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齐王府满门被羁押。
朝中重臣与太子都被紧急召见,共同商谈应对边南七郡之策。
众人商讨着,渐渐又成了主战与主和的辩论。
待至漏夜,这场辩论终于分出了胜负。
第155章
得知天子不欲对边南布防,楚姜十分疑惑,向楚崧请教道:“我朝灭南齐不过四年,边南七郡因部族颇多,素不以朝廷为重,尚在南齐时,诸多部族便桀骜难驯,全赖齐王常年施惠才有安稳,而今齐王若去,边南必然不稳,若是因今施惠,会不会养虎为患?”
楚崧摇头道:“自秦汉以来,治边之策皆重北轻南,盖因北方胡族久为边害,仰仗胡骑之雄,却无物产之富,其心势在掠夺,而边南之地,肥硗不齐,然部曲群落之居,虽为夷族,却知足安乐,无有侵扰之心,施以恩惠便能俯首,即便兵马强健,冒着山谿之险强夺,于我朝廷亦是鸡肋。
还不如扩大其与中原来往,施恩教化,授以文明,令其从自认蛮夷到自认大周百姓。故而于北需防攻,于南需浸润,待经年日久,再无边南夷族,只有我朝子民。1”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他继续道:“陛下之所以要齐王死,并非不知齐王从前是装傻。
南齐初灭时不止是边南,整个南方民心都不稳,齐王虽残暴,他们却认为挥师南下的周军更可怕,那时留下齐王,是为了民心,而今南方民心已定,只剩下从来都是隐患的边南七郡,齐王活着,他们没有起事的借口,朝廷也没有突然镇压或乍然施惠的借口,如今齐王之死,算是给了朝廷一个台阶下。”
楚姜恍然大悟,“我便说陛下哪里会如此宠信晏师兄,原来如此。”
楚崧笑道:“宠信倒也算得上了,子晏一介孤臣,至多有为父算得上他的倚仗,昨夜殿中,陛下所用舆图,便是他亲手所绘,最后在颇多重臣面前,也是经子晏口中说出一句‘忍小耻而固疆域’后,陛下便盖棺定论,对边南只得施以安抚。我出宫时,你左家两位叔父便上来夸为父眼光好了。”
她见父亲竟对这未“过门”的女婿改观如此之快,嗔笑道:“父亲真是势利,往昔叫他那小子,如今见他得了陛下宠信,就变成了子晏。”
楚崧开怀大笑,想着陈询一路从金陵到长安的手段,感慨道:“那小子,不输为父几分。”
八月中秋刚过,齐王府除妇孺外,尽数斩首,那名告主的婢女因揭发了齐王谋逆之念,被放归了齐王府,与齐王府中其余奴婢一并充为官婢,后被一位姓廉的商人赎买。
于此同时边南有部族首领携着数十青壮闯进日南郡的郡守府中,活捉了郡守的消息也一并传到了长安。
不过区区数十人,一郡兵力至少也有三千,这难免有些蹊跷。
于是长安多了些斥骂南蛮夷族凶悍的诗文,使臣将这些诗文也带去了边南,相随而去的,自是朝廷的恩抚。
边南部族对这些诗文十分感兴趣,对于其中说他们勇武的字句更是喜欢,使臣便顺势留下了一百文士,让他们在边南开馆设学,将百家经典传授给边南的百姓。
长安百姓们对此倒是热烈议论了许久,有说朝廷不该施惠,该以兵力镇压的,有夸赞天子圣明的,直到九月底,为太子选妃的消息自宫廷传出,百姓们的注意力才彻底被吸引走。
那位被活捉的郡守是不是受了苦,被送去边南的文士能不能担起教化人文的重担,使臣纳了日南首领的女儿为妾……这些琐碎闲谈,都比不过皇家娶妇来得有趣。
这日皇后将楚姜召进宫中,她才刚入广阳宫,便见到刘钿坐在廊子上逗一只画眉。
这是宫乱之后楚姜第一次看到她,少了往日的活泼,像是失了些生机。
见到她来,刘钿只是默默看了眼便收回视线。
林姑姑便一面引着她进殿中,一路解释道:“公主前些时候病了一场,娘娘将人挪来了广阳宫里养了一个多月才好了些。”
楚姜点头,心情有些复杂,不等她多说什么便见到了殿中坐着的楚赢与虞少岚,皇后正笑着听她们说话。
虞少岚正在惊叹,“浦阳江竟穿过了那么多地方?”
楚赢郑重点头,沾了茶水在案上画给她与皇后看,“大多人读《水经注》,多为其中人物历史、山川风情所动,我却偏爱考其中山川起处,水泽生处……书中写浦阳江又东流南屈,又东回北转,径剡县东……”
她刚说完,虞少岚便敬佩不已,皇后也笑赞了几声。
楚姜笑着对皇后行了礼,“我说姐夫怎么在宫门外的茶寮里闲坐着,原是长姐也在宫中。”
楚赢嗔她一眼,“瞧你病好了之后,嘴皮子倒是厉害起来了。”
皇后招手叫楚姜来膝前坐下,“往昔不见元娘,明璋总是说想念,见了还斗嘴。”
楚姜便偎在她身前笑道:“都是长姐惹的我,我看到姐夫在外,怎么还说不得了呢?少岚姐姐说是不是?”
虞少岚含笑摆手,“可不要将我也扯进来。”
皇后便轻嗔她一眼,“知道少岚是个害羞的,你还非要逗她,我看元娘说得对,就是你嘴皮子厉害了。”
楚赢顿时得意起来,惹得皇后笑出了泪。
又过了半个时辰,楚赢便要告退,叫了楚姜送她出去,在广阳宫门口问道:“子晏哪日休沐出宫?”
楚姜挑眉,“子晏?”
她都不知陈询何时与她长姐见了面,这就成了子晏?
楚赢脸上一红,“子晏人品贵重,配你虽有不足,也算尚可罢。”
“长姐何时见了他?”
楚赢笑叹,“他对你上心,便也想了法子来讨好我,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书局印制游记,他便带了个商人上门,说来倒巧,那商人与我们一位友人还是亲戚,也在蜀地行过商,谈吐之间可见其文雅。子晏又指出游记中的一幅山川图有误,幸好经他指点了……”
楚姜听着她对陈询赞不绝口,心想道那画错的山川图,未必不是陈询指使他们那位友人误导的,怕是他早就在图谋今时了。
楚赢说完看她眼神潋滟,戏谑道:“我夸他,你欢喜个什么?”
“我方才说姐夫,长姐又羞恼些什么!”
楚赢当即嗔了她几声不知羞,又笑话了她几句才离开。
等楚姜再回到殿中时,虞少岚已经不见了踪迹,她正思忖着,皇后便携她去了内殿中,将一本册子递到她手中。
“这是少岚的名册。”
楚姜看了一眼,见是礼部所制,联想到近日为太子选妃之事,心中不明,“娘娘,这是为何?”
若是按规程,自是由礼部呈到天子面前,皇后此时拿走,难道是不想让虞少岚入选?可是她往昔表露出的意思,就差没有明说让虞少岚做太子良娣了。
皇后看出她的疑惑,将册子翻至一页。
她低眉看去,渐渐皱了眉。
“命宫相克?”
皇后伸手盖上那几个字,神色间带了丝愠恼,“少岚的生辰八字,我早已令人对过,礼部却呈上这东西来,不知其中是谁作祟。”
楚姜顿时明白,将册子放回案上,“娘娘可是要我去查出这背后是谁在弄虚作假?”
皇后点头,“陛下心中早有了太子正妃的人选,怕是这良娣之位在引人垂涎,你行事稳妥,又与少岚相惜,此事你去查我才放心。”
她是知道太子与虞少岚之间的情意的,自然要应下来。
作者有话说:
1观点参考自----方铁,邹建达.论中国古代治边之重北轻南倾向及其形成原因[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03):174-181.
第156章 少岚的心
楚姜从广阳宫中离开时,虞少岚送了她一程,一路上谈及最多的却是楚赢。
临分别之际,她又悠然长叹了一声,“世间女子,若能如元娘那般活一遭,才是不枉此生。”
楚姜看出她眉目间艳羡,笑问道:“少岚姐姐若是也爱山水,将来访亲或巡游之时,也能去得许多地方的。”
“我倒并非爱山水,只是羡慕她的勇气,我知长安女儿性情疏朗,但如她这般不顾世俗之见,能为了心中理想抛舍一切的,并不多得。”
楚姜看到她眼神中有些许遗憾,笑问道:“姐姐如今难道并不欢喜吗?”
她闻言怔愣了片刻,慌忙摆着手道:“我自然是欢喜的,往后能在殿下身边,明年开春了便能将我母亲接来长安,连带着我姐夫跟我那嗣弟,也能封个微末的爵位,我怎会不欢喜呢?”
楚姜不想自己无意的一句,却暴露了她慌张的情绪,心中一沉,从她神色里渐渐猜到了那名册是谁动了手脚,看着周遭,叫广阳宫中的小宫娥留在原地,拉着她去到了空庭中,低声问道:“少岚姐姐,你与我说实话,你究竟是欢不欢喜?”
虞少岚被她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吓了一挑,“九娘,我自然是欢喜的。”
“不,你骗我,你不想做殿下的良娣,是不是?”
“我怎么可能不想,我对殿下,如此……九娘,我爱殿下,我怎会不愿做他的良娣呢?”
她的眼中隐隐有了一丝珠光,楚姜知道自己说话重了,却知道她此时还未说实话,温声道:“少岚姐姐,方才娘娘给我看了一本名册,是礼部递给她的,上面将你的出生时辰改了,从酉时三刻改成了酉时一刻,这一改,你与殿下便成了命宫相克,方才娘娘很是焦急,她担心你与殿下不能成就姻缘,叫我去查,姐姐,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回复娘娘?”
她被楚姜的眼神逼得毫无还手之力,眼中含了泪。
过了许久,知道瞒不了她,才低诉道:“九娘,殿下没有我,也会过得很好的,就如从前他可以没有元娘一样,可是我不想困在这宫里,殿下他也并非爱我,他只是见我听话,他有秦娘子,他有纹箫、画筝,我跟她们三个都是一样的。”
楚姜不敢置信,“殿下从来不会在给我长姐跟姐夫的信中提到秦娘子她们,却多次提到你,说你喜欢翠色,可是翠色的锦缎难寻,他便请我长姐去寻在蜀地织锦最好的织女为你织一匹翠色的锦,怜惜你耍得一手好枪,却碍于身份不敢在东宫里耍,叫我六哥去寻几个好匠人,在云来殿里修一座演武阁,往后等你封了良娣住在云来殿,便能自在耍枪了。
他还问娘娘能不能先与你成婚,半年后再娶太子妃,少岚姐姐,殿下是我见过最为谨慎克制之人,他不会不知道这样会让太子妃母族对他生出意见,可是他却为了你,宁愿冒这样一场险,你怎能说他不爱你呢?”
她有些震惊地抬起头来,两行泪滚落下来,半晌还是摇头道:“九娘,我留在这宫里,会活不下去的,我习的枪法不是为了让我耍来消磨时间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只要一想到余生皆要留在这深宫中,我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又何曾不爱殿下,是他从雪夜里将我带回了太子府,只那一眼,我便知道我喜欢他,可我不敢留在宫中,我知道这里有多么可怕,将来面对温柔善良如当今中宫一样的太子妃,我该不该嫉妒?等到我们都有了孩儿,我会不会变得跟谢昭仪一样?九娘,我曾经在肮脏恐怖的齐宫里住过,连残暴似桀纣的齐王,宫妃们都会为了他争宠,互相陷害,这座宫城里,并不会有什么大的区别,我不甘心如此度过一生,九娘,你明白我的。”
虞少岚希冀地看向她。
即便太子视她如亲缘兄妹,愿意让她以女子之身成为东宫谋臣,将来或许还会让她涉入朝政,这样的恩重之下,虞少岚也仍然坚信,她会明白自己。
楚姜因她这话,良久无言,终于才抬手为她擦了泪,“少岚姐姐,我……我明白,可是,可是我要怎么明白,你明明爱殿下的。”
“九娘,为什么相爱就要相守呢?”她和泪而笑,“我母亲爱我父亲,生死相隔了十六年,爱意也仍未消磨,爱不是一定要相守的,怨憎、嫉妒才是这深宫里最常见的感情,我不想如此,九娘,你志在朝堂,我志在……”
她吞下泪,坚定地扶着楚姜的肩膀,眼中与泪一并折射出的是熠熠的光,“志在沙场。”
楚姜凝视着她,霎时间,那个东山上与她论对兵法的少女便又站在了眼前。
她眼中尚有泪光,“九娘,你我初见时,也是这样的秋日,校场上旌旗猎猎,你说众人芸芸,各有经纬,兵士商农侠,兵刀一指、笔墨一横、金银一掷、稻谷一把、山水一程,一步一仰,不过天地一盘棋,至今我才想明白了,我的那盘棋,不该在这锦绣的禁宫中。”
楚姜收起了泪,却只问道:“少岚姐姐,你告诉我,你的生辰,究竟是酉时三刻还是酉时一刻?”
她笑起来,“是酉时一刻,我母亲在酉时一刻生了我,她产后疲累昏睡了两刻钟,下人们倏忽,等到我母亲醒来吩咐了才去向族中报喜,族中便记了我生辰是酉时三刻,我也如此记得,进宫时便报的是酉时三刻,如今是礼部遣人去问了我母亲,我母亲想到如此大事,必当谨慎,便依实报了酉时一刻。”
楚姜点点头,又问:“我回去告诉娘娘,姐姐是否与我同去?”
虞少岚看向远处那个面色担忧的小宫娥,拉起她的手朝她走了过去。
一等回到广阳宫,楚姜便道自己将名册之事擅自告诉了少岚。
皇后听了那一番虞氏下人混乱了生辰的话,又看虞少岚眼睛红肿,当即心疼起来,“你这孩子,怎就这般实诚。”
虞少岚对她是由心地崇敬,伏在她膝头又落下泪来,“娘娘,少岚怕继续留在殿下身边,会妨碍殿下的运道。”
皇后搂着她,“这些,本也就是虚妄。做不得太子的嫔妃便罢了,怎会连掌个文书都不能呢?”
她低喃了一声,当是真心之语,“娘娘,我怕我会嫉妒她们,便不要给我这样的机会了。”
楚姜不知虞少岚要如何向太子解释,只是疲倦地出了宫,马车才刚启动,陈询便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