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缩起脖子,他对神佛向来是敬却不信,第一时间怀疑有人漏了行踪。但见主子一脸肃容,他也不敢出声打岔,只得再次走回主子前面,惴惴不安地为他开路。
三人穿过喧闹的人群,逐渐向幽深处去了。
***
官白纻照老和尚的吩咐,用剪子将烛芯从中剪开。那火焰似乎分开成两束,又恍然间合为更明亮的一簇烛光,照映着女子柔美的侧脸。
她不是那种人堆里打眼的美人,只是盛在骨相清逸、眉眼秀美,加上那透着股孱弱的雪肤,才衬出几分姿色。
如今她半张脸都蒙在昏黄的烛光里,神情温和,唇畔含着柔柔的笑意,竟像是一尊白玉雕成的小观音,笑盈盈地端坐在供奉自己的香火之间。
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身着褐衣,盘坐在离她不远的一个蒲团上,正凝神端详着手里的竹签。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
老和尚将签子放下,官白纻应声转过身来,依旧面含笑意:“如一大师,请您为小女解惑,这签文究竟是何意?”
“杜曲乃宴饮之地,杯上凝雪是无人关怀、冷落之兆。”那老和尚神情有些不耐,却还是耐着性子往下说去。
“前句便是暗指施主姻缘开端于宴饮,梨花色若杯上白雪,则示意此段姻缘,美人终究不得夫婿关照,因而只能凝作杯上之雪,受尽冷落凄凉之苦。”
“灞陵乃送别之处,含离意,离别之后,则是施主心中向往的更加开阔的如烟芳草。”
“此签解姻缘,施主若想得良缘,须断爱欲、舍废物、离执念,才有出路。”老和尚说得十分浅白,他咂咂嘴,从身后掏出一把大蒲扇,赶着攀爬到脚边的小虫。
半晌后,忽然抬头,鼻头耸动,眼皮耷拉着,已是极度不耐的模样,“施主,老衲还有客人,便不留你了。”
“如一大师,小女今夜叨扰,不是为求姻缘,自然也不是解姻缘。”
如一闻言,也不抬眼,只是将脚边一条长毛虫掀翻在地,任由它露着肚皮疯狂抖动着几只带毛的细脚。
“施主可知这签文的由来。”
“是位狂人的禅诗。”
“后两句可知晓。”
官白纻不由地想去捻动手腕上的佛珠,却垂眼瞧见空空如也的手腕,怔然停手,应声答出,“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
老和尚终于抬眼,仔细瞧了官白纻一眼后,又把眼皮耷拉下来,“施主,您若不问姻缘,这两句诗便是大凶大恶之兆。”
“两袖黄金泪,便是半生荣华尽付烟云;三生白骨禅,是生生世世,不能得道超脱之兆。”
“面如观音,心如蛇蝎,身着白衣却两手鲜血,手持佛珠却身负滔天杀孽。”
“喀嚓——”,烛火的灯芯被拦腰间断,屋内险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官白纻握着剪子,面无表情地看向老和尚,眼神浅淡,辨不出什么情绪。
老和尚不慌不忙地用扇尖将脚边的虫子翻过身来,那长毛虫得了自由,疯了一样地朝外爬去,钻入地板的一道缝隙中,悄然而逝。
二人在沉寂的夜色中相对而坐,窗外传来起伏不绝的松涛声,有隐约的钟声和诵经声遥遥传来,那是在大殿为老夫人祈福的官家女眷。
官家除官白纻之外,所有的人此时都在恢宏的诵经堂内诵经祈福,每人都在一个单独的小隔间里,银栀此刻还守在自己小隔间之外。除了她,没人知道官白纻今夜外出过。
她侧首,眼睛不再看向老和尚,手指却深深地绞紧,握住那把银质的小剪刀。
“吱呀——”
老和尚的房门被推开,年轻的小沙弥走进屋内。
如一放下手中的蒲扇,官白纻还攥着那把剪刀。
又进来一个七尺大汉,穿着锦衣,气度不俗,手里拎着一杆白玉柄的灯笼。
官白纻怔住了,握着剪刀的手开始颤抖。
最后一人踏着木屐逆着月色走进来,他身披黑色的大氅,更衬得面如冠玉。
那人进门,在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后,借着浅淡的月色,打量完了屋内的情形。
他经过还发着懵的小沙弥和三思,掠过坐在蒲团上的老和尚,踱着步子,走到官白纻身前。
男子伸出手来,握住剪刀的尖峰。
那只手的拇指戴着玉扳指,那品相极佳的扳指与剪刀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相撞之声。
官白纻抬眼看着他,两眼落下泪来。
“爷。”
他听见她这样唤他。
如此,便是她也回来了。
“腕上的珠子呢?”
“断了。”
“回头再给你送去一串。”
他说的这般熟稔轻巧,就好像他与她不是隔了整整一个前世今生,而是昨日才匆匆分别,今日便恰巧遇见。
他们都不是情绪外露之人,对彼此的熟悉又都深入肺腑,官白纻抬眼,恰恰对上殷俶黑深的眼眸。
二人在明月松声中对视,只一眼,便似千言万语,都以互相知悉,不必赘言。
他从她手中接过剪子,放到一边,“如一大师,这里还有烛火吗?”
老和尚悄无声息地佝偻下腰背,遮掩寒湿的后颈。
被一介女流吓出一身冷汗,这种事传出去,他也不必在佛林中继续混了。
老和尚没好气地指派小和尚去取火烛,三思则被主子打发出门外,站在不远处,迷迷瞪瞪地盯着天上的月亮。
小和尚重新点亮火烛,又殷勤地看了茶,官白纻坐在火烛一侧,殷俶自然地在另一侧落座,离她不远不近。
那老和尚坐在蒲团上,也不摆弄蒲扇了,只是仍旧耷拉着眼皮,恶声恶气地问道:“施主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这难道不是大师在侯的客人?您既邀人前来,何必出言为难。”,官白纻出言冷嘲道。
老和尚瞥了眼官白纻,又看了眼老神在在饮着茶的殷俶,面上一哂。
“你们也不必在这里一个白脸一个红脸的唱和,老衲今夜只解两签,之前已给这位姑娘解过一签,已是泄露天机,险些招惹杀身之祸。”
“鸦娘行事冲动,冲撞了大师,叔远替她给大师赔不是了。”
“老衲福薄,受不得殿下一声歉意。”
他此语一出,官白纻迅速看向殷俶,却恰好看见对方转过来的目光。殷俶不再遮掩,从袖口掏出一道签文,官白纻顺势接过,恭恭敬敬地递到如一手中。
九月初九,大病初愈的皇长子再睁眼时,他却已经不再是他了。
初醒后的皇长子一共只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以雷霆手段处死了跟在身边多年伺候的太监阿福;第二件,便是求签。
如一凝神看去,只见上面写着“换麻得丝,系人双足,要见分明,因灾得福”四句。看了半晌,问道:“殿下要解什么?”
殷俶面容沉静,“还请大师解惑。”一个皇子不便说出口的,自然是自己是否有缘于帝王业。
如一抬眼觑他,“殿下不是早已知道结果,何苦问我。”他拿出身后的蒲扇,摇了两摇,“殿下,您今世之孽,在因缘。”
言罢,竟是直接推门而出,将两人留在了自己的屋里,端的是高人的潇洒快意。
殷俶闻言,端茶的手指微凝,眉宇间多了几分迟滞,似是在思量什么。
官白纻拿起那把小剪刀,一下一下地剪着面前烛火的烛芯,眼睛却藏在火光后面,偷偷觑着对面男子的神色。
见他正空空地望向一处,慢慢地转着手上的扳指,便知他在思忖今晚的所见所闻。
那灯烛跳出几朵小小的火花,官白纻摊平手掌,接到手心里,面上露出一抹真心的笑意。
再一抬眼,就见那人正眉眼温和地看向自己,嘴角是清浅的笑意。
“爷,您也回来了?”
“是。”
殷俶抬起茶碗饮下一口,变凉的茶水干涩滞苦,他懒得在官白纻面前装模做样,索性眉心一蹙,将那碗茶丢开手,“九月初九重阳赏菊宴,我醒在那日。”
这是在向自己解释他回来的时日了,官白纻眉眼一弯,“鸦娘也是那日回来的。”
她停顿了半晌后,有些难堪地加了一句,“爷,那日鸦娘去浮碧阁寻你了。”
殷俶闻言,轻叹一声,却并未点破。
“鸦娘没有见到殿下,而在床榻上见到了昏迷的三殿下。”
殷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就好像他早就料到官白纻会有这样的行动。
他也没有因为官白纻撞破浮碧阁中的情景而生出任何的慌乱,是全然的放心与不在意。
“我杀了阿福。”他眼中闪过一抹不加掩饰的阴郁,“当日,原是他在我宴会上饮用的茶水中做了手脚。我将所有心神放在提防酒水吃食上,却独独漏了他宴会开始前端来的茶水。”
“阿福的幕后之人已经有些许眉目。”
“是恭妃。”
殷俶轻轻一笑,“你为何这般猜测?”
“恭妃与那位官眷同时离席,若与她无关,以恭妃谨慎的个性,断然不会与那位官眷同路。”
其实这个理由只能用来解释猜疑的理由,却不能当作证据。真正让官白纻确信是恭妃的,是殷俶。
她一直思索今日宴会为何与前世不同,如果是殷俶也回来了,这一切便有了理由。
他知晓先机,自然会有所防范,甚至还会提前布置。而照他的性子,如若恭妃无辜,他是不会将恭妃推入必死之局。
后妃与皇子有染,那位妃嫔无论如何,是留不得命在的。
第5章 连环宴(五)
官白纻眨眨眼,还是有所不解。
“爷,恭妃与您无冤无仇。”,对方也没有任何子嗣,为何要设局算计。
她话音方落,就见那殷俶神色间陡增几分倦怠。
他伸出一只手,微微侧身,官白纻两手接过来,找准穴位,慢慢地摩挲着。
渐渐地,他舒展开眉心,抬眼看她,“鸦娘,这局原本不是冲我的。只可惜她是个蠢货,设计不成,反而连累了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