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乔儿瞥了眼,见颜色怪鲜亮,便伸出手指拈起白瓷勺舀了半勺,手上肤色之白嫩,竟与白瓷不相上下,指端用力时透着些许的粉。
青梅羹一入口,施乔儿不由蹙了眉头,把勺子“叮当”扔回碗里:“齁得慌,蜂蜜放得多了,梅子煮久了,清香都没了,光剩下股子苦涩气。”
施乔儿在吃食上从小就挑,倒不是非得吃什么山珍海味,而是她味觉比常人稍敏感些,咸了淡了甜了腻了,一口便能尝出高低来。
四喜一听,忙将青梅羹放下:“那咱们就不吃它了。”继而端起那盘还冒着热气儿的水晶福袋,“这个可是您素日里爱吃的,快趁热吃上一个。”
所谓“爱吃”,恐怕也不过是多咬了两口,这“水晶福袋”外面是糯米皮,里面是鲜虾肉,施乔儿能吃两个便是顶天了,多了便要喊腻。
经四喜一劝,施乔儿觉得自己也确实有点饿了,便用玛瑙箸夹起一只福袋咬了半口。
不料这回眉头皱得比刚才吃青梅羹还要狠,小脸都皱成了苦瓜,不仅把没吃完的放下,还把嘴里的吐出来说:“这个虾肉有股子怪味!”
四喜吓了一跳,低头闻了闻虽没闻出什么邪味,但见主子这个反应,便肯定虾不是今天现捕捞的。
便连忙端来清茶给施乔儿漱口,还让她张嘴,检查有没有咽下去。
检查完,四喜拍着心口后怕道:“阿弥陀佛啊,奴婢回去就把小厨房的人全部收拾一遍,入口的东西弄不干净可是要闹肚子的!”
不想“闹肚子”这三个字却是提醒到了施乔儿,她秀眉一展,眼珠在眼眶里骨碌转了一圈,紧接又皱紧眉毛,捂着肚子便哭:“肚子疼!我肚子疼!我抛不成绣球了!”
这一声嚎把整个绣楼的婆子丫鬟都给吓着了,眼看香炉上最后一截香也要燃尽,四喜急得手足无措,一把抓住同样手足无措的嬷嬷:“这怎么办啊!要不……跑快点,回府上告知云姨娘?”
嬷嬷也是没什么主见的,只管照做。
施乔儿却在这时一伸手:“别!别去跟我娘说!你们去找我爹,就说我……我身体不适病入膏肓快要不行了!今日这绣球抛不得!总之!千万不要告诉我娘!”
见四喜点头如捣蒜,施乔儿正在心里窃喜。
紧接着便听到了自己亲娘的声音——
“怎么着?哪条大律上写了肚子疼不能找亲娘?”
云姨娘迈着莲步款款而来,样子端庄,脚下木梯却被她踩得嘎吱作响,身后跟着大群丫鬟婆子,其中还夹着在镇国府忙碌了小半辈子的府医老张。
众丫鬟像看见救命稻草似的,忙福身行礼。
云姨娘一甩袖子:“行了,都下去吧,好好个姑娘被你们伺候的肚子疼,等会儿我挨个儿问责。”
施乔儿被自己亲娘迎面而来的一记眼刀吓得头皮发麻,却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哼唧道:“娘亲,我肚子真的疼。”
云姨娘坐到正中贵妃榻上,笑了一声:“我又没说你假的疼,有病就得治不是?”
说着朝府医使了个眼神:“施针吧。”
施乔儿身子一抖:“施针?施什么针?”
从小到大她最怕大夫手里的针了!药那么难喝,她宁愿一天喝三顿都不愿意挨一下针!
云姨娘接过婆子递的茶,拈起茶盖,慢条细理撇了撇茶面上的浮沫:“自然是治病的针了,你不是肚子疼吗,那就让你张叔在你止疼的穴位上扎上几扎,如此便不疼了。”
到底知女莫若母,施乔儿从小到大虽然又软又乖,但云水烟知道自己这个女儿鬼主意可多着呢,撒娇要是没用,就会想别的法子了。
不过傻也是真的傻,小时候不想读书就装肚子疼,长大了不想扔绣球还是装肚子疼。
就不知道换点花样儿。
老张听从吩咐,出来时特地带的最长的银针,足有成年男子的一只手掌长,从针包取出时,寒光从针头闪到针尖。
施乔儿光看着都要魂飞魄散了。
云姨娘呷了口茶,淡定自若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扎完就好了,到时候再抛绣球也不晚。”
施乔儿万念俱灰,合着挨完扎该抛还是得抛!
老张捏着银针一步步走到施乔儿跟前,和蔼道:“来,姑娘,把手伸出来。”
施乔儿“腾”一下坐起来,眼泪一抹小脸一绷:“我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香炉里最后一截香也在这时歪倒成灰,霎时间绣楼内外仙乐萦绕,如若天上瑶宫。
楼下百姓翘首以盼,迫不及待想要一睹国公府三小姐真容。
不过心情显然都没有开始时欢乐。
因为绣楼下,已经围了里外三层的禁卫军。
好不容易等到馄饨能下口,猴儿一边往嘴里扒,一边站在凳子上看绣楼下那位骑高头大马的少年,狐疑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他一来就把整个路中央都给封住了?”
人多得没地方去,又不想错过热闹,便纷纷往路两边挤,主仆二人吃个馄饨都不得安生。
沈清河当时正给一名抱孩子的妇人让座,没留意猴儿说的话。
好在摊主健谈,耐着性子跟猴儿解释:“傻孩子,你看这阵仗,除了龙子龙孙,整个京城还有哪家权贵敢用禁卫军?我告诉你啊,那里面的就是咱当今圣上最宝贝的儿子——九皇子朱启!”
后面两个字摊主是极力压低声音说的,不过猴儿还是听清了。
小孩一边大嚼馄饨,一边继续伸着脖子瞧:“这个我知道,我听人讲过,九皇子的母亲是燕贵妃,燕贵妃是陛下的宠妃,长得美极了,但不是咱们汉人。”
这时沈清河从后面敲了下他的头:“食不言。”
猴儿知是先生嫌他多嘴,摸着脑袋:“这不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吗?”
燕贵妃是楼兰国的公主,二十年前蛮人战败,楼兰国的老国王怕那群蛮人转过头把自己国家收拾了,便马不蹄停地把自己最美的女儿作为贡品上供□□,以两国联姻来获得大凉庇护。
谁也没想到区区一和亲公主,会有朝一日获得今日荣宠。
沈清河声音略沉下来:“再多嘴,回去把尚书从头到尾抄一遍。”
猴儿头皮一麻,立马叫饶:“我错了先生!我发誓从现在开始我一个字不说!不然我就是小狗!”
就在这时,喧闹的人群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猴儿扭头一看,手里装馄饨的碗差点没端稳砸下去。
他目不转睛望着绣楼上的少女,只感觉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手里的馄饨没了香气,连他自己是谁在哪都忘了。
嘴一张,情不自禁感叹:“天呐,她真的是人吗?我怎么感觉画上的神仙飘下来了一样,先生你快看看!该不是我出幻觉了吧!真的有人长成这样!”
沈清河把坐的地方让了出去,此刻便只好站着吃馄饨,他从不喜欢杂乱的地方,眼下只想早吃完早回去,哪里有心情扭头欣赏绣楼上的美娇娘。
而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施乔儿,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她是被她娘一把推出来的,现在整个人犹如钉死在脚下的琉璃砖上一般,神情呆滞一动不动,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施乔儿不怪娘亲,毕竟往日里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抛上今天这个绣球,若是就此作罢,整个镇国公府都会成为京城的茶余闲谈。
可她真的没准备好。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在国公府的小天地里待了十六年,见过的人加起来都没有这一眼来的多。
不过多归多,绣楼下的布局却很巧妙,从外看人头乌泱泱的,但其实真正站在绣楼底下的,只有九皇子一人而已。
镇国公那么反对闺女喜欢九皇子,可为了让女儿嫁给心上人,也是真的煞费苦心了。
施乔儿忽然很想哭。
可一低头看见朱启那张脸,她不想哭了,她想一头撞死。
剑眉星目,龙章凤姿,因为身有异域血统的缘故,朱启的五官生来便比常人深邃,双眼皮的折痕直扫进鬓角里,身量挺拔高大,俊美而不失威仪。
这真真切切是她的心上人。
但昨晚的梦也是真真切切的吓人。
可能是施乔儿的表情太明显,马上的朱启也察觉到了,但他只以为她是紧张,四目相对时,还对着施乔儿微笑了下,仿佛在安抚。
施乔儿抖得更厉害了。
在这一瞬间她有千言万语想要和朱启说,想再叫他一声“表哥”,想跟他说她现在真的很不安很害怕,但时间不等人,她喘口气的功夫,四喜就已经将绣球端到她眼前了。
绣面上的连理枝和比翼鸟,是她熬了好多夜晚才绣完的,喜欢的不得了,甚至想回头再拆下来留着当盖头用,现在,她没心情再去幻想那些了。
一闭眼,就是大刀落下时的疼。
四喜见施乔儿迟迟不拿球,小声提醒:“姑娘?姑娘?”
施乔儿猛地睁开眼,梦里的画面依旧挥之不去,她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哆嗦着伸手从案盘上取了绣球。
一边是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命运。
施乔儿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力气逐渐加重,指甲深陷进了绣球里,正打算一咬牙抛给朱启,低头一看,手里原本代表喜庆的大红色绣球,此刻竟成了被鲜血浸透的绣球,和她梦里溅到雪地上的血一模一样!
施乔儿汗毛一竖,在把绣球抛出去的瞬间倏然加大力度。
万众瞩目下,一道大红色的抛物线从绣楼上飞出,飞过九皇子,飞过禁卫军,正中绣楼对面的馄饨摊。
“嘭”一声,沈清河脸埋馄饨碗里去了。
第4章 重抛
周围先是响起下意识的起哄声,起哄声完了,便是谜一般的寂静,寂静完了,便是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
施家三姑娘的绣球抛出去了,砸中的不是天潢贵胄九皇子,是个穷酸且普通的教书先生,就离谱。
而沈清河还全然不知自己即将会面临什么,原本芝兰玉树一个人,经馄饨汤那么一浸,再顶着满面油光那么一转头,恰好对上绣楼上那双含泪美目。
此时刚刚雨过天晴,太阳崭露头角,光线刺破云层,直直打在绣楼的琉璃站台上。
台上少女的发丝发着光,随风扬在脸庞上。一眼望去,乌发雪肤,芙蓉泣露,满头珠翠未能掩盖其半分娇润,一身华服未能盖住其丝毫温软。犹如受细雨风吹的娇小花苞,颤颤巍巍,我见犹怜。
沈清河一时恍惚,目光看着这女子,竟想到自己院中粉嫩菡萏。
他赶忙收回目光,从怀中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狼藉,克制住心里的悸动,问猴儿:“吃完了吗?”
猴儿早在沈清河被绣球砸中时便丢了魂魄,嘴里的馄饨光含着忘了嚼,经此一问,浑身一震如梦初醒,把馄饨一吐跳下凳子,晃着沈清河的身子兴奋道:“先生!你被绣球砸中了!你被绣球砸中了!”
沈清河:“啊?”
旁边不知是谁把绣球捡来塞他怀中,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不怀好意地起哄道:“乌衣巷沈先生被施家绣球砸中啦!沈家要飞黄腾达啦!”
而在琉璃台上,施乔儿早“哇”一声哭了出来。
“救命!这人怎么长得那么丑!”
施乔儿遭丫鬟扶着回到楼中,边哭边给四喜描述:“他脸白得像抹了面粉一样,还好多油,好多好多油,就像我今天吃的水晶福袋一样油!我要死了!我胃里好难受,我往后都不要见人了,我也再不要吃水晶福袋了!你们快去让我爹过来,我要我爹把他吓跑呜呜呜!”
同时,镇国公府中。
老国公急得在厅中来回踱步,时不时便往外吼上一句:“消息呢!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