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道:“诸事正在有序行进之中,只是尚需时日罢了。”
众谋士中,安禄山唯将高尚视为心腹之人,他可以将自己的心机完全向高尚坦露。李林甫实为安禄山最为忌惮之人,他一旦死去,安禄山顿时如释重负。此后李林甫被废为庶人,杨国忠在朝中权势如日中天,安禄山既对杨国忠不屑,又对杨国忠在皇帝面前诋毁自己颇为忌惮。某日就对高尚说道:“杨国忠如此兴风作浪,我须有自保之道。”高尚素有举大事之心,此时明白安禄山被李林甫压抑日久的雄心已开始焕发,二人的心迹由此契合在一起。
李隆基召唤安禄山入京,二人皆知此行包含凶险,安禄山迟疑未定之时,高尚决然说道:“属下以为安大使须立刻入京。”
安禄山道:“我若离了范阳地面,就要任人摆布。杨国忠心狠手辣,万一我入京之后被他暗算,又如何是好?”
高尚笑道:“安大使大可放心前往。如今圣上倚重安大使戍守北境,他岂能容许杨国忠构陷安大使?若安大使不行,圣上定会生疑,说不定恰恰落入了杨国忠的陷坑之中!”
高尚又压低声音道:“安大使,眼前的诸事尚未备妥,若与圣上就此翻脸,实为不智啊。”
安禄山于是成行,这日来到华清宫,进了飞霜殿,即叩伏在李隆基面前涕泗满面诉道:“陛下,臣好好地在边关却敌,不料被急召入京,由此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终于想通,许是圣上听了杨国忠的言语欲加害臣下吧。”
李隆基想不到安禄山如此直接,刚刚见面就直斥杨国忠,忙起身搀扶道:“安卿怎能如此说话?你久在边关杀敌,竟然一别数年,朕就有些记挂你了。起来说话。”
安禄山那庞大的身躯如何能被李隆基搀起?安禄山很是乖觉,急忙顺势立起,脸上犹挂满泪痕,继续说道:“臣本胡人,陛下不次擢用,累居节制,恩出常人。杨国忠因怀妒忌之心,常思谋害臣,臣恐怕死期即至矣。”
李隆基叹道:“安卿真是糊涂了。你为大臣,非是无名之人,杨国忠又如何能谋害你呢?好了,速将你脸上的泪痕擦去,我们要好好叙话一番。”
宫女奉上湿巾,安禄山一面擦脸,心中一面暗暗庆幸刚才的表演甚好,眼见奏效了。他擦罢眼泪,又重重地叹道:“陛下,臣为胡人,也知将相不和的结局。臣在边关忙于战事,数年难睹圣颜;而杨国忠日日侍候在陛下的身边,他向陛下进谗言,终归要比臣方便许多。”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若如安卿所言,朕就成了一个偏听偏信的昏君?你如今好好地坐在朕的面前,可见朕尚未昏庸吧?”
“臣不敢。”
“嗯,朕刚才说了,朕因记挂你,方将你召唤入京。这样吧,你久在边关辛苦,此次入京就好好地休整一番。这些日子先在汤泉中沐浴,过些日子再随朕返回京城,要将你那日日紧张的思绪松弛一些。”
安禄山的心思还在狐疑不定,他在琢磨李隆基的真实心意:果然是好心抚慰,还是缓兵之计?他一时拿不准,只好连声谢恩,心想先静观一段时日再说。
杨国忠得知安禄山果然奉召前来,心中不免气馁万分,如此失策使他在李隆基面前大失颜面,许多日子见了李隆基竟然不敢多话。
杨国忠与安禄山见面时还是相当亲热,只不过两人心中暗怀鬼胎,皆未表露而已。
安禄山此后乖觉地待在华清宫和京城,日常随着李隆基一起游赏、宴乐,也免不了与杨玉环同台共演胡旋舞,不觉就在京城中待了两个月。安禄山经过这两个月的观察,觉得皇帝对自己毫无疑心,也就不刻意提出返回范阳,完全为一副安然随意的模样。
某日哥舒翰返京,李隆基知道安禄山与哥舒翰此前曾有龃龉,就令高力士设宴邀二人到场,其中有撮合他们冰释前嫌之意。
二人明白皇帝的心意,又知道高力士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所以二人相见后皆举止有礼,且透出亲近之意。若按安禄山的心性,他断然不会有如此作为,只不过已隐忍两月,这日也不可无端生事。高力士主持开席,他们你敬我饮,场上气氛相当融洽。
高力士眼见宴饮接近尾声,心想没有辜负皇帝的重托,将事儿办得非常顺利,心中就大为畅快,遂举盏说道:“你们一人为北平郡王,另一人为西平郡王,圣上多次说过,大唐江山皆赖二位郡王拱守呢。来,咱家再祝二位一盏,愿二位如兄弟一般携手拱卫边境,则为国家之幸。”
安禄山和哥舒翰一饮而尽。安禄山这日吃酒吃得兴致颇高,放下酒盏说道:“对呀,高将军所言有理。哥舒大使,我父为胡人,母为突厥人;你父为突厥人,母为胡人,我们血脉其实相类,为何不能相亲相爱呢?”中国人往往称外人为胡人,其中也包括突厥人。安禄山自幼生长于突厥部众中,知道突厥人除中国人之外,皆称外族为胡人。哥舒翰的母亲为于阗国人,安禄山因而称之为胡人。
哥舒翰见安禄山主动示好,当然要热情回应。不过二人的经历有所差别,安禄山自幼不读书,实为市井之人,而哥舒翰出身于突厥上层官宦之家,能够熟读《汉书》、《左传》等书,他们说话时也就有了区别。哥舒翰答道:“安大使所言甚是。谚语有言‘狐向窟嗥不祥’,因为其已忘本。今安大使见爱,我怎敢不尽心呢?”
哥舒翰引用的这句谚语,说的是野狐向着自己出生的洞窟嗥叫,说明野狐已忘本,此为不祥的征兆。以此来喻示自己与安禄山实为同类,应当亲爱,勿得相攻。然安禄山识字甚少,哪儿能听明白这句拐弯抹角之语呢?他既不明其意也就罢了,还将“狐”听为“胡”,就认为哥舒翰讥刺自己为胡人,实有不齿为伍之意。他闻言霍地站起,指着哥舒翰的鼻子骂道:“你这突厥狗怎能如此说话?”
高力士眼见场面形势突变,一面目视哥舒翰制止其起身,一面起身来到安禄山面前劝道:“安大使不用发怒,其实哥舒翰大使所言非为歹话,也为亲近之意,你不可误会了。”
安禄山愤愤不平,大步向门外走出,边走边说道:“什么亲近之意?这个突厥狗此前在背后多次讥讽于我,又何曾少了?高将军,谢你赐宴,安某就告辞了。”
高力士顿时傻了眼,想不到一场其乐融融的酒宴,竟然落得如此结局。
高力士向李隆基禀知了此事,李隆基闻言哈哈大笑道:“真性情也。”后数日,李隆基觉得应该再赏安禄山,又发现无物可赏,于是决意授其为同平章事。看到皇帝如此厚待安禄山,杨国忠急了眼,决然谏道:“陛下,安禄山虽有军功,然他目不识书,岂可为宰相?若制书颁下,臣恐四夷轻唐。”
李隆基想想也是,若让一个目不识书的人来任丞相职,确实有点不伦不类,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安禄山很快得知了这个讯息,心中又对杨国忠增添了几许恨意,又趁机向李隆基请得了闲厩总监和陇右群牧使等职。
这几个职务可以职掌天下的军马,安禄山认为得了此职,远比一个同平章事的宰相空衔要实惠多了。
三月初一,安禄山请得李隆基同意决计返回范阳。是日李隆基亲临望春亭为其饯行,当着百官之面将御衣脱下,亲手赐予安禄山。
安禄山谢恩接过御衣,看到皇帝身后站立着杨国忠。其时杨国忠眼光中既有阴冷、妒忌,又有无奈之色,安禄山眼光与其轻轻一触,旋即滑至一旁。
第二十三回 安禄山伺机谋反 封常清痛失洛阳
安禄山出了京城,即带领属下狂挥马鞭疾驰而行。从长安至潼关三百里的路程,寻常驿卒策马而行需一日余方可到达,而安禄山到了潼关之时,太阳尚未落山。安禄山离京之前,派出一干人为其打前站,此时已在风陵渡为其备好了舟船。安禄山狂奔至风陵渡,即舍马上舟,他不事休息,下令船夫开船。黄河水深流急,若乘舟顺流而下,就可免了陆地上山坡深涧之奔波,安禄山于是选择了舟行方式。
夜幕降临,黄河无法趁夜行船,安禄山遂令舟船寻一个隐秘的所在泊下,他也不登岸,就夜宿舟中。天刚蒙蒙亮,舟船即行,每至须纤夫拉引的河湾处,那些打前站之人早在相关郡县召来纤夫在岸边等候,待安禄山坐船到来时即牵引而行。
安禄山的座船行至渭郡转入永济渠,从此顺水上行可直达范阳。安禄山如此就到了自己统辖的地面,那颗忐忑之心方才彻底地归入其宽大的腹中。回视其走过的路程,竟然日行四百里,堪称神速至极。
安禄山之所以如此神速返回老巢,归因于其心中渐渐生出的反叛之意。其恐杨国忠图谋未成暗自加害自己,于是有了这些反常的举动。他此前数月待在京城,完全是一副随意平静的模样,一旦出京,便露出狰狞的真面目。他回到范阳不事休息,立即召来高尚和严庄入室密谈。
二人先向他称贺,赞他平安而归有惊无险。安禄山摇摇头道:“我在京中度日如年,得圣上恩宠方才化险为夷,归途中每每想起杨国忠的嘴脸,不禁有脱离樊笼之感。”
安禄山明白此次入京的玄机,若皇帝对自己哪怕有一丁点儿的猜疑,自己便不能够轻易脱身。归途中,他常常坐在舟船中凝视两岸飞快掠过的田垄,心中庆幸这一次终于能够逃出杨国忠的魔掌,又转对自己坐拥二十余万雄兵,却在京中束手待毙愤愤不已:奶奶的,这一辈子说什么也不可与雄兵分开了!人若离开了所恃,就会变得软弱无比。他思念至此,转对高尚道:“今日严先生在场,我们就将话挑明了吧,那件事儿要抓紧筹措,不得耽搁!我不愿如王忠嗣那样,京中仅来数人即可将我拘走!”
此前有关举事的事儿,安禄山仅与高尚密谋,他此行回来,看来心思又坚定了许多,就把严庄也加入其中。
严庄毕竟为安禄山的贴身之人,安禄山此前虽未向他明言,他心中也能猜出七八分。
高尚道:“安大使在京之时,这里的诸事皆在有序进行,兵器、粮草及马匹增加不少,请安大使勿虑。”
安禄山道:“我此次又请为闲厩总监和陇右群牧使,可选妥当之人持节前往陇右马场走一趟,将其中的可用之马挑选一些,送至范阳备用。”
严庄此时已明眼前二人的图谋,就建言道:“安大使,兵器、马匹和粮草需储备,兵士也需急募一些。如今三镇之兵仅二十万余人,是否有些少呀?须知朝廷若骤然募兵,可以募兵无数。”
安禄山闻言微微一笑道:“募兵无数?哼,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能够上阵之兵,须多经战阵锻炼,且有善战之将率领方能冲锋陷阵,二者缺一不可。以剑南战事为例,他们无能将领之,又无善战之兵,则二者皆废,因此连败两阵。现在剑南之兵由李宓为帅,李宓又如何能上阵为帅了?他现在坐领八万兵马,其中虽有一万河西借兵,终归无用。眼见他们开战在即,我相信李宓定会大败亏输,严先生若不信,自可拭目以待。”
剑南战事让安禄山彻底瞧清楚了大唐的虚实,他知道现在天下虽国富民殷,两京之中又整日里莺歌燕舞,这些不过为表面的光鲜,内里实在不堪一击。
高尚也笑道:“安大使所言甚是。依我看来,若统十万雄兵自范阳出发,可以破竹之势直捣长安。兵不在多,在乎其精啊!”
安禄山叹道:“如此大事,就须二位先生多多筹措了。圣上眼前待我宠遇无比,然那杨国忠包藏祸心,他日侍圣上身边累进谗言,万一圣上被他说动了呢?再说了,圣上今岁已七十有余,我此次在京中觉得圣上已然老迈了,若圣上有个好歹,太子就要继位。嘿,太子现在无声无息,他若为新君,焉有我的好处?”
高尚和严庄皆知这段往事,当时安禄山装痴弄傻不拜太子,固然讨了皇帝李隆基的欢喜,却将太子李亨彻彻底底地得罪了。
安禄山离开京城数月后,先派人赴陇西马场挑选出近万匹良马赶至范阳,再派副将何千年入朝,奏请以三十二名番将代替汉将,李隆基当即准奏。
杨国忠自从遭逢大败,不敢在李隆基面前提起安禄山。这日陈希烈得知安禄山奏请以番将代汉将,平素绝不开口乱说话的他也忍不住了,就忧虑重重地对杨国忠说道:“杨右相,我此前对安禄山有反心的议论将信将疑,如今其以番将代汉将,则反心明矣。我们这就找圣上禀报一番如何?”
杨国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此前多次向圣上提及,奈何圣上不听。唉,圣上对安禄山的忠心没有一丝怀疑,我们此时相劝,能有好结果吗?”
杨国忠不愿向皇帝进言,陈希烈也不会去自找没趣。杨国忠心生一计,让陈希烈寻找数位御史向皇帝上书。
御史台众人此时温顺无比,他们早随李林甫言语争做“立仗马”,多年以来无声无息,不敢再向皇帝奏言。几名御史得了陈希烈的言语,又知右相大人杨国忠向来厌恶安禄山,遂接连上书弹劾安禄山有谋逆之心。李隆基接到奏书,顿时龙颜大怒,唤来杨国忠和陈希烈厉言道:“这帮御史多年不奏事,为何一日之间接连上书?哼,他们背后定有人指使!你们这就知会百官,若有人再敢妄奏安禄山谋反,朕就连人带书一并送给安禄山处置!”
二位宰相想不到皇帝如此信任安禄山,他们不敢再说,只好恭顺而退。
时辰过得很快,转眼间酷暑即至,既而秋风渐起,天地间就入了秋高气爽的季节。李隆基此时念起安禄山,就派出宦官马承威携带玺书前往范阳。玺书中这样写道:“朕与卿修得一汤,故召卿。至十月,朕待卿于华清宫。”
安禄山在范阳紧锣密鼓筹备大事,定有蛛丝马迹遗漏于外。李光弼是时调任朔方节度副使,其先从安禄山利用职权从陇右马场调马的事儿上瞧出端倪,且李光弼为营郡人,其有不少故旧与其来往之时,往往不经意谈及安禄山的近时举动,李光弼由此心生警惕。自从王忠嗣逝后,太子李亨与李光弼有了一条秘密通讯渠道,二人经常密书不断。李光弼有了这些忧虑,又知皇帝宠信安禄山,他不敢通过正常渠道向皇帝奏言安禄山有反心,只好将自己的忧虑详述给李亨。
安禄山当初不拜李亨,从那时候起,李亨就知此人鹰视狼顾,绝非善类。然而此时的李亨虽贵为太子,深知自己的地位不稳,整日里战战兢兢,不敢在李隆基面前多说一言。从朝中权臣对待李亨的态度而言,前有李林甫数度构狱,险将李亨罗织其中;后有杨国忠恃势专权,虽未向太子下手,也从未将李亨瞧在眼中。可怜李亨刚刚中年,头上的白发已生小半,他又怎么敢向父皇建言呢?
李亨得了李光弼的言语,当时并未声张,又静观安禄山的动静,愈发感到安禄山的反状频显。是时,李隆基果然将数名奏称安禄山有反状的官员解往范阳,由此朝中官吏缄言一片,李亨于是硬着心肠,某日入宫请见父皇。
李隆基在李亨行礼时,忽然发现儿子的头发已近半白,遂转头对高力士叹道:“唉,岁月催人老啊。高将军,我有时不信自己已为七十一岁之身,今日看到太子已然白发半头,方知自己果然老了。”
高力士微笑不语,李亨心中却大为震惊,父皇之话,莫非意指自己白发催他下位吗?就急忙说道:“儿臣不善修持,由此白发满头惹父皇感叹,实为儿臣之罪。”
“人之生老病死,实为天道,我不过感叹一句,你何罪之有?嗯,太子此来,有事要说吗?”
李亨躬身道:“父皇,儿臣近数月留意边关之事,觉得安禄山职掌三镇,其行事颇有异状,儿臣甚为忧虑。”
“哦?莫非太子也认为安禄山有谋反之心吗?唉,太子呀,你终归一日成为天子,要知为天子者,不宜盲从群言,且要用人不疑。我待安禄山可谓全心全意,他如何会反呢?且他当知大唐国势,若他果然谋反又有什么好处呢?”若换做别人来言说安禄山谋反,李隆基多是厉言呵斥,然为太子建言,李隆基就有训诫的想法,言语就缓和很多。尽管这样,其脸上犹现冷峻之色。
李亨硬着头皮说道:“父皇,儿臣之所以认为安禄山有不臣之心,缘于看出了数种异状:安禄山以空白告身授任了三品将军五百余人,四品中郎将二千余人,又以‘曳落河’为主打破朝廷建制自组队伍,分明将边关将士视为私家军队,此其一也;安禄山今岁以来大肆贮备粮草、兵器和马匹,又以闲厩总监之职私取陇右马骑近万匹,说明他正在暗自蓄力,此其二也;近日又奏请以番将代汉将,分明将军中将领换为自己的心腹。这些异状表明,安禄山肯定有异心。儿臣奏请父皇,速削安禄山之势,或者将其调入京中为文官,如此方保大唐安靖。”
李隆基道:“哼,想不到你受外人蛊惑竟然如此之深。安禄山为三镇节度使,他若不致力于兵强马壮,又如何能抵御外侮了?朕为天子,譬如为保东北境安靖,须选好一人为帅即可。朕选了安禄山,他只要能连战皆捷,保国内平安,至于如何运兵排阵、储运粮草兵器,都是他的事儿,朕为何要横加干涉呢?太子呀,国之大事在乎用人,剑南为何战事不顺呢?终归缺少一个安禄山罢了。”
是时,李宓已然提兵与南诏交战。可怜八万兵马,又弄了个全军覆没。杨国忠不敢向李隆基禀知详情,仅说小挫一阵,李隆基也就信以为真。
李亨欲再力请,忽见高力士向他使眼色,自是阻止他不可再多言。李亨见状,就乖觉地说道:“儿臣见识甚浅,不知父皇胸中胜机浩荡。儿臣今日得益甚多,归去后自当含英咀华。”
李隆基见李亨不再坚持,也就没有厉言训斥。父子又在一起说了一番话,李亨即躬身退出。
李亨出门之后,一直在琢磨高力士刚才的神情。高力士刚才连连使眼色,明显是阻止李亨继续安禄山的话题,实有相护之意。李亨成为太子数年后,某日李隆基高兴,顺口说出了高力士当年立长为储的建言,李亨方知自己能够成为太子,在于父皇的一念之间,而高力士的适时建言至关重要,因对高力士怀有感激之心。
后数日,李亨再入宫时,恰在丹凤门前遇到高力士和陈玄礼在那里说话。
陈玄礼现任左龙武大将军,王毛仲被杀后,他就取代了王毛仲掌控了京中禁军。陈玄礼以淳笃自检,又是随李隆基起事的功臣,故得李隆基极度信任,是年已七十三岁,李隆基依然将其留在自己身边。陈玄礼为人随和,既能和睦统驭禁军,又与文官和宫中之人相处融洽。当初王毛仲得势之时,其与手下视宦官为奴才,动辄欺凌;而陈玄礼却能待高力士等宦官首领以礼,其辖下见之,顿改昔日霸道之风。
太子为储君,百官见之须行君臣之礼。高力士和陈玄礼见太子入宫,急忙敛身为礼。李亨知道这二人在父皇面前的地位,如他日常呼高力士为“二兄”,那是不敢怠慢的,急忙还礼。他在还礼之时,看到这二位老臣须发皆白,再思自己也白发渐生,不禁心中感叹连连。
高力士想单独与李亨说话,遂让陈玄礼暂避一侧,然后低声说道:“太子今日入宫,千万不能再提安禄山之事。老奴那日向太子使眼色,太子能识老奴心意吗?”
李亨拱手道:“二兄好意,在下心知肚明。然安禄山谋反迹象愈来愈明,父皇熟视无睹,若果然酿成祸事,我若不言,也就失了儿臣的本分。”
高力士摇摇头道:“老奴久在圣上身边,深明圣上心意。圣上对安禄山深信不疑,不管何人来说,终归难对安禄山疑心。太子若说得太多,除了于事无补之外,恐怕还要危及太子之身。唉,眼前之势,太子还是自保为好。”
李亨有些吃惊,高力士实为父皇身边最知心之人,他今日如此说话,说明他心中也有许多无奈,遂问道:“二兄如此说话,莫非胸中有良策吗?安禄山反迹渐显,若任之由之,如何是好呀?”
高力士默然片刻,继而摇摇头道:“唉,今后究竟如何?老奴也是一派茫然。唯世间万事,终究邪不压正,定有处置之途。太子,老奴衷心以为,以眼前之势,太子以自保为要,凡事仍需谨慎而行。”
李亨多年来生活在恐惧之中,他当然明白高力士相劝的深意。且高力士如此说话,其实担当着莫大的风险,那一刻,李亨心中的感激之情再度涌出,眼眶中也油然有了温润之意。
杨国忠眼见自己难以扳倒安禄山,且安禄山入京之后似乎皇帝的宠遇又加深了一层,自己再也不敢在皇帝面前直接添言,心中的怒火就日甚一日。
“奶奶的,我不相信安禄山不谋反!哼,圣上坚决不信,难道安禄山兴兵作乱时,圣上还对他宠遇有加吗?”杨国忠这日单独与鲜于仲通面对时,忽然破口大骂。
此时杨国忠的思虑甚为简单:皇帝不相信安禄山有谋反之心,如今安禄山在范阳厉兵秣马,终有出兵攻掠的时候,皇帝见此情景,当知自己当初的建言为实。
鲜于仲通道:“是啊,安禄山反心毕露,听说数日前太子还到圣上面前劝谏,奈何圣上坚决不信呢?”
“哼,圣上不信?也罢,就让安禄山加速谋反吧!”
“加速谋反?莫非杨大人有良策吗?”
“嗯,我这些日子想了两法,今日就与鲜于兄商议一番。”
杨国忠知道安禄山在京中眼线甚多,就派其门客何盈暗查这些眼线到底为何人。何盈不辱使命,很快向杨国忠禀报道,安禄山以其京中亲仁坊的豪宅为据点,派刘骆谷在京中主持,其手下又有李超、安岱、李方来、王岷等人,他们或四处打探,或与吉温等人来往密切,将京中情报源源不断地输往范阳。
杨国忠向鲜于仲通详述了这些人的举动,然后愤愤地说道:“鲜于兄,安禄山应当专心戍边才是,他为何刻意在京中遍植眼线?分明有谋反之心嘛!”鲜于仲通也知安禄山必将谋反,遂沉吟道:“杨大人意欲何为呢?”
“嗯,这第一个计策,就需鲜于兄来主持了。你可发兵将安禄山之宅团团围困,然后将那一干人一鼓作气而擒之,他们入了狱中如何说话,就看鲜于兄的手段了。”
鲜于仲通知道,杨国忠又想兴起一场狱事。将安禄山的这帮辖下拘入狱中,然后屈打成招,让他们指认安禄山谋反,非为难事。鲜于仲通毕竟老成,深知此事重大,遂说道:“请杨大人放心,事儿定会做得很妥当。只是下官担心,万一安禄山被激后果然反叛,朝廷能将之平复吗?”鲜于仲通此前率领剑南军往征南诏连输两阵,新近李宓往征又全军覆没,他此时心有余悸。
杨国忠道:“哼,我正盼着他反呢。他若不反,我尚无他策。鲜于兄,安禄山谋反开始,就是他丧亡之日。不说朝廷派兵征剿,就是他统辖的三镇之兵为大唐之师,能够听命安禄山一起叛乱吗?哈哈,说不定安禄山反声未落,那些将士当即将他擒下,就此解入京师呢。”
鲜于仲通心中存疑,然见杨国忠信心满满,就不敢再说。
杨国忠的第二条计策,即是将吉温等与安禄山相善之人皆贬出京城,以此彻底阻塞安禄山在京中的言路。杨国忠办这些事儿可谓手到擒来,第二日即将此事办妥。吉温被贬为合浦太守,罗希奭作为李林甫的仆从,这一次也成为安禄山在京中的眼线,也被贬为始安太守。不过杨国忠对待此二人还是有区别的,吉温始终恭维杨国忠可以顺利赴任,而罗希奭行至始安尚未就任,就被杨国忠派来的人宣敕废止,始安太守另授他人充任,罗希奭当场获重杖六十,从此成为流人。
鲜于仲通领兵团团围困安禄山之宅,从中搜出了李超等人,并将宅中搜掠一遍。李超等人入狱后连遭酷刑,几个人最后被生生打死,狱卒们最后用他们的死人指头在写就的伏辩上按上了指印。
刘骆谷平时不在安宅中居住,其警惕性颇高,居无定所,由此逃过一劫,他很快得知大变,遂逃出京城,然后昼伏夜行逃归范阳。
太监马承威携带李隆基的玺书前往范阳,安禄山先是托病不见,旬日后方才允许马承威入府宣旨。安禄山此前每逢圣旨来到,必大开中门,焚香洒扫,然后跪伏接旨。马承威此次入府,被人领到安禄山的寝室中,安禄山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马承威无奈,只好展书宣旨,安禄山听完,仅淡淡地说了一句:“祝圣人安稳。”即令下人将马承威送回寓所。
是时马承威在京中多闻安禄山欲反,他待在寓所里无法动弹,心中恐惧万分,就日日请求返京。数日后,安禄山同意马承威离开。马承威就如脱钩之鱼,快速返回了京城,他面见李隆基详述传旨过程,话未说完已泪流满面,最后说道:“臣几不得生还。”
李隆基闻言斥道:“安卿有病,如何能尽全礼?你自己吓自己,现在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