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成道逢这厮风光一时,还特地给拂则山上供奉游清神君的祠堂大肆修整一番,神像贴金,廊柱雕花,就连祠堂外边一方芝麻大小的池塘也不肯放过,硬往周围一圈换上密密麻麻的崭新石砖。
“说起来啊……我也有大半年没去光顾那间神祠了。”
成道逢轻咳一声,对着眼前低眉顺目的年轻徒弟,突然有些感慨,“人都是会慢慢变老的,前段时间这一病下来,身体愈发变得大不如前,连上山都变得有些困难……倒难为你天天在旁侍候了。”
印斟拱手道:“弟子由您一手带大,要说这些,本就是弟子应当做的。”
成道逢笑了笑,终是无奈叹道:“这些个孩子里头,数你最明事理,康问那小子最爱调皮……而觅伶那丫头,最不让人省心。”
印斟道:“师妹年纪还小,难免活泼任性。”
成道逢摆了摆手,似有些疲乏道:“……罢了罢了,先不谈这些闲话。”
“是。”
“祠堂既是已经清扫干净,择日天晴,你再去镇上采购一些杂物——香火和供品不能再断,神像上的贴金,也需换成新的。”成道逢道,“否则神君怪罪下来,倒平白毁了成家与他将近百年的交情。”
印斟点头称是。原本这样的对话也持续不了多久,但他如今神色有异,跪在门后,似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字半句。
成道逢忍不住先行开口,主动向他问道:“你怎么了?”
印斟顿了一顿,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师父您说……游清神君,有没有可能变成活人?”
老头子骤然听闻此处,愣是骇得眼珠一瞪,火急火燎从椅上一咕噜坐起:“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印斟唯恐将他吓着,忙是否认道,“问问而已,师父不必较真。”
成道逢一改方才态度,赫然而怒道:“小兔崽子,这种事情岂能张口就来的?”
印斟一连退后数步:“师父累了,还是早些歇下吧。”
吱呀一声,破旧的屋门拉开一道细缝,成道逢一双眼睛睁至滚圆,连连高声喝道:“你……你小子给我过来,把话说清楚……不准走,不准走!”
“……喂,印斟!”
又是一声清脆低响,木门被人轻轻合上,所有杂音随之一并消散,四面后墙所围绕而成的窄小屋内,便只剩得气势汹汹的成道逢一人。
——要说起这老爷子,其实一直就是这样。
成道逢将游清神君看得很重,任谁也不能说他一句不是。只可惜前段日子大病一场,去往很远的外城疗养身体,供奉游清的祠堂也因此蒙遍灰尘,几乎无人主动前去参拜。
老爷子回来以后,一人对着拂则山难过了很久。但病后的身体尤为虚弱,他上不了山,拿不动剑,再无法像几十年前那样,昂首挺胸,与神君并肩作战,齐斩妖魔。
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费尽心思,将神祠上下打理至焕然一新。
而神祠周围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莫说天生凶煞的鬼灵精怪,就算是很普通的小猫小狗,只要让成老爷子一眼见了,都得当场暴跳如雷。
夜里的小镇没有灯火,因而室内室外大多会归于一片平静的黑暗。印斟平躺在房间木制的小床板上,一人对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他想到白天时候,遇到那个自称神君的疯子。
如果那疯子是只妖的话……很少有用符纸都赶不跑的顽固妖祟,何况他脚下踩的那片土地,是游清神君的专属祠堂。
如果是人的话,那就更加不可理喻。来枫镇对于外来人口的出入管制极严,要说普通人能从镇口一路扒拉着跑进深山老林里,那基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印斟这样想着,微一侧目,就刚好望见桌前一沓新画好的符纸。
——他打算明天不下雨的话,再回山里一趟,将那倒挂在神像背后的妖物赶走。
如果符纸实在没有用处……就扔几个剩馒头给他,只要事先填饱肚子,别的应该都还好说。
不过……妖物是会吃馒头的吗?
印斟睁开眼睛,下意识里想要翻一翻身。然而不知为何,身上很沉,像是无端压着一块巨石,从腰到腿都在无形传来钝厚的重量。
印斟忍无可忍,抬手将被褥一掀——夜时黯淡熹微的月光映照下,刚好点亮身上一张布满稠密发丝,惨白无血色的人脸。
人脸失去被褥遮挡,似乎觉得还觉得很冷,便又无端朝印斟胸前缩了一缩,削尖的下巴正抵在他柔软的襟口。
饶是印斟再怎般淡定,此时也不禁想起康问适才说过的一句话——鬼上身,小心门窗。
他一时有些僵硬,却还是微欠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干嘛……?”
鬼说:“你不要掀被子,小爷我冷。”
印斟瞥了一眼床前的纸窗,果然是开着的,正呼哧呼哧朝屋内灌着热风。
鬼又说:“师兄,你中午给我吃的什么,完全不管饱啊?”
印斟愣了一愣,在反复确认这鬼不是师弟康问,也不是师妹成觅伶之后,方才反手点燃床头一根蜡烛,晃悠悠去照亮面前一张鬼脸。
也就是这么囫囵一照,给照出一双乌黑圆溜的大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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