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那自门缝里透出的迦南香,昭示着他在房内。
折枝抬手,轻叩了叩槅扇:“大人。”
“进。”
房内传来淡而冷的一声。
折枝整了整袖口上的皱褶,摁抐下心中惶然,轻轻推门进去。
房内长窗紧闭,并未掌灯。
谢钰坐在一方高几后,淡看向她。
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那本就如玉白皙的面庞愈发通透得如冰雪一般,罕有血色。
折枝抬步走近了些,低下身去盈盈道了个万福:“大人曾经指点过折枝,折枝感怀在心。便斗胆让紫珠递了亲手绣的帕子过来,还望大人切莫怪罪。”
谢钰抬手,露出枕在腕下那方绣竹枝的锦帕,长指缓缓叩打其上。
“既然已经谢过,又何必亲自登门?”
“折枝生性愚钝,不解大人当初深意,只好冒昧过来请教大人。”
她抬眸望着谢钰的神情,试探着开口:“大人觉得,折枝的前路该如何去走?”
谢钰曲起手指,略偏首看向她,漆眸幽深,辨不出喜怒:“你可作为桑府的表姑娘客居在府上。”
“一切如故。所有用度,由我承担。”
折枝长睫轻轻一颤,缓缓垂落。
自这几日的波折之后,她曾深想过许多。
离开桑府,便无法立足。留在桑府中,却又没了身份,亦供不起整个院落的用度。
进退两难。
而谢钰所言,可谓是她如今最好的出路。
只是来得这般轻易,却令人有些不敢置信。
折枝惴惴应声:“大人收留之恩,折枝铭记在心。这些年的用度,折枝回去会与侍女一同清点出来,记在账上。”
“假以时日,定会尽数交还给大人。”
谢钰对此不置可否,只淡声纠正道:“既已是桑府的表姑娘,便不必再唤这声大人。”
折枝吃不准他的心思,在原地踌躇了良久。
直至谢钰等得有些厌烦,神色转淡,这才迟疑着开口,依着齿序低低唤了一声——
“哥哥。”
小姑娘的语调温软,即便是怯怯开口,在这春日里听来,仍是缠绵。
谢钰不知想起了什么,曲起的长指略微收紧。旋即面色如常,只略微颔首,算是答应。
折枝方将高悬的心落下,谢钰却已经垂落视线,看住了腕底压着的那方锦帕。
“一句话的指点,可换一方锦帕。”
谢钰淡色的薄唇微微抬起,笑意落进那双幽邃眸中,便似刀锋寸寸破开冰凌,现出川底汹涌暗流。
“那如今,你又该如何谢我?”
-完-
第6章
◎……似乎,并不解恨啊。◎
话中似有深意,偏偏谢钰语气淡漠,不似认真。
折枝羽睫微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谢钰并不曾出言逼迫,只以长指无声叩在那方锦帕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中途泠崖进来,将一只甜白釉青花瓷碗放在谢钰手边,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药材的苦香乘着碗中热气氤氲而出,弥漫了斗室。
折枝的视线随之移落过来,还未停留上顷刻,谢钰已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再开口时,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调。
“可想好了?”
折枝将视线移开,但那苦香淡淡,仍旧萦绕在鼻端。
似在恍惚间带起一些幼时回忆。
她攥紧了袖缘,斟酌着低声开口:“母亲在世时素来体弱。府中延请过无数名医,却始终未见转机。倒是数年后,一位游方郎中出过一剂偏方。说是常听人抚琴,能够缓解身上不适。”
折枝停顿稍顷,却并未等到他开口追问,遂迟疑着抬眸望了一眼谢钰的神色。
却见他神色淡漠,似乎‘母亲’二字,并未于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大抵是离散多年,以致于对生身父母并无多少感怀。
而谢钰本身,也并不似一位重情之人。
谢钰不问,她自然也不好主动开口提及。
于是折枝只得将有关于母亲的话尽数咽下,转而试探着道:“若是大人愿意,折枝可时常来水榭中为大人抚琴,以作报答。”
她话音未落,谢钰却抬眸看了她一眼,继而,缓缓皱眉。
折枝面色微白,以为是自己话里的避重就轻惹怒了他,正想着如何回寰的时候,谢钰却已淡声开口。
“你方才,唤我什么?”
折枝一愣,渐渐回过味来,乖觉改口道:“哥哥。”
谢钰展眉,轻叩在锦帕上的长指随之停下。
“善。”
折枝在原地静立了稍顷,未等到下文,这才讶然发觉,他竟是答应了。
这般微末的代价,答应的却是这般轻易。
仿佛方才种种,皆不过随性而起的一场玩笑。
折枝轻愣了一愣,继而悬着的心落下,忙福身与他道谢。
——无论如何,有谢钰这句话在,沉香院便算是暂且保下了。
谢钰以手支颐,看着小姑娘舒展开的眉梢,温声轻笑道:“妹妹可要想好了。答应我的事,没有反悔的余地。”
折枝自昨夜落定了决心,便也从未想过退缩。
如今谢钰开口,便也只是乖顺点头:“那折枝便先回沉香院里准备一二。待明日便过来为哥哥抚琴。”
谢钰淡看她一眼:“既然来了,便用些点心再回去罢。”
折枝才得了他的恩惠,自不好推脱。便轻声谢过谢钰,又往离他略远些的一张圈椅上坐下。
令折枝讶异的是,屋内分明只有他们两人,谢钰也并未开口吩咐从人准备,但不过顷刻,叩门声响起,泠崖去而复返,取走药碗,将三碟糕点放在两人面前的案几上。
一碟芙蓉卷,一碟栗子糕,一碟茯苓饼。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食,却令折枝隐隐有些心惊。
只是个巧合罢了。
折枝这般安抚自己,又见谢钰已挟起碟中一块栗子糕,方执起筷子,去挟离自己最近的那碟芙蓉卷。
芙蓉卷的外皮已经炸的酥脆,筷尖一碰,便听见酥皮碎裂的轻微声响。
折枝放轻了动作,方小心翼翼将芙蓉卷挪到自己碗里,尚未来得及品尝,一块栗子糕便已送至她的唇畔。
折枝的动作骤然顿住,惴惴抬眸。
谢钰仍旧坐在离她稍远的位置上,执箸的手指修长平稳,不带丝毫颤抖。
两人僵持稍顷,谢钰淡声问她:“不合口味?”
折枝有些心颤。
案几上放得皆是她素日里最喜欢的几样吃食,又岂会不合口味。
若不是巧合——
折枝心底一阵慌乱,握着筷子的手指不安收紧,缓缓低头,小心翼翼地在边角上咬了一口。
是记忆中甜蜜绵软的滋味。
但此刻折枝的心思却不在其上,只是惴惴。
她这一小口吃得极慢,像是秉承了大家闺秀细嚼慢咽的规矩。雪腮极细微地起伏着,直至贝齿将那栗子糕磨成了栗子粉,这才悄悄咽了下去。
而后,便端坐在圈椅上,目光规矩地落在自己的指尖,装作不曾看见谢钰停留在她唇边的银箸。
谢钰今日极有耐心。
握着银箸的长指微曲,始终停留在她唇畔不远处。
只要略一抬手,便能触及她的唇瓣。
折枝不敢轻举妄动,在原地危坐了半晌,终于支撑不住,身子轻晃了一晃,雪腮轻轻擦过谢钰冷白的手背。
一阵微凉的触感。
谢钰抬眉,淡看向她。
折枝轻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后,雪腮上骤然涌上一层薄红,继而缓缓蔓延至耳背,渐渐连那双圆润的耳珠都红透如莓果。
折枝窘迫至极,掩饰般地慌乱垂首,就着他的筷子,三口并作两口将一整块栗子糕吃了。
草草咽下,又立时转手将自己干净的筷子递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