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二人共用的房间里,此时便就只剩了柳渔,这正合了柳渔心意,关上房门,就从包袱里取出了在绣铺里买来的一应东西。
画样、劈线、刺绣、剪裁,到日影西斜时,一个粉白色的荷包才将将做好,柳渔指尖在荷包上抚过,绣样并不复杂,荷叶之下藏着的一尾锦鲤,胜在绣艺精巧,活灵活现。
将东西贴身收好了,寻了块最便宜的布上了绣绷,拟着初学者的样子绣了些线条简单的东西,随手放在针线筐里备着王氏查看,便起身活动身子,做起每日必做的功课来。
一身的舞艺,不为取悦男人,便只为能让身体更柔韧康健也不应就此荒废了。
柳康笙父子几人是天色擦黑时到家的,这时的柳家,与白天俨然是两种氛围,家里人人都知道柳康笙才是作得这家里主的人,全都争相表现。
三个儿媳妇不比白天的闲人模样,此时是一个赛一个的懂事能干,对着柳康笙恨不能脸上笑开出花来,对王氏也颇恭敬,乍一看去母慈子孝,一片和乐,全瞧不出白天为了几个馒头就能上演一出眉眼官司的模样。
就连早上闹腾得格外厉害的柳燕,在柳康笙面前也乖巧非常,争表现比不过她三个嫂子,开饭前柳渔寻思去拿碗筷,被柳燕一把撞开抢在了前头,柳渔不以为意,只由她抢着去做。
至于王氏期待的,晚饭后柳渔交上卖络子的五贯钱,再说一说学刺绣的事情。
她满以为长女聪慧,以后能替家里赚更多银钱了,柳康笙会有个笑模样再鼓励几句的,然而并没有。
相反,听到柳渔想去镇上学刺绣,柳康笙直接皱了眉。
王氏不明白男人这是怎么了,这样的好事,不应当高兴吗?
她不知道,柳渔却很清楚,此时的柳康笙显然已经打定卖她的主意了,一个只会在这个家中再留一个月的人,花时间去学刺绣哪里有老老实实再打一个月络子更划算。
不能把柳渔的剩余价值都压榨干净了,柳康笙能乐意才怪了。
好在柳康笙恐怕也是顾忌会露了心思,没说出什么反对柳渔往镇上去学刺绣的话来,只是一如往常黑着脸,并不给柳渔多余的眼神罢了。
伍氏最会看个眉眼高低的,观柳康笙神色就揣摩到了公公的意思,何况她也不愿柳渔去镇上学什么刺绣,当下就笑着道:“大妹妹,刺绣哪里是你在绣坊转几圈偷瞧瞧人家绣娘做活就能学来的,我看你还是别想那么多,安安生生在家里多打打络子的好。”
柳大郎妇唱夫随,“你大嫂说得不错,女孩子最好的品德是稳重踏实,大妹还是别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好。”
柳渔一笑,从袖中取出下午随手绣来支应柳家人的“初学品”递给王氏,道:“大嫂说得没错,只转个几圈自然是不可能就学得来的,不过我于这女红上不算笨拙,瞧着若能有个二十来天也就差不多了,这是我今天上午在绣铺瞧了几眼回来自己琢磨着绣的,娘和几位嫂嫂看看。”
王氏接过柳渔递过来的一块布头,见上面绣的花草,针法虽还粗糙,瞧着却也像模像样的了。
王氏大喜,面上现出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来,“瞧一回就能绣出这模样,渔儿在女红上确实很有天份,当年瞧了瞧村里的小姑娘打络子,回来就能照着样儿打出来,后来更是琢磨出许多花样,做成一门来钱的营生时我就知道。”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平日里柳渔身份尴尬也就罢了,难得说到她的长处,王氏也是恨不能把女儿夸出天来,好叫男人、继子和三个儿媳妇都听听,她带过来的女儿也不是吃白饭的,也能赚来银钱,不比家里男人差多少。
伍氏可不大信,瞧一上午就能自己琢磨出样儿来?她伸长了脖子就往王氏手中瞧去,就连林氏和文氏也跟着侧目。
王氏还记着林氏下午拿走两个馒头的仇呢,能瞧她顺眼?笑微微把那绣着花的布头递给了伍氏。
是的,哪怕伍氏才是拿走馒头最多的那一个,可在王氏看来,伍氏那是为了老柳家长孙,那是正当的,她根本不觉得伍氏那么做有问题,她只恨林氏给她没脸。
林氏刚才也不过是听到刺绣,一时心热,很快就回过味来,她也知婆母一贯不喜她,撇了撇嘴也不以为意,一个拖油瓶,一个继婆婆,还真把自己当颗菜。
文氏比林氏要会来事得多,“哟”一声就凑了过去,见伍氏手中那粗布上绣得似模似样的花草,眼睛就是一亮,“大嫂给我也瞧瞧。”
嘴上征询着伍氏意见,实则手已经伸了过去,从伍氏手中拿过捧到光下细瞧。
伍氏能怎么着,她还能不给?只是心中切齿,没想到柳渔这丫头只出去一个上午,竟真给她瞧出点门道来,伍氏惯有心机,心中不悦,那点子不悦也是隐在闲闲扯起的一抹笑中。
倒是文氏,瞧了柳渔第一回 琢磨着绣出来的东西后,正经拿柳渔当了个宝,把东西送回柳渔手中不说,亲亲热热的就夸起了人来。
“我是嫁进来之前就知道大妹妹是个手巧的,今天才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千伶百俐、蕙质兰心,只瞧了一回能有这样子,看来大妹妹没说空话,不足一月想来就能学出个样子来,三嫂今儿厚一回脸皮,大妹妹若学会了还望能教一教我,往后我孝敬爹娘两身衣裳也能做得更有样子些了。”
柳渔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不着痕迹看了伍氏一眼,笑着应文氏:“三嫂看得上就成。”
伍氏笑里藏嘲,林氏则把眼风朝文氏一撩,笑模笑样道:“三弟妹也是一张巧嘴。”
暧昧模糊的语气里,你也辨不清她到底是嘲讽还是夸赞。
主位上的柳康笙不乐意听这些个闲话,拿烟杆子敲了敲长凳凳脚,打断道:“行了,饭都吃好了就把桌子收收,别都扎在这里。”
这一下妯娌三个都不敢打什么机锋了,王氏率先起身,几个女人收碗的收碗,端菜的端菜,连柳燕都没敢闲着。
伍氏最是机灵,端了两盘剩菜去灶房放进橱柜里,转头就取了茶盘茶杯给家里四个男人泡上茶了。对王氏可以散漫,对着公公和家里的男人,她一惯最是殷勤小意。
柳渔如今不用干涮锅洗碗的活计了,帮着略收拾了在灶上打了热水洗漱后便径自回屋去,经过堂屋,柳康笙正抽着烟袋,见柳渔过来了,斜目瞧她一眼,“学刺绣可以,打络子也别落下了。”
柳渔心中一哂,这是要拿她当奴才使,一点劳力价值也不愿放过呢,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倒是一丝不露,还如从前一般诺诺应了。
至于做不做,做到什么份上,他还能天天盯着不成。
柳康笙哪知道柳渔心里还敢做阳奉阴违的盘算,当下也不再说什么了。
柳渔此后一个月往镇上去的事,今晚便算是过了明路,目的达成,她也就不在堂屋多呆,径直回房去。
此时外面天色已是全黑,柳家堂屋还点了盏油灯,柳渔房里却是没有这样待遇的,只能借着堂屋漏进来的几丝光亮,她也无谓,连这能借的一点光都不想要,反手就掩上了门。
心神绷了一天,她现在只想安静呆着,在黑暗中,无人能看着她的时候理一理这一日的光怪陆离。
可她想要安生,有人不肯叫她安生。
才刚掩上的门被人“怦”一声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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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端倪
柳燕站在门口直愣愣瞪着柳渔,就着堂屋透进来的那丁点微光,恨不能把柳渔脸上瞪出个窟窿来才算完。
对于这个和自己有着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柳渔早已不抱两人能亲近起来的奢望,此时被她乌眼鸡一样瞪着,约莫是柳燕这模样她见得实在太多,时隔近两年,竟不觉得怎么陌生。
她这一日经了常人所不曾闻之事,又奔波劳累一天,实在不耐烦应付柳燕,干脆转身就往自己床边去。
柳燕不爽快了一天,此时又碰了冷钉子,当下“哼”了一声,“别以为能学个刺绣就多了不起,你女红再好也不是柳家人,就跟打络子一样,赚的钱那也是买了珠花戴在我头上。”
后一句眉眼飞扬,不知有多少的志得意满。
柳渔唇角勾起一抹讥嘲,“你说的很是,在这家中我自是比不得你的。”
当柳家人,她还真不稀罕。
柳渔认得太过痛快,柳燕反倒是被噎了一噎,就像举了牛刀要找人斗上一场,对方却不需你提刀,一指头挨着,她自个儿就倒了。
柳燕憋了一天的闷气一下子没了发作的途径,见柳渔理床铺,恶劣的把半开的门怦一声关上落栓,绝了堂屋里透来的一点微光,仿佛这样就能叫柳渔吃个吃个瘪。
这般幼稚行径,柳渔连个眼神都懒怠抛给她,脱了外衣就掀被躺上了床。
柳燕讨了个没趣,也在自己床上躺了下来,姐妹两个谁也不搭理谁。
柳渔绫罗锦被、高床软枕一年余,乍一睡回身下这张几块木板和三张条凳架起来的简易‘床’上,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可见时光是逆转了,记忆却融进了骨子里。
轻轻翻了个身,这‘床’便发出咯吱的一阵响,柳燕似乎终于找到了发作的由头,恼恨的坐起身一摔被子,黑暗中瞪着柳渔骂:“让不让人睡了!”
柳渔眉头都未抬一抬,反问她:“要不你睡这边试试?”
一屋里两张床,柳燕睡的是规规整整的架子床,柳渔则是紧窄的木板‘床’。
柳康笙是木匠,柳家兄弟三个都随他学的木匠手艺,柳家也有自己的林地,家用的木材是不缺的,论理怎么也缺不了这么一张床,不过是时时处处要柳渔认清自己的身份罢了。
柳燕岂不知柳渔那张床响动难免,只不过借题发挥撒气而已。从前的柳渔从不会与她回嘴,今天的柳渔却不知怎么回事,虽也没强硬回过嘴,却时时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谁要睡你那张破床。”她窝一肚子气,转头裹了被子躺下了。
柳渔勾了勾唇角,之后倒是没再弄出什么响动来了。
这于她原是不难的,初入留仙阁那年,坐卧行走都有规矩,便是夜里睡了,睡姿也须得是体体面面的,教养嬷嬷夜里巡视,但凡睡歪了便是一戒尺,她早练就了入睡前是什么姿势,醒来时亦能纹丝不乱还是什么姿势的本事了。
何况她也根本睡不着,哪怕与柳家众人已经相处了一日,长丰镇也走了一遭,柳渔却始终陷在一种不知今昔是何夕的恍惚中,说到底是太离奇了,才叫她迟迟不敢合眼,只怕一合眼再醒来会发现一切只是大梦一场。
隐在心中更怕的一层,却是担心自己是否是什么鬼物,含怨而死才魂归柳家村来了,这却连深想一想也不敢。
一夜无眠,直至听到外边传来鸡鸣三声,才终于相信自己不是什么闻鸡鸣三声就会散了的鬼怪,终于信自己又活了。
~
柳渔一夜未眠,只在天将亮时才合了合眼,刚睡过去,又被柳燕一把推醒。
她高挑着眉斜覤柳渔,声音尖锐、语带嘲讽,“爹说不用你做粗活回头相门好亲事,你还真把自己当哪家的太太奶奶了,日头都出来了还在床上赖,多大的脸。”
柳渔头疼欲裂,一抹怒色清晰的在眸中闪过,不过看了看天色,想到昨日与那小乞儿约的时间,心知也确实不能再睡了,这才作罢,起身穿衣。
柳燕见她老老实实起床,得意的一勾唇,通身都舒泰了。凭什么她起床了,柳渔还能在被窝里睡着。
想到一直被村里人拿她跟柳渔比较,柳燕心中就全是不忿。
就因为她跟柳渔是一个娘生的,被一群长舌妇比容貌、比性情、比女红、比勤快,什么都要被她们拎出来比一比,比到末了她什么好名声也没落下,就得了个懒和馋的坏名声。
想到此处,又觉着很该让柳家村那些个爱论东家长西家短的长舌妇们看看,她们嘴里那个哪哪儿都好的柳渔私下里是个什么德性,爹昨日才松口说不用她干活,这就立马现了原形,可见从前的勤快老实都是装相和不得不为而已。
不过柳燕的好心情也只维持到了柳渔打扮好的那一霎。
柳渔今天换了妆扮,不,确切的说只是换了个发髻,看着再寻常不过的发髻,没有发饰,只是几根素色发绳点缀,却哪哪儿都贴合柳渔这么个人,生生将她的气质又提上了三成。
柳燕不懂什么叫灵气逼人,也不懂何为空谷幽兰,她只是嫉妒得快要发了疯。
她不明白,丝毫也不明白,都是一个娘生的,为什么她和柳渔就差了那么多,柳渔用几根破绳子妆点也是玉貌仙姿,她戴上精巧的珠花也被衬得像个烧火丫头。
恰王氏进堂屋拎茶壶要去灶屋里打刚烧开的热水,见柳燕直噔噔杵在那儿,张口就训道:“在这里愣着作什么,这都什么辰光了,院子扫了吗?鸡鸭喂了吗?也就这一两年就要说人家的姑娘了,怎么眼里手上全没点活计。”
这原是她往常唠叨惯了的话,却不妨柳燕正满心的委屈,一时气得一把搡开王氏:“你就偏心柳渔吧,什么好的都是她的,坏的全是我的。”
这话中两意,一为王氏常夸柳渔,常训柳燕,二为王氏将柳渔生得貌若天仙,却把她生得只是比寻常姑娘头脸端正几分。
竟就因王氏没把她生得貌美恼恨上了,一跺脚出了柳家,又跑了个没影。
王氏被她这一搡,手中提着的粗陶茶壶差点就摔了,一时气得顿足想骂,又怕叫屋里的柳康笙听到了心下不快,抖着手生生把这一口气强自吞了回去。
王氏极怕柳康笙,怕到自己再气也不敢在柳康笙在家时教训柳燕一句,也会因为柳康笙说了一句不用柳渔做家里的活计,哪怕该接过柳渔活计的柳燕什么也不做跑了,她也不会动让柳渔去干活的念头。
堪称得上是惟命是从。
这也是柳渔确认自己重生后没想过从王氏这边找突破口的原因,靠不住。
这一早的另一个插曲,伍氏看到换了新发型的柳渔时眼冒精光。
那精光,绝不是一个妇人看到时新的装束打扮时的反应,其中的贪婪柳渔太熟悉了,红娘子每次新买到有潜力的苗子时眼中迸发出的便是这样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