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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半天,他才勉强提起嘴角,礼貌地说了句:“好,谢谢叔。”
    之后的路上,付河一直没说话,直到站到家门前,付河忽然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路西加不明所以地看着,尽管心里很紧张,但始终没吱声。
    付河抬起手,似要敲门,却又迟迟没有落下去。一只手就停在距离门板一拳的位置上,处境艰难,如同这么多年里主人的进退不得。
    最终,那只被提起的手骤然垂下,付河拉着路西加后退了两步,变成背对门板站着。他又将手伸进衣兜里,路西加以为他在找烟,便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一块糖出来——听人说戒烟的时候吃糖会好受一些,路西加经常揣着,但其实之前从没用到过。
    糖果躺白皙的掌心,包装纸随着昏黄的灯光在闪烁。
    付河静静看了片刻,才抬手,将糖果取走。指尖与掌心相碰,路西加第一次在付河的手上感受到这样低的温度。
    站在路边,付河把糖吃了。街对面有个小馆子,晚饭的时间客人正多,热气和香气混在一起,填充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场景。
    “我以前也爱到一个小馆子吃饭。”付河看着,忽然说。
    路西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那个店面狭窄,环境也有些简陋的馆子:“好吃么?”
    对于这个问题,付河想了半天,但最后还是摇摇头,笑道:“说不上来。应该不算好吃吧,倒是很便宜,米线和面都是五块钱一碗。份量很大,也很油,很咸,基本都是给干体力活的人吃的,油盐大点,吃完才有力气。我一般都是吃面,虽然这边的米线好吃,可是饿得太快了。”
    听到这,路西加才注意到对面的面馆进出的人,真的大多都是工人师傅的打扮。
    付河没有刻意回忆过去,可是故地重游,熟悉的景物实在太容易倾覆层叠的记忆高塔。那些已经被封存了许久的画面冲重新浮现,付河仿佛又看到了小馆子里那张总是油乎乎都桌子,和头顶永远在啸叫的大风扇。而在这些看似已经快要成为静态的画面里,几帧带着声音的影像尤为显眼。
    “我记得……那个小馆子里有台电视机,挂在天花板上,偶尔会放球赛,但大多数时间,都是放老板娘喜欢看的一些偶像剧。有一天我太累了,去那个馆子吃面的时候,我想,要不……算了吧。”
    付河说着,侧了侧头。路西加看到他被夜风吹着的眼睛,里面沉静一片。她不自觉地朝他靠了靠,似想要走进他的回忆。
    “算了什么?”她问。
    付河笑了一声,有些自嘲的意味:“债不还了,不管他了,我也跑掉,他爱怎么着怎么着……但就好像老天在监视我,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我正好看了一眼电视机,里面一个男人朝一个正在哭的女人喊‘难道在你眼里,人犯了错就永远没有改正的机会吗’?”
    嘴里的糖化了不少,付河将剩下的半块在舌头上倒了个地方,甘甜的滋味变得更加明显。他在这时想,或许这是个好的征兆,他心里的不安只是过往的噩梦在作祟。
    路西加知道,付河是在害怕。他害怕那扇门之后有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害怕旧事重演。
    沉默了一会儿,她上前抱住他,拍了拍了他的背。
    “别怕,或许没那么糟糕。”
    付河苦笑着看了她一眼,说:“我希望他是真的改了。”
    他们终于再次回到门前,两声敲门声,随后便是应门声、脚步声。这一连串的声响像是解开答案前的最后铺垫,连路西加都觉得自己的手心一直在冒汗。
    付敬才见到门外站着的人很是意外,他结巴了半天,才终于叫出了“小河”两个字。
    路西加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付河。也是,或许只有从将孩子从小养大的父母,才会喜欢在名字面前加一个“小”字。她看到付敬才布满褶皱的眼眶在转红,心里慢慢舒了一口气。
    他还是爱付河的。
    震惊过后,付敬才才注意到路西加。他这次仍然结巴,但脸上是很明显的高兴:“这,这是小河女朋友吧,快进来快进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什么都没准备。”
    路西加跟在付河身后进了屋,环顾四周,发现比起德叔家,这个家里的摆设明显要简陋许多。很明显,主人并未曾用心布置。
    许是因为许久未见,付敬才拘谨得很,他让着他们坐到沙发上,嘴里又不住念叨着要给他们去倒杯水。
    付河的目光将客厅扫过一圈,最后落在付敬才弯着腰去开饮水机的背影上。
    “别麻烦了,我们坐一会儿,看看你没事就走。”他说。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情况,路西加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亲父子相见的场景。
    “啊?别走啊,留下吃顿饭……”付敬才急忙转身挽留,但约是立刻想到自己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饭,又说,“咱们出去吃一顿,你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来,我怎么也要请姑娘吃顿饭的。”
    付河没回话,付敬才便将这当成了默认。他急匆匆到电视柜上拿起手机,说要定馆子,翻了两页电话本后又想起水还没倒:“哎呦,看我,一高兴什么都忘了,我先给你们倒水,喝茶还是白水?”
    他一直看着付河,付河的视线却没再往他那里去。路西加不想气氛太尴尬,主动说:“白水就好了,谢谢叔叔。”
    “好,等等啊,我去给你们洗个杯子。”
    付敬才说着就要往厨房走,一直坐在一旁的付河忽然起身,说:“我来吧。”
    付河径自朝着角落里一个低矮的柜子走去,付敬才明显怔了怔,随后赶紧折回,追了几步:“不用,小河,你坐着,杯子早就不放那了……”
    他的话和脚步一样匆忙急促,只是再急的话也没能拦住付河的动作。付敬才的话音刚落,付河就已经蹲下身,将那个矮柜打开。
    像是影片中突然插入了一个静音的慢放镜头,有那么一秒钟,周遭似乎安静到了极点,紧接着,便是一片巨响,像是一座山脉轰然坍塌,无数碎石滚落,击在地砖上。
    是麻将。
    路西加的呼吸一滞,放在腿上的手一下子收紧。因为付河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握着柜子扶手的手上,正在逐渐暴起的青筋。
    耳边被方才那声震得嗡嗡作响,路西加好像又听到了付河方才在门前说的那句话——我希望他是真的改了。
    付河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然后忽然低头,用一只手捡起了地上的两块麻将。他将两块麻将放在一起,揉搓了两下,又张开手掌,任他们落在地上。
    麻将块弹了两下,停住。
    付敬才超前凑了一步,张口似要解释,付河却突然伸手,一把将麻将布整块掀出。
    路西加被他的动作吓得颤了下肩膀,然后紧紧咬住嘴唇。
    “戒不掉,是吧?”
    付河说着,从柜子里拿起了什么东西,起了身。路西加终于看到了他脸上的神情,是和他的声音一样的木然。
    “没了这玩意,你是会没命吗?”
    哑了半天,付敬才才终于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语言,着急地解释:“小河,你别生气,我没有赌,我就是跟朋友玩玩,当乐子,你看,我们玩的都是几十几十的。”
    “几十几十的……”付河点着头,忽然笑了。
    路西加看得清楚,他的嘴角是颤的,下颌也在不受控制地抖,极力克制的情绪已经塞满了眼眶。
    他明明在笑,眼底的泪水却更加真切。
    像是知道付河不会相信,付敬才明显变得急躁,他胡乱抓了把自己的头发,眉头也不耐烦地皱起:“真的只是玩玩,我没有赌啊!”
    “当年,你不也是这么开始的吗?几十,几百,几万,几十万,几百万……”
    在儿子的女朋友面前被这样连续质问,付敬才打心里觉得没脸面,他并没有回答付河的问题,而是忽将声音提高了一大截,梗着脖子争辩:“我就是自己待着无聊,那我还不能约几个朋友聊聊天?你这孩子能不能别这么小题大做啊!”
    付河看着他没说话,过了好半天,举起手里那一叠钱,朝付敬才抖了抖,用不大的声音问他:“你还记得清,我给你还债还了多少年吗?”
    付敬才顿时没了刚才的气焰,将视线挪开,没吱声。
    有细微的声响,是付河不住抖的手带得那一叠钱在颤。
    路西加再看不得付河这样,她站起来,心疼地想要走到他身边,带他离开这。但付河接下来的两个字,却让她没能迈出步子。
    “十年……”付河停了一会儿,又用更轻的声音重复,“十年……”
    情绪终于像是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付河将那一叠钱狠狠甩到付敬才身上,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赔了我的十年!”
    这是路西加第一次听到付河这样声嘶力竭的声音,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钱打在人的身上,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可以带给人这么大的痛苦。
    路西加呆呆地看着付河,一直忍着的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哭泣中,她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却见付河朝她看了一眼,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付河牵住手,带到了一旁一直紧闭房门的一间卧室里。
    卧室里空荡荡的,付河进门以后先将衣柜打开看了一个遍,确认没有人,才拉着路西加坐到椅子上。
    路西加仰头看他,他紧紧抿着唇,没说话。只是又将手伸到了刚才一直摸的衣兜,掏出了一副耳机。他将手机和耳机连接好,然后将耳机给路西加戴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蹲下身来,握着路西加的手说:“在这听会儿歌,等我一会儿。”
    他摁下了播放键,音乐响起的同时,他便已经要起身。路西加哭着拉住他的手,付河也很有耐心地重新蹲了下来。
    其实路西加并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从理智上说,她似乎应该告诉付河“别冲动,好好说”,可刚才付河那句“十年”早就冲破了她心里所有的防线,她也再一次想起那晚,头发还湿漉漉的付河说,“不能把所有人都困在泥潭里”。她一直都觉得那段过往一定非常苦,可直到刚才看到付河的失控,她才真切地体会到了他的恐惧。
    她开始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他没有被谢其瑞发现呢?如果他没有成为这么厉害的作曲人、制作人,如果他还在吃着五块一碗的面,买着十个鸡蛋,那他为别人的错误赔上的,又岂止会是十年。
    她没办法说出这句“别冲动”,她的爱人不该再被任何人再次拖进泥潭。
    所以,紧紧的攀着他的手臂,路西加只说了句:“我等你。”
    房门开合,再然后,就是混在在音乐声中的激烈争吵。
    路西加的手一直在抖,她不想让付河看到她的害怕,便不停地将两只手交握、攥拳,又不住地擦着眼泪。
    她一直盯着那扇房门,终于,房门被打开,路西加先是看到了付河通红的眼底,再然后,视线下移,是一个血淋淋的拳头。
    “怎么,受伤了?”
    原本已经平复得差不多的情绪一下又翻腾起来,路西加着急地起身,付河却很快走到她面前,帮她摘掉了耳机。
    “没事,”付河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牵住她,安静的空气中,有很轻的叹息声融进,“走了。”
    第46章 “我们回家吧。”
    付河手上的伤口有些深,路西加用酒精帮他做了简单的处理,还是坚持带他去了医院。医生在处理伤口时嘴上说着可能会有些疼,但付河自始至终却一声都没吭。好像从失控之后,他唯一的表现便是沉默。
    处理完了,护士将缴费单递给路西加,跟她交代了缴费的地点,付河这才偏偏头,抬手,要去拿那张单子。
    “我去,”路西加很快躲了一下,还牵拉着付河的手臂,将他带到急诊外面的长椅上,认真地同他交代,“你就在这等我来接你。”
    付河愣了愣,等回过神,视野里已经只剩了一个背影。他望着路西加消失的方向,半天,才将头转回来。
    路西加交完钱回来,看到付河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只不过视线换了方向,一双眼睛一直看着角落。停住步子,路西加顺着付河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里有一个小男孩正在打点滴。一旁应该是他的父亲在陪同,小男孩闭着眼睛靠在父亲身上,沉默的中年男人时不时扶正儿子睡歪了头,或者抬头关注药瓶里的液体余量。
    普普通通的场景,和方才的惨烈一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路西加的认知里,父亲本该是这样的。就像她的爸爸,会在她受伤后整夜地陪床,会因为她随口说了句想吃什么,就跑上大半个城市去买。可今天发生的一切却告诉了路西加,并不是所有的父亲都像语文书里写得那般好,有些孩子,不是每个男人都能给自己的孩子如山的父爱。
    路西加慢慢走到付河身边,坐下,又将背脊挺到最直。她伸手扒了一下付河的头,让他靠到自己的肩膀上。
    虽然路西加身高也有一米七,但一米八九的付河靠在她的肩上,上身还是不得已变得扭曲。付河被路西加突然的动作弄得怔愣,明白过来她这是什么意思后,他艰难地抬了抬唇角,然后顺着椅背将身体朝下滑,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其实……那个偶像剧里,女生在那场争吵里还喊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晚上的急诊走廊称不上安静,但他们所处之处还算空旷,所以付河不大的声音也格外清晰地传进了路西加的耳朵里。他缓缓地讲述着一个故事,也在回忆着曾经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她说,我很努力地想要过生活,可是只有父亲,我不能选择。”
    停了一会儿,付河眨了两下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把曾经遮在他眼前,永远不肯散去的大雾驱逐干净。他忘不了自己听到这句台词时的心情——原本在擦拭桌子的手突然变得酸软,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干。那是一种只有经历过才能理解的迷茫和恐惧,他在毫无防备间被别人一语道破自己的困境,明明心里有那么多的不甘,却也只能绝望地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他根本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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