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应了一声,起身往槅扇外行去。
折枝骤然想起他方才说过的话来——若是如今不问,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日。
慌乱之下,她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袍服下摆,哽咽开口:“大人……谢氏族中可还有旁的族人?”
谢钰停步,视线落在她因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指尖上。
鸦青羽睫微垂,看不清那双凤眼里的神情究竟是悲悯抑或是轻嘲。
“与其来问这些,不如想想,你往后的路该如何去走。”
折枝一愣,渐渐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紧握着谢钰衣袍的手指松开,忍了许久的珠泪连串坠下,落在谢钰跟前的地面上,无声碎裂。
谢钰收回视线,没再停留。
室内归于寂静,唯有更漏声细碎响起。
折枝将脸埋在帕子里,低低啜泣了一阵,良久才忍住悲意,站起身来哽咽着拭去了面上的泪痕。
沉闷的更漏声中,她提起食盒,低垂着脸,独自离开了谢钰的书房。
出了映山水榭后,因着这一路上失魂落魄,怕被旁人看见笑话了去,折枝便选了较为冷僻些的小径,绕了远路往自己的沉香院里走。
刚走过穿堂,绕过一座游廊拐角的时候,斜刺里却穿出一人,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好妹妹,我在府里打听了一圈,都说你回自己的沉香院了。没想到过去却扑了个空。还好我又绕了整个后院一圈,终于找到了你,不然可就错过了。”
折枝正失神,被这样倏然一拉惊得指尖一颤,手里的食盒都险些落在地上。
一抬眼,却见是一身花青色锦衫的男子站在自己跟前,笑得格外热切。
“大公子过来寻折枝是有什么要事吗?是夫人唤我过去?”
折枝看清来人身份之后,忙借着福身道万福的机会不动声色地将袖口从他手里抽了回来。
眼前的男子正是桑府的大公子,桑焕。
作为府中的养子,他居住在与桑侍郎与柳氏相邻的云璋院中,素日里与她往来不多。
但毕竟是在一个屋檐下,折枝多少也对他有些了解。
这位大公子听闻是在外头养坏了,如今已到了弱冠年纪,文不成,武不能,反倒是屋子里的通房丫鬟收了不少。也因此闹出过不少事来,只是都被柳氏遮掩了过去,好歹没传到府外去,让众人笑话。
“妹妹怎么张口闭口就只有母亲,难道我就不能自己想来寻你?”
今日桑焕却是一反常态的热情,说话间已自袖袋里取出了一只翡翠簪子往折枝手里塞:“去年妹妹生辰的时候,我刚巧在外头有些事错过了。今日便将这生辰礼补上。”
折枝不接:“折枝生辰的时候,夫人已经做主赠过折枝首饰与银两,不敢再收大公子的东西。”
桑焕拿着步摇往前欺近一步:“妹妹说得哪里的话?往后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说着,便抬手要替折枝簪上。
折枝忙往后退开一步避过,一抬眼,正对上他眼底不加掩饰的垂涎,一颗心顿时重重沉落下去。
她如今已不是桑府的大姑娘,自然也不再是桑焕名义上的妹妹。
少了这一层伦常束缚,一些往日里不可行之事,如今也变得可行了。
她明白这支递到眼前的翡翠簪意味着什么。
“大公子厚爱,折枝心中感激。”换在往日里,折枝应当会斟酌再三后想出婉拒的法子。但这三日里的连番变故耗尽了她的心神。折枝只觉得通身疲惫,便只是顺着心中的念头拒绝道:“可折枝并无此意。”
桑焕没曾想她会这般直白的拒绝,面上闪过一丝愠恼,但当视线落在折枝那张姿容姝丽的小脸上时,便又摁抐了下去,只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妹妹离了桑府,孤身一人能往哪去?”
他的视线往下,滑过折枝花枝般纤柔的颈,喉间有些发紧:“不如就留在府上,跟了我。吃穿用度上,必不会亏了你。”
“等正妻过门后,我抬你做良妾。”
“折枝并无此意。”折枝哀倦至极,不欲与他纠缠,只轻声重复了一句,便侧身绕过他,往回廊上走。
桑焕皱眉,伸手想拦下她。
“大公子,原来您在这里。”
远处倏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嗓音,打断了桑焕的动作。
旋即脚步声由远及近,柳氏身边的丫鬟绿蜡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对桑焕福身道:“小厨房里新进了些新鲜的鳜鱼,夫人差奴婢传话过来,让您过去一同用午膳。”
话音落下,她一转首看见了折枝。微愣了一下,似乎迟疑了一瞬应当怎么唤她,但很快还是乖觉地笑着开口:“姑娘也在这。”
姑娘与大姑娘,一字之差,其中的意思却不知差了几重。
折枝只做不知,颔首轻应了一声。
又见绿蜡有些为难,便知道柳氏应当是召桑焕过去说体己话,不想有外人在场。
遂推脱自己还有些事情未曾做完,只让绿蜡代为向柳氏请安,便径自回了沉香院中。
紫珠与半夏正在照壁前等得心焦,甫一见折枝,便一齐迎了出来,一左一右簇拥着她往内院里走。
半夏嘴快,见折枝的面色苍白,便紧张道:“谢大人难为您了?”
折枝明白隔墙有耳的道理,只轻轻摇头,将两人带到自己的闺房里,掩了槅扇,这才将方才发生之事略说了一遍。
即便她说的简略,仍是听得两人脸色发白。
“可不能答应。”紫珠连连摇头:“私底下说句不守规矩的话,大公子是什么样的品行,即便外头不清楚,咱们府里人可都是心知肚明的。您若是答应了他,等同于自个往火盆里跳。”
半夏顿足道:“呸!大公子还以为他是什么凤子龙孙,攀不起的高官之主?说白了也就是个白身,还不是老爷的亲子。多大的脸面让您没名没分的跟了他?您好端端的姑娘家,凭什么这样给他作践?”
“我自是不会答应。”
折枝轻垂下眼,不知为何,她倏然想起水榭中谢钰与她说过的话来。
‘与其来问这些,不如想想,你往后的路该如何去走。’
她的前路,究竟该如何去走?
若是留在桑府,桑焕必不会轻易罢休。
可若离了桑府,她孤身一人又能去哪?
若说原先还有个逃回生身父母膝下的念想,如今却也不能了。
且这世道待女子苛刻,能寻到容身之所已是艰难。若是再遇上个地痞恶霸的,岂不是任人宰割?
折枝低垂下眼睫,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半晌也未曾想到一条妥善的出路,反倒觉得一阵阵疲惫感袭来,笼罩了周身。
“我想歇息一会,午膳便不用了。”
紫珠与半夏面面相觑了一阵,服侍着她换了轻薄的寝衣睡下。
折枝身心俱疲,近乎是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浓沉,恍惚间竟又回到了幼时。
彼时桑砚还不是户部侍郎,而是一座临水小城的县令。
虽月俸不多,但好在家资颇丰,便举家在湄水河便购置了一座宅子。
那时柳氏也还未过门,掌家的是桑砚的原配夫人戚氏。
戚氏的身子不大好,房中总有散不去的药味。但性子却是极柔和的,总爱在春日里临窗坐着,一壁做着绣活,一壁低声唱着江南小调哄她入睡,轻声细语地唤她的小字。
病势稍缓时,也会亲自下厨,做一些南方时兴的糕点。
荆县盛产栗子,戚氏最拿手的一道糕点,便也是栗子糕。
春寒未褪的时候,蒸笼里新拿出来的栗子糕松软的像棉絮,金黄如深秋时的稻穗。
轻抿一口,绵软香甜的味道便在唇齿间盘旋,是此后再未有过的温柔滋味。
梦境绵延许久,待折枝朦胧醒转时,房内的光线已转晦暗。
“姑娘醒了。”紫珠撩起藕荷色的床幔,扶着折枝坐起身来。
而半夏则小步走到案几前,打了火折子点起纱灯。
暖橘色的灯辉下,折枝轻轻趿鞋起来,以清水净面洗去了眼角泪痕。
经此一睡,原本的悲哀沉落下去,终于是略微有了些精神。
紫珠见此也轻松了口气,忙端了晚膳过来,放在紫檀木小几上。
一碗芙蓉鸡丝粥佐着三两碟小菜。外加一碟清炒的时蔬,一盅益气补血的红枣百合汤,很是清淡落胃。
折枝未曾用过午膳,又一气睡了这许久,着实有些饿了。
便先用了些许,这才轻声对紫珠道:“今日倏然有些想用栗子糕了。你且拿些银子去,让小厨房做些过来罢。”
紫珠嗳了一声,自折枝的妆奁里拿了锭碎银子,转身出了内室。
折枝重新执箸。
才刚动筷,却听见旁侧‘咕噜’一声腹鸣。
一旁半夏忙伸手捂住肚子,但那声音还是自指缝里透了出来,令她闹了个大红脸。
折枝微讶:“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用过晚膳?”
半夏有些支支吾吾的:“用,用过了。可能是今日事忙,所以饿得早些。”
折枝抬眸看向她,见半夏下意识地抬手去挡自己的耳朵,心中便有了数。
半夏性子爽利,却是个不会骗人的。一说谎话,耳根子便通红。
折枝也没心思用饭了,索性搁下筷子问她:“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半夏知道自己瞒不过,只好如实开口:“奴婢没用晚膳。”
“晌午您歇下后,管事嬷嬷便递话过来。说如今姑娘您,您如今不是府里的人了。那沉香院里的一应用度,也不该由公中来出。我们院里的下人自然也不能去小厨房领饭。”
折枝垂落的长睫重重一颤。
府中能支使动管事嬷嬷的正经主子不过三位。
其中桑砚并不过问内宅琐碎之事,而柳氏并不是这等会在明面上苛待人的主。
那么,这便是桑焕在用他的方式,令她低头就范。
槅扇轻微一响。
紫珠提着食盒自外头进来,将一碟子热腾腾的栗子糕搁在折枝眼前的案几上。
折枝轻轻挟起一块,放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