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子魂魄兮为鬼雄……”
沉郁肃穆的祭歌声中,冀北大营中人人垂泪,祭奠着在战事中死去的兄弟姐妹。
此次冀北大战,可以称得上是战果累累:仅“冰城”伏击一战,歼敌就逾三千人;之后的合围作战,更是斩首数千人;至于之前的攻城战,因人手不足,加之敌方主场作战,守备森严,不如另外两场,但也有击杀近千人的战绩。
与之相对应的,是惨重的伤亡情况:扶兰军三千人锐减至两千四,其中入城做内应的三百人如今更是只余下一百多,一群素来爽朗豪放的冀北女儿泪盈满襟,初次上战场便深深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
冀北大营和新军的伤亡也不轻,老兵还要好些,经验老到,只折了千余人,新军要多些,死伤有两千多。这样零零散散算来,冀北军一共伤亡竟有近四千人!
饶是这样,这伤亡数据也已经是极为可观了,甚至还不到不庭军的一半。放在史书中,这可谓是一场大胜;但在现实之下,无论怎样的大胜都不过是一场惨胜罢了。
送灵完毕,姜妙将剩余的扶兰军集合起来,肃容道:“这次出战,很多姐妹都去了,尤其是先前随我入城的三百姐妹,在这里向你们道声歉,是我对不起你们。”她说着,深深弯下腰,向众女长鞠一躬。
众女顿时惶恐,连连道:“主帅这是哪里话?沙场刀剑无眼,我们都是做好了捐躯的准备才参军的,如今已是大胜,怎么能怪罪主帅?”
姜妙抬起头:“既然大家痛也痛过,哭也哭过,现在,我要来说一说大家的不是。”
众女面面相觑,尽皆愕然。
姜妙道:“咱们扶兰军这次,我也不是全程盯着的,有的是飞廉来带,有的跟着红韶,这些,我都没有看见。我就来说一说我看见的。之前攀云梯出城之时,死伤尤其惨重。我派去侦查子……任无骨的阿夏,她回来的最晚,她就是死在云梯上。”
众女闻言,皆面露戚色。
姜妙深吸口气,厉声道:“我今天第一个要批评的,就是她!她这次之所以会丢了性命,不是因为我派的任务致她回来的晚,而是她不听我令,一定要与我推让,自请断后,我说服她费了许多时间,一只拖到敌军骑兵赶到,这才出事!
“还有沈冰,你!你既早早布下攀山索,为什么不让背了人质的阿雪先下去?你明知我们此次的任务就是带出人质,却不注意优先完成任务,而是在那里只顾着担心受怕、儿女情长;后来我下令,你还要纠结,若不是红韶她们掩护得快,你还要害多少姐妹被射死在城门外?”
沈冰深深低头,面色一片惨白。
姜妙目光如炬,又望向角落里的阿雪:“还有你,阿雪!阿澄死了,你很难过,很自责吧?可你自责的方式就是把自己仍在群敌环伺的城墙上,不顾身上背着人质,逼着众姐妹用性命掩护你吗?已经死了一个了,你为什么还不懂事,非要再做无谓的牺牲?难道阿澄的命是命,其他姐妹的命就不是命?”
阿雪无言以对,以手掩住嘴边的呜咽,眼泪滚滚而落。
姜妙将目光从众女脸上一一扫过,又道:“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很不服气,念着情谊有什么错?都是活生生的人,哪里能那么冷些?但,你们想想清楚,你们不过才仅仅三百人,前后不服调度、行动出错的就这么多处;到了真正的大战,动辄数万人,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想法,这数万人若是不服主帅调度,自己胡乱行动,军队该是乱成什么样子?又怎么打胜仗?”
她冷笑道:“你们看人家冀北大营里,几万人的大战,死伤数据也不必我们多出多少!为什么?因为他们男人都个个冷血吗?不,是因为他们听话!他们知道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为了将伤亡减到最小,就得摒弃自己,一切以主帅的命令为先!
“我对咱们扶兰军,就只有一个最基本的要求,那就是令行禁止!我不用你们轻功多么卓绝,枪法多么高超,也不需要你们一片好心,只需要你们能够令出惟行,军令不是儿戏,一个在战场上不守军令的兵,试问哪个主帅敢放心去用!”
众女静静听着,只觉得姜妙的话语句句重如泰山,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姜妙再扫一眼众女,口气一松:“当然,咱们这只是第一次上战场,任务又难又重,各种不足在所难免。但打仗没有演习,上去了就是真刀真枪,我今日这一番话,也是希望你们能够尽量少犯错误,以后每次作战,都能少些人牺牲。你们成长得都很快,我相信,咱们扶兰军,会有大出息的,绝不会输给那些臭男人!”
“噢!”
羲和等人远远地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姬恒忍不住叹道:“她到底是在哪里学得这些手段?”
羲和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异禀。”
飞廉不敢说话,但他忍不住偷偷地瞄了羲和一眼:这些,不都是跟着您老学的吗?
等扶兰女军散去,姬恒才对姜妙抱怨道:“你如何还说别人,看看你肩上这伤口,你不也是冲动得很?”
那日姜妙虽然勉力折断了箭镞,凝聚了任无骨全身力道的箭身却仍旧穿肩而过,在姜妙左肩上戳了个窟窿的同时,其余劲还在姬恒胸前也开了一道口子。
前些日子羲和忙着安抚不庭城军民,依古法对冀北军约法三章,又施怀柔之术,言令不庭“与民无尤,不问民罪;作息如常,不废旧制”,重建不庭军政;而姜妙与姬恒,则在床上整整齐齐地躺了数月,连姬恒的生辰都是在床上躺着过的。
到后来,伤势较重的姜妙反而因为体质好先行恢复,一如往常活蹦乱跳,而体质较弱的姬恒,却至今仍在将养。
光阴辗转,如今,已经快要开春了。
姜妙见他神色郁郁,也颇为同情,她拍拍姬恒肩膀:“所以你果然还是得学功夫,学了功夫,强身健体,自然不会像现在这样,风一吹就倒啦!”
姬恒连连摇头:“我的年龄已过了习武的岁数,而且小时候我也是想过的,但侍卫们说我并无天赋,真要学也学不了。”
羲和也道:“确实如此,学武若不能学精,那便是有等于无。”
姜妙也不再强求,她思索道:“不学功夫,那就学医。到时候你那群哥哥弟弟们再下黑手时,你对着那些个毒啊伤啊的也能有些对策。总之,深宫险恶,可不能巴巴地光等着别人来救啊。”
羲和笑着敲她额头:“就你鬼主意多。”
姬恒却是心中一动,将姜妙的一番话记在了心里。
说到这里,姜妙又想到一事,便问:“你被拐出来都这么久了,你父君也不派人出来找你吗?这都几个月了,就是走也该走到了吧!”
姬恒闻言露出一丝苦笑:“怕是……他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怎么这样?”姜妙还要再问,却见羲和抬头向她递了一个眼色过来。
她顿时又想起了羲和那用心险恶的父君和虎视眈眈的大哥,这才明白过来。这皇家的父子,怎的个个如此?
她扯了扯顶上的头发,很是纠结:“我真不明白,明明都是亲生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当爹的怎么能这般狠心?”
二人齐齐触动心事,一时静默不语。
姬恒忽然开口,他这话说得十分艰难:“其实我这事也不是什么秘辛,想必羲和公子都已经知道了。”
羲和抬起头,静静地看向他。
姬恒平平道:“我的生母,在十几年前就与别人私奔了。”
他神情苦涩:“所以我父君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这都是人之常情,换我我也会这么想,他没有杀我,已经是仁慈了,我不怪他。”
“啊!”姜妙惊呼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之间,三人陷入沉默。
姜妙苦思冥想,忽然目光一亮,叫道:“你可以滴血验亲呀!”
“滴血验亲?”姬恒与羲和面面相觑,这次二人都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姜妙解释道:“我在看乙父留给我的《南北拾遗》时发现的,里面记载了一门秘法,说是取一碗清水,两人同在水中滴一滴鲜血,若是直系血亲之间的血液便会相容,反之则不会。你可以用这个方法试一下,看你们是不是亲生父子呀!”
姬恒认真听着,目光越来越明亮,到最后,他神情豁然开朗!
“阿妙,谢谢你!竟然还有这样神奇的秘法,我回去一定要试一试!若是成了,我一定千倍百倍地感谢你!”
姬恒开怀大笑,他自与姜妙等人相遇以来,第一次笑得这样明媚,这样肆意,那眉目间,竟有几分与姜妙神似。
羲和见状,心中蓦地一惊!
他思绪已经转过千百个来回,面上仍旧不显,只道:“如此,过几日便由我派使节送王子回国吧。”
姬恒闻言,自是无不可,但他望向姜妙时,两人脸上,终是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态来。
羲和办事素来效率极高,不几日,姬恒肩上痊愈,几人便将他送到了成汤与宗周交界处的瀚海关。
姬恒与众人话别之后,又被姜妙扯到一旁喁喁私语。
姜妙难得的拖拖拉拉,小声碎碎叮嘱着:“阿恒,你以后要少思虑,凡事看得开些,不然你小小的年纪,心思却这样重,长此以往,当心会少白头!
“阿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那害人的哥哥年长你许多,你现在羽翼未丰,没权没势,可千万得沉得住气!
“当然,若你真有本事,那便不要再晚十年,立刻动手!我还是很看好你的!”
姬恒笑着一一应了,忽又问道:“你以后真的会来找我吗?”
姜妙拍拍胸脯:“会的!等我的卖身契到了期,我就去宗周找你玩,到时候,你可要好好接待我呀!”
姬恒认真道:“我等你,一定要来啊!”
他想了想,又自怀中取出一条如烟似雾的七彩丝绢,塞在姜妙手中:“我的乳名叫阿朔,这是我的家传至宝,火浣布。到时你来,便拿这个做信物,说你找一个叫阿朔的人,那些守城的将士,保准一个都不敢阻你!”
姜妙一听,开开心心地将丝绢收到了怀里:“阿朔!那我就收下了,你就在镐京乖乖等我吧!”
姬恒再次嘱咐道:“一定要来!”
“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惜别再长终有尽时,载着姬恒的车队还是迤逦着走远了。姜妙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尝到离别滋味,心里很是不好受。她努力憋着不肯流泪,两只杏眼瞪得红红的。
羲和看在眼里,暗叹一声。他揽住姜妙,道:“战事既平,我们也该走了。”
“走?去哪儿?”姜妙仍旧沉浸在悲伤里,还没有反应过来。
羲和刮一刮她的小鼻子:“回沬都啊!我们出来得也够久了,现在,该回家了。”
“回家……”这样陌生的词汇,倒叫姜妙有些恍惚。沬都,羲和府,那里,已经算是自己的家了吗?好生微妙……
不管啦!左右有卖身契在,自己也没得挑,在哪里都是一样!说回那就回呗~
最后再看一眼冀北高旷的天空,她的心中,终是莫名地多了一丝惆怅,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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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北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