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老太太摸摸她的头,又对金大娘子道:“我看要不让家里送个素席过去?”
金大娘子颔首:“我这就安排。”
蒋娇娇很高兴,可转瞬便又想起了谢夫子说中午打算带谢暎出去吃饭的事,因生怕他们先走了,忙道:“婆婆,我先去给谢夫子说一声,别让他们跑了。”
因着各家往来的缘故,照金巷里的大人们从不拘着孩子互相串门。于是金大娘子笑着道:“那你跟着王妈妈一起去,顺道先把礼物带上门给人家。”
蒋娇娇立刻应了,而且还主动跑过来牵住了王妈妈的手,催促道:“我们快走。”
王妈妈给主家们行过礼,便笑着牵了她去了。
蒋老太太含笑看着小孙女雀跃的背影,感慨道:“娇娇这跑路的样子还真是和四娘小时候一模一样。”又道,“不过这性子倒是比他们几个小时候都好。”
蒋黎捧道:“那还不是多得娘您当初拦住了二哥哥给娇娇裹脚,不然我也不能带着她跑。再有这性子,也必定是像您才能这么讨人喜欢。”
蒋老太太被她哄得呵呵直笑。
金大娘子莞尔,垂眸往自己裙下微露出的一双玲珑足尖看去,两息后,又不着痕迹地将秀足与目光同时收起。
蒋娇娇终于在王妈妈的陪同下紧赶慢赶地来到了谢家屋前,谁知出乎意料的是,她却忽然见到从灶房顶上飘出了炊烟。
王妈妈替她上去叩了叩竹扉,客气地问着套话:“谢夫子可在家?”
很快,谢夫子便出来开了门。
乍见到蒋娇娇,他起先还有些意外,随即看见了一旁的王妈妈和手捧被褥的女使,立刻明白了过来,于是笑着侧开了身子,说道:“小娘子有心了,劳妈妈亲自跑一趟。”
王妈妈回笑着还了话,又道:“这是我们大公子和大姑娘对谢小郎官的心意,还请夫子代为收下。”又道,“老太太听说谢小郎官今日乔居而来,已吩咐了厨房准备斋席,待会便要送来,也还请夫子留步稍等等。”
谢夫子没想到蒋家还打算送饭过来,愣了愣,却道:“席面就不必了,代我谢过老太太好意,我们家灶上已开始做了。”
王妈妈本打算再劝两句,但开口之际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眉目间的不悦之色,于是及时地收了口,转而笑着应好,只问明了地方,吩咐女使进去把东西放好。
蒋娇娇四处看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在了灶房的位置,问道:“谢夫子,谢暎呢?”
谢夫子随口道:“在里头做饭呢。”
蒋娇娇霎时瞪圆了眼睛。
谢夫子一愣,旋即忙道:“可不是我要他做的……”
蒋娇娇已经转身跑进了灶房。
谢暎果然正搭着个小板凳站在灶台旁,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在往滚着热汤的大锅里下面饼。
蒋娇娇径直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从他的脚下慢慢抬头移动目光,最后,仰着脸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谢暎早看见她走了进来,但他一是手里在干活没空招呼她,二也是陌生感使然并不太想招呼她,所以起先便假装着没瞧见她,好像自己多么全神贯注。
但蒋娇娇也不着急,她不出声,也没走开,就这么望着他。
最后还是谢暎败下阵来,终于转过头,垂眸朝她看去。
两人对视了几息,他问:“你有事么?”
语声微低,甚至有些轻。
蒋娇娇看着他,说道:“我是蒋娇娇。”
谢暎顿了顿,回道:“嗯,我记得,蒋小娘子。”又问,“你有事么?”
他其实想说,你若没什么事那就走开吧。即便真有什么事,也该去找我从叔祖,而不是我。
谁知蒋娇娇却望着他,说了句:“你还会做饭啊?做得好吃么?以后我们一起玩儿,你做了给我也尝尝好不?”
谢暎:“……”
会一点。
做得一般。
我为什么要给你尝?
转瞬间他已在心里闪过了她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然而最后,他迎着蒋娇娇期待的目光,只淡淡回了声:“……嗯。”
很平淡的一声。他故意的,因为这样便听不出是在回她还是在承诺她,他还有可以后退和敷衍的余地。
果然蒋娇娇并没有听出他的用意,听到他应了声“嗯”就高兴起来,只是唇角高高翘起还没来得及笑开,谢暎就看见她又皱着眉头低下了眼帘。
然后,她竟伸手来拉他。
“你先下来,”她说,“我脖子酸。”
谢暎只好顺着她从板凳上下来了。
“你还有别的事么?”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认真地看着她,问道。
蒋娇娇也认真地看着他,说道:“我刚才问过了王妈妈,她说不仅五月生的猪可以吃,其他鸡鸭鹅的什么也都可以吃。”
谢暎莫名其妙,没有言语,只安静地看着她。
“我喜欢吃猪。”她说。
谢暎心想:关我什么事?我这里又没有猪。
“不管几月生的都好吃。”她又说。
谢暎已经不想跟着她的话去费脑子了。
“我……”
“等你明年生辰的时候,我请你吃全猪宴啊!”
两个稚气的声音同时响起,而谢暎却只来得及说了个“我”,余下的“还有事”三个字便猝不及防地被堵在了蒋娇娇的话音里。
他看着满目笑意的她,有些发怔。
熙宁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谢暎来到京城,住进了他从叔祖谢熹的家里,成了蒋家大姑娘的邻居,然后——第一次煮坏了他最擅长做的汤饼。
第4章 负担
谢夫子把蒋家人送走后,便回过头来找他的从侄孙。
一进灶房门,他就看见那小小的一个人正对着刚起锅的汤饼面露愁色,后者抬眸也瞧见了他,便随之又站得更端正了些,唤道:“叔祖。”又续道,“对不起,我先前走了神没看住火,汤饼有些坨了,我再重新给你做吧。”
“好了好了。”谢夫子笑笑摆手,招呼他过去,“咱家没有那么多讲究。我原是要带你出去吃的,倒是你不嫌麻烦,那中午你就将就了,晚上我们再出去。”
谢暎自觉此番表现砸了锅,也说不出什么来,耳根子微红地低下了头。
两个人都不是对吃食多么讲究的,于是一碗微坨的汤饼很快便热乎乎地下了肚。饭罢,谢暎又主动地去洗了碗,然后才回到自己居处所在的书室里,打算再整理一下东西,顺便还能看会儿书。
书室不大,他刚进去便一眼看见了角落里那张已近乎焕然一新的卧榻。
谢暎愣了两息,然后立刻转身出来,对正坐在懒架上摸着肚皮消食的谢夫子说道:“叔祖,榻上的被褥……”
“哦,就蒋家小娘子刚才带人送来的。”谢夫子还笑着冲他挑了挑眉,“好看吧?缎面文绣的被子,我摸了两把,软得很,舒服。还有床更厚实些的,我给你收起来了,等再冷些拿出来换上。”
谢暎虽不如大人们识货,可他有认知,也有直觉,所以他能够看得出这被褥的确是好东西,不止是好东西,而且对现在的他来说,这无疑肯定还是个贵东西。
他感到很不安。尤其是当从叔祖说两床被褥都是要给他用的时候,他更是拿不准对方是不是在等着自己主动表示些“孝心”。
于是思绪微转之后,他便开口说道:“侄孙初来乍到,想来蒋家小娘子是看在叔祖的面上才送了这样的好东西来,还请叔祖先用。”
他心里也想,若是从叔祖把那床更好的拿去了,自己的负担也才能轻些。
谢夫子听了这话,却一时没有言语,而是盯着他看了半晌,直把谢暎看得有些局促起来,才忽而一笑,又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算什么好东西。人家蒋家是富贾,做的本就是布货买卖。你瞧着不舍得买的,于人家手里头不过寻常,放着也是占地方的玩意儿。别人既是要与你交朋友,那你收了也就收了,往后大家如平常般好生相处,也没什么可心亏的。”又颇自得地道,“且那蒋大姑娘现在跟着我认字,尊师重道也是应当。”
“至于我,你就不必操心了。”谢夫子悠悠道,“你瞧着不好的,我却觉得亲近,用久了其实真还舍不得给你。”
谢暎顿了顿,回头又往那张卧榻上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
院门外忽然又传来了声音。
——“谢夫子在家么?”
祖孙两个不由对视一眼,谢夫子使了个眼色,谢暎了然,走过去打开了竹门。
门外站着个梳着一窝丝,身穿檀香色素纹褙子的老妇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使,一个端着座绘有墨梅的纸枕屏,一个则捧着香炉。
老妇人见着谢暎,迅速上下一顿打量,随即便笑了起来:“想必这就是谢夫子的侄孙小郎了吧?”
谢夫子此时也已从后面缓步走了上来,见之,便已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于是亦笑道:“妈妈来此有事?”
老妇人客气道:“我们家大姑娘听说巷子里头搬来了新邻,所以特让我送两样迁居礼来给谢家小郎。”
谢夫子呵呵笑着,拉过谢暎侧身让开,说道:“替我们谢过沈小娘子。”
谢暎有点意外,但还是很迅速地跟着他叔祖作出了反应,礼貌地道过了谢。
等送走了沈家的人,他便问道:“叔祖,这位沈小娘子也是您的学生么?”
“我哪能有那个资格。”谢夫子笑着这般说道。
谢暎敏感地听出了他言语间状似不经意的两分自嘲,顿时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好像问错了话,于是决定闭上嘴。
然而谢夫子却主动地续了下去:“你叔祖我不过一个老秀才,人家沈主簿可是正经的进士及第,他的儿女启蒙都是他亲自带的。”
谢暎微愣,几乎是瞬间,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爹爹便是在进京赴考的时候出了意外,若那时能一切顺利,不知他爹爹能否进士及第?想必一定是可以的,他爹爹……
“哦,对了。”谢夫子忽然又道,“想必待会还有人会给你送礼来。”
谢暎正要远飘的思绪被他打断,听着一时没能回过神。
谢夫子笑了笑,回身一边往懒架那边走,一边随口说道:“以后你就知道了,咱们这巷子里有意思得很。”他也不具体说是个怎么有意思法,只道,“先前蒋小娘子那般动静,定然大家都是知道了的,你看,这沈小娘子这就送了旁的来。”
“至于这姚家,”谢夫子道,“我估计送的东西不会越过了那两家去,但意思总会到的。”
虽然从叔祖并未明说,但谢暎却并不迟钝,相反,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使得他在这方面有着敏锐的触觉,他立刻便自觉明白了对方说的“有意思”大概是个什么意思。
谢暎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之后果如谢夫子所言,姚家也来了人上门,送的是用自家彩帛铺里的细绫做的两双白绫袜。
他只好也在叔祖的授意下收了。
下午的时候,姚之如去了蒋家和蒋娇娇一起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