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见到他绝不会这么心软。
桌上他给我留了字条,说自己回了冥界,叫我毋须担心,又叫我每日按时服药,清玉会在这段时日中照顾我。
打开屋门,外面两个蹦蹦哒哒的欢快身影,好像……正在做露天的烧烤。
“阿嫂,你醒啦!”清玉欢快地招呼我。
我觉得这外面似是有哪里不一样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俩已是凑到了跟前,清玉道:“阿嫂,昨晚大哥是不是回来了。”他指了指门外的一大片空地,“这里以前长得草也被他移到别处去了。”
怪不得呢,正是我昨天画了田垄的地方。
袭玟扇着用来扇火的芭蕉扇摇了摇头,“地府连个白木都看不住,太让本殿下失望了。”
我叹了口气,昨晚种种实在难以为外人道,只得走近他们正在捣鼓的杂七杂八处,问道:“你们从哪来这么多东西?”
“从人间弄回来的啊。”清玉道,袭玟立马给了他个警告的眼神。
“噢阿嫂。”清玉连忙道,“记得帮我们保密,你也知道我们平时是不能私自下凡的。”
我无奈地点头:“好吧,若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是我带来的。”
他们又欢快地跑开了,我看着架子上的零零碎碎,除了人间带回来的瓜果菜蔬牛羊肉,竟然还有一些发仙光的东西,顿时觉得不妙。
“这都什么?”我问他俩。
清玉抬起头看了一眼,“噢,阿嫂你别管了。昨天打架没分出胜负,我们说好了今日每人做一样最毒的东西各自逼对方吃下去,没有倒下的便是胜。”
我闻言愈发皱眉:“都多大了还这样胡闹。”
“就是,竟如此胡闹。”山间忽然响起个回响阵阵的清朗浑厚声音,清玉大惊失色,“师父怎么来了。”
我无言以对,曾经问过他这山上怎么只有我们二人,如今倒是越发热闹。
远处一声清啼,有二人乘鹤曳云逼近,落地时直让人觉得周身神清气明。
“师父,师兄。”
“圣君,仙上。”
两个正闹腾不停的人如今倒是乖乖行礼。
我双手合十,低下头虔诚道:“拜见仙人。”
前面的白胡子老者忽然哼了一声,我疑惑地抬头,只看他卷翘的胡子一跳一跳的,十分不满道:“你便是我白木徒儿新娶的媳妇,怎么不见他带着你来看我?”
“还有你。”他转头去看清玉,“哼,在仙极岛窝了一百多年,都知道跑来九华山,也不知道去南海看师父。”
清玉无奈地上前陪笑,一边用蒲扇替他师父扇风,一边道:“师父,吃串串吗?”
“嗯?”他师父不怒自危,他赶紧委屈低头。
南海仙人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义正言辞道:“我隐约记得,人间烧烤似是有几味必要加的的东西,百年来,我一直想研究一番……”
清玉顿时眼亮:“有的有的师父,椒盐,孜然,烧烤酱,甚至还有蜂蜜,师父可是想吃加辣的还是不加辣的?”
那老头又看着天哼了一声,道:“你且先烤来。”
“是,师父!”清玉拉着袭玟欢快地跑了。
“……”我无奈道:“仙人,不若随我去屋内坐吧。”
南海仙人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如此甚好。”
他又扭过头交待后面那位面容平静的陪侍仙人,“虚儿,你去让清玉把他大哥的好茶泡来,顺便把他的酒也挖出来。”
“这……”身后的仙人似是有些迟疑,“师父,是否先问过弟媳?”
“一切随仙人喜欢就好。”我急忙道,这下老头子面上才开心了许多,随我登堂上座。
清玉奉了茶,老头子斜眼瞥他:“除了那根木头,老头子的徒儿个个乖巧,怎么就让他先娶到了媳妇。”
“师父,你可不能这样说。”清玉不满地反驳,“阿嫂是大哥抢来的,师父,我这里存了这么一堆呢,不若您帮我挑一个合眼的,徒儿也把她抢来。”说着,他从胸前掏出了那本曾经给我看过的凡人少女小本本。
他身边的那位师兄揉了揉眉心,在他师父发作前把他拎了出去,不满的嚷嚷声渐行渐远。
看完这场闹剧,我打起精神小心陪着:“仙人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不错。”南海仙人点点头道,“你可知,罚白木去幽冥,乃是我向阎王说的主意。”
这倒是我诧异。
我试探道:“想必……仙人定是有自己的考量。”
南海仙人发出自进门来的第四声哼哼,“那死小子失了半片神魂,法力愈发不济,若不是我老头子还知道幽冥到处散落的魂力能让他修补自身,他还不知道找谁哭去呢。”
我笑了笑,又道:“仙人自是待他极好。”
老头又哼了一声。
扭头过来,话里有话:“那你可知,我徒儿是为了你才耗费神魂。”
我点点头。
“知道你为何让他这般做。”
我想了想,道:“大约是因为……我拦不住?”
南海仙人白胖的小手将端起的茶碗放下,似是很不满这个回答。
我又道:“仙人,我失去了全部家人,失去了记忆,全身经脉尽碎又被重新拼接,如今……常觉得周身空荡荡的。我琢磨着,失去记忆后,我也失去了我那些爱憎分明的感情。”
南海仙人良久无言,片刻后,他又道:“我此次前来,亦是想知道,你是如何想的?”
“如何想的?”
他点点头,“老头子想知道你的想法,亦可助你一臂之力。”
我有些恍惚,看了看门外敞亮的仙景。
“你可想修得仙身?”他问我道。
我摇了摇头:“现在并不想。”
“哦?就这么一直当个凡人?”他捋了捋胡子,“我徒儿和你命盘相缠,如今以自身之力供养你,你倒好,不惧生老病死,可以这样长长久久下去。”
我笑了笑,对他道:“如今,我看遍生死,历经虚实,当过芸芸众生,也站在云端窥望过人间,曾肩负重则,也逃避过本该由我完成的事。”
“仙人,我不过是,不伟岸,不荣光,不值得世人称颂。只在我此生的寻常中容忍命途只专专针对于我的痛,在我愚钝又缓慢的步履中,铸成我的沧海一粟。”
“如此道心,我想我并无造化,难成仙人。”
他神色哀颓,胡子都耷拉下来,我想宽慰他,又道:“不过我很喜欢九华山,喜欢这闲居野鹤的生活。”
他叹道:“那孽徒曾向我求取复活草,我告他,凡人之于记忆,乃情感之载体,让他想好,此举有得,便会有失。”
“他从小性子偏执,即使知晓一切,也会照此做下去。”
他看着比我还难过,如此,倒换成是我来安慰他:“仙人不必如此自责,人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仙人,我们的事,便让我们自己清算去吧。”
他终于坐起身来点点头,“你倒是个好丫头。”接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挥手落在我的桌前,“只可惜你经脉尽断,体质已不适合寻常的修炼法子。可这山中岁月漫长,之于人间大为不同。为师这本经书赠你,虽然见效极为缓慢,但总有一天,你能重拾这天地山川皆落于身心的感觉。”
我向他道谢,清玉那边招呼我们出去吃烧烤,老头子笑呵呵地起身,脚下倒是健步如飞。清玉给他师父化了张豪华卧椅,在一旁端茶倒水殷勤伺候。我看着众人欢声笑语,亦感慨这种令人开怀的寻常。
临走时灵虚仙君亦探了我的脉象,转过头对他师父道:“清玉的医术您应该安心的,这样重的旧伤,只可静养,没别的法子。”
老头子又不高兴地小声哼了一声。
清玉也安慰他师父:“是呀师父,您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阿嫂的。”
我又道:“仙人不妨常来,阿元替他向您尽孝。”
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南海距此颇远又多水,你这身体不适合长途跋涉,也不适合水养,也只能老头子常来看你们这些小崽子了,哼。”
我忙又说了一堆奉承的好话。
他又道:“我已知会阎王,让那混小子在地府踏实待着,没事别上来,你就打上几十年都见不到他的准备吧。”
他说罢,得意洋洋地乘鹤走了,留下我和清玉袭玟三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