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散了宴席,今夜不必守舍规,弟子们拎着酒,捧着茶,东一堆西一堆地聊天守岁,有人更是在山边的演武台上,点了个大大的篝火。
人群有说有笑,也有人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山上难得这么热闹。
莫知岐从长老室拎出一壶酒两个酒杯,递了一个给沐夕沄。
“外面冷,来,陪我喝两杯。听说你以前是千杯不醉。”
“呵,长老莫提,都是年轻时胡闹。”沐夕沄谦虚道。
当年的天梁峰里,长老李瑶就是个酒鬼游侠,弟子们长期耳濡目染,怎么都比其他峰的弟子更能喝些。每年到了除夕夜,便是天梁峰弟子的主战场。年年都有人被他们灌得瘫软桌下,宿醉失忆。
而那次所谓的千杯不醉,却是在山下,沐夕沄被师兄拉入战团,一言不发连干五坛上好的“春风醉”,从此一战成名。
两人坐在饭堂外的石椅上,手里捧着酒杯,看着远处笑闹的天机峰弟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你是李瑶带上山的吧?”
“嗯,小时候家里穷,哥哥已经开始学艺,可以补贴家用,爹娘又添了小弟,需要照顾。”沐夕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淡淡的自嘲:“我只是个十岁多的半大小子,最是讨人嫌的时候。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就寻思着找个人牙子带我去大城,寻个小厮学徒之类的差事。”
记得当年,他怕得发抖不肯走,被人牙子一巴掌打翻在地。
“师尊那时刚好路过,见此情形,给了那人牙子一些银子,便把我带走了。之后的半年里,我跟着他走了好些地方,十一岁才上的山。”
“对我来说,”沐夕沄微笑道:“摩云山就是我的家了。”
夜风吹过,飘来天机峰弟子们的笑声和只言片语。
“师傅师傅,”天机峰最小的弟子葛亮突然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三五个人,“具师兄刚才给我讲五十年前临魔渊大战的事,那位沐师叔,后来真的没救回来?连师祖也不行吗?”
莫知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暗中瞅了沐夕沄一眼,回答徒弟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修道之人灵力充盈全身,可以用来作战,也成为了生命的支撑。灵力散尽的过程,对身体损害极大,如同一栋房子,突然被从内震碎,失了梁柱,如何能不倒?”
葛亮失望地点点头。“西南巫医谷的那个叛徒真是可恶!!!如果不是他,咱们山里就不会连着少了两位大侠!”小小的脸蛋气得通红,“那恶魔后来怎么样了?”
“去去去,别打扰师傅,师兄说了还不信!”讲故事的具蔚杰提溜着小师弟往远处走,声音传来:“当然是取魔晶,毁魔躯,一把火烧成灰烬,魂飞魄散,再无痕迹啊!”
沐夕沄拿着酒杯的手一顿。
竟是如此吗?
这几天在夜深人静时,他反复地找寻最后的那段记忆。只记得到了最后,血红的眼睛恢复了本色,呼喊的嗓音真挚急切,他,应该已经摆脱了突如其来的魔气,恢复到原先模样。但是,但是,那样的他,会有怎样的结局?
人就是如此地不愿面对现实。没有确切的消息,他就可以想象,那人现在可能会被关着、镇在哪里。
五十年时间不短,但不足以消耗修道者的一生,或许今后还有机会一见,或许自己,还能托师门将他救回。
也或许他当年已身死道消,再入轮回,托身到一个好人家里,平安幸福度过一世。
还或许……或许……
如鸵鸟将头埋在沙子里,好像只要存着这样的念想,那人便依然在这世上,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一切念想,在那一句话中灰飞烟灭。
“魂飞魄散,再无痕迹!”
身体冷若霜冻,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头却有些晕眩,周围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沐夕沄放下酒杯,恍惚听见自己对莫知岐说:“弟子不胜酒力,长老且再坐坐,我先回去了。”没等莫知岐反应,他便起身走开。
莫知岐看着他细瘦单薄的背影,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情究竟如何,自己并不清楚,其中还有什么恩怨纠葛,恐怕也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沐夕沄昏昏沉沉,等回过神来,已来到了下午练功的梅树下。
据说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就来自这棵梅树,但没有人知道,五十年前,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与这梅树有关。
恍惚间,沐夕沄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少年,迎着夕阳,背靠梅树,向他露出笑脸。
伏魔镇外。
一只黄底黑色圆斑的小猫看着树上的麻雀,圆溜溜如玉石般的褐色眼睛一瞬不瞬,瞳孔因阳光照射变成了两条细线,毛茸茸的小爪子趴在马车的窗栏上,尾巴左右甩来甩去,悠然自得。
马车里,一个黑衣的青年躺在软塌上,定定地看着车顶。
这人面容俊朗眉眼深邃,带着一点西域的特征。阳光照下,眼眸边一圈金光一闪即逝。
车外人声传来:“表弟,下来吃饭了。”
黑衣的青年慢慢地爬起身,伸手把小猫从车窗边抱起来,懒洋洋地下了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