原来那画上画的是一片桃林美景,林下一个玄衣女子手把花枝,含情凝睇,身畔花色如烟,其人眉目如水,那微笑的眸光柔情无限,缠绵妩媚,令人一见之下便再也移不开眼睛,只觉世上美好的事物莫过于此,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惊动分毫。
    画卷左上角以行书题了“桃夭”二字,笔致清峻疏朗,飞扬出尘,除此之外,通篇再无任何字词,亦无印章落款能够表明这女子的身份。那白衣书生无意中得到这画卷,对这女子惊为天人,多方打听却全无线索,听彦翎语气似乎知晓端倪,立刻问道:“少侠莫非知道这女子的来历?”
    彦翎喝了口酒,笑道:“这天底下恐怕还没多少事小爷不知道。这位姑奶奶若在,前面三位可真真都要退避三舍,她若性子上来,就连那姽后含夕怕也得让她三分。我劝你千万莫要去惹她,别人不知道,反正小爷我是惹不起。”
    他这一番话,可是将众人的胃口吊到了极致,那白衣书生追问道:“究竟她是何人,如此厉害?”
    彦翎不慌不忙地喝酒,等得众人心急如焚,直到一杯酒尽,他才叹了口气道:“这位啊,她便是……”话没说完,突然有个略带稚气的声音道:“咦?这人好像我娘!”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方才那打酒的孩子等得不耐烦,钻进人群里来看热闹。那跑堂正装了酒回来,伸手照他脑门上一巴掌,道:“小鬼头瞎说什么,你娘若生成这等模样,玉皇大帝还成了你爹呢。”众人闻言哄笑。那孩子伸手挠头,听得众人嘲笑,面露不忿,叫道:“这画的分明就是我娘,只不过……只不过……”
    那跑堂问道:“只不过什么?”
    那孩子记起娘亲平日里的嘱咐,忍了忍,道:“只不过她没我娘美!”
    这么一来,众人更加当他童言无忌。这画中女子已是人间绝色,若说这伏俟城中有人比她更美,自是没人相信。彦翎手玩酒杯,一直在旁打量这孩子的眉眼神态,此时突然问道:“小娃娃,你娘既然这么美,自古美女配英雄,那你爹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了,他可在这伏俟城中?”
    那孩子脸一红,低下头小声道:“我……我没爹。”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窗边有个皮袍客高声叫道:“小娃娃,你娘若当真生得这么美,大爷干脆委屈一下,给你做爹算了。”
    那孩子涨红了脸,双拳紧握,瞪大眼睛盯着那人。众人都道他要恼,谁知他哼的一声,一把抓过跑堂手中的酒壶点心,转身就往外走去。大家没了热闹看,皆道这孩子胡说八道,待要继续听彦翎讲述画中女子来历,却发现他早已没了踪影。就像来时一样,偌大的酒楼中竟无人看到他何时候离开,去了哪里,唯有松先生双目虽盲,但耳力灵敏,听到那孩子走时彦翎闪出酒楼,悄悄跟了出去。他想起彦翎方才说过的话,思忖片刻,对那抚卷长叹的白衣书生道:“敢问这位客官,这画中女子可是长发玄衣,容颜清魅,左手手腕上有一串七彩灵石?”
    那白衣书生喜道:“不错,正是如此,莫非先生知道她是何人?”
    松先生仰头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他说就连姽后含夕也要惧她。哎,此人若是在世,能与穆王联手号令天下,共抗鬼师,这九域苍生怕是能够少受些苦楚煎熬。只可惜十年之前她便生死不知,踪迹全无,可惜啊,可惜!”
    那白衣书生方要追问,忽听身后一声响动,转头看时,酒楼雕窗霍然大开,紧跟着一个包袱当空飞进,向着方才说话的皮袍客背心砸去。那皮袍客身怀武功,察觉风声响动,闪身向侧跃开。只听扑通一声,一包臭粪散了满地,酒楼中顿时臭气熏天,冲人欲呕。跑堂大声惊叫,众人纷纷掩鼻后退。那书生见机算快,衣袖一扫,收了画卷,没让粪汁沾污了去,与那皮袍客同时喝道:“什么人!”
    窗外有人拍手大笑,“哈哈!让你们笑,送你们大粪尝尝鲜!”正是方才那打酒的孩子。皮袍客怒吼一声抢出门去,谁知刚一推门,一包东西当头掉落,饶是他纵身急闪,那满包粪便还是洒了半身,被雨一淋,臭不可闻。那孩子遥遥叫道:“好臭好臭,人臭话也臭,话臭人更臭!”一边说着,一边向后跑去。
    那皮袍客怒不可遏,拔腿欲追。那孩子突然停步道:“喂,你敢追我,前面还有粪包给你,小心了!”那皮袍客闻声果然一顿,那孩子趁机闪入小巷,立刻便没了踪影。
    彦翎手提酒壶坐在对面屋檐下,将那孩子搬运粪包捉弄众人看了个一清二楚,见他转入巷中,便将酒壶一收,跟了上去。此时雨势微歇,那孩子在街巷中转了几转,见无人追来,放缓脚步,提着酒向前走去。起先他还是一脸得意,过了一会儿,嘴边笑容却慢慢消失,拿脚踢着地下石子道:“哼!想做我爹,重新投胎再说。我爹是像穆王那样的大英雄,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现在我只不过没见到他,等我见到他,让你们再笑,哼,让你们再笑!”他平日在酒楼茶馆中玩耍,常听说书先生提到穆王快意江湖、纵横沙场的各种传说,幼小的心中早已不知不觉将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想像成那样的英雄。彦翎在后听着,不由暗暗好笑,几次想上前逗弄他说话,但为探出他家住何处,却又生生忍住。
    那孩子神情落落地提了酒壶点心,一路到了城东一条偏僻的街巷。彦翎见他转过拐角,方要跟上,刚刚踏足巷口,忽觉雨气一寒,一道剑光无声无息自暗处闪现,直刺面门而来。彦翎吃了一惊,纵身向后跃出。那剑光快如闪电,凌厉锋锐,彦翎虽然闪避及时,半空中却惊出一身冷汗,落地之后连退数步,想起这快剑招式,笑道:“哎呀呀!墨将军手下留情,我不进去就是了,何必动刀动剑!”
    那巷中一片安静,似乎根本空无一人。彦翎既然知道冥衣楼的人守卫在此,心中猜测便也落实,摸摸鼻子,转身离开,走出巷口找了家客店,自怀中摸出只青羽信鸟,口中念道:“小家伙啊小家伙,你这次带信回去一定有人重重犒劳,那小子十年未见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这伏俟城中,西宸宫一时半会儿又要没了主子唩。”说完将密信封好,松手一放,那信鸟在雨中转了几圈,直投西方而去。
    小巷之中,那打酒的孩子自然不知身后有人跟踪,走到巷子尽头的小院门前,伸手推门。门开,细雨濛濛,院中树丛修竹一弯幽径,再往后去,便是两间整洁的屋室,除了碧竹青瓦再无任何颜色,秋雨中显得分外清冷寂静。
    那孩子进到屋中,叫了声“娘亲”,掀帘而入。内室光线略暗,有个玄衣女子正斜倚卧榻,凝望窗外竹林细雨,怔怔出神,面前摆了一局残棋,一个空盏,雨光之下青丝散榻,一身寂寞,幽然如画。听见那孩子进屋,她转回头接了酒壶,打开盖子仰首饮酒,不过片刻,一壶酒尽,自案前拿了本书递给他道:“这是我新录的两本棋谱,你,明儿把它看熟了,背下来。”
    那孩子结果棋谱一翻,顿时苦了一张脸,“又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娘亲前些日子写的那些什么乾坤兑离、地水火风,看得我眼都花了,怎么还有啊?”
    玄衣女子转头淡淡问道:“怎么,你背不下吗?”
    那孩子笑道:“怎么可能,娘亲你不是常说我聪明吗?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先天卦数,天九、地一、风二、雷八、山六、泽四、水七、火三。娘亲,你抽问我好了,那本书我偷了点懒,所以才背了三天,这两本嘛,明天就背给你听。不过这次我若背得快,娘亲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玄衣女子微微蹙眉道:“你要干什么?”
    那孩子想了想,凑到她身前小声道:“娘亲,要是我明天背了出来,你可不可以对我笑一笑?”
    玄衣女子一怔,道:“什么?”
    那孩子跪在榻前,搂住她胳膊,道:“我从来都没有看到娘亲笑过。娘亲,是不是子羿不听话,总惹娘亲生气,所以娘亲才不笑?那我好好背书,娘亲不生气了好吗?”
    那玄衣女子愣了半晌,冷淡的目光中渐渐透出些许怜爱与疼惜。过了一会,她略微扬唇,似是淡淡飘过一丝笑意,可有可无,而后慵然转眸看向窗外,没再说话。子羿却抬头看着她,轻声道:“娘亲,你真美,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人!以后我一定听话,这样娘亲就会常常笑了……”他这半日出门闹得累了,此刻渐觉困倦,伏在母亲的身旁很快便沉沉睡去,梦中犹自喃喃说道:“我没有骗人,我娘亲就是比她美……我爹是个大英雄,等我见着他,你们就知道了……”
    那玄衣女子正是子娆,听到孩子梦中呓语,她低头看来的目光似乎微微波动,随后又恢复那种漠然的平静。当年帝都毁灭、子昊身故,她本已心灰意冷,生无所恋,只是突然遇见离司,发觉腹中竟已怀了这孩子,一时不忍令他未见天日便已夭折,终未狠下心肠追随子昊而去。
    与离司桃林一别,她不愿再见故人,北赴边城,最后隐居在这诸方势力管辖之外的伏俟城。母子相伴,一过便是数年。这几年间天下动荡不安,鬼师为祸甚烈,她虽知晓,却也无动于衷。三年前冥衣楼旧部寻到此处,墨烆等人暗中守护,她虽察觉,但也不管不问。天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令她关心,只待这孩子长大成人,她便再无牵挂,若有冥衣楼相护,更加可以放心撒手,与子昊相聚于泉下。
    子昊当初发动九转玲珑阵后,碧玺灵石与旧主相互感应,很快重归子娆手中。她虽无意再管这天下纷争,但十年静修,对灵石操控之力却日益纯熟。那日小股鬼师突袭伏俟城,恰逢她在城外独坐抚箫,见之心生厌烦,遂以箫曲催动灵石之力,驱退来敌,不料却被城中百姓误做玄女显灵,一起筹资翻修玄女祠。
    转眼月余时间过去,玄女祠完工之日,城中举行祭祀活动,甚是热闹。子娆对诸事漠不关心,向来不会在意这些,子羿却是少儿心性,一直惦记着此事,当日跟母亲说过之后,便独自去玄女祠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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