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开门声,赵容华没有动,确切说来她像是凝固在了原地一般,整个人像尊雕像,没有一丝一毫生气。
顾祁只能一步一步走进了她,嘴里唤了声,“母亲。”
这声母亲惊动了赵容华,她这才意识到来者何人,猛地转过身来,面色惨白地指着他,“住嘴!你不配叫我母亲!”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里蕴满泪水,可更多的是愤怒与绝望,如今看到始作俑者,一时之间全部的情绪都倾泻而出。
顾祁面色微沉,却不卑不亢地说,“母亲因为担心祖父,所以对儿子有所误会,儿子也理解母亲的心情,只是儿子想问母亲一句,在您心里,儿子真的是那种需要靠着谋害至亲来达成目的的人吗?”
他的眼神直直地望着赵容华,身姿笔直地站在大殿里,宛若一株白杨。
而赵容华浑身颤抖,目光如刀子一般朝他投来。
母子两人多日未见,如今一见,竟是这样对峙的场景。
她仇恨地看着他,而他眸光沉沉,将所有情绪都隐匿其中。
他早知道面对自己的生母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因为两人之间根本没有所谓的母子连心,她不懂他,而他亦无法接近她。
赵容华的情绪已然有些失控,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还有什么做不出?不过是因为你祖父逼你娶了楚颜,我知道你不愿娶她,也知道你看不起赵家,不希望赵家成为你的阻碍,可你未免太过心狠!竟然因此对你祖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一把年纪了,这一辈子都献给了你父皇和你,如今你因为一己私欲,就对他下手!顾祁,你自问对得起我,对得起赵家的列祖列宗吗?”
多么严厉的指控,连问都不问他,就直接给他判了死罪。
她明明是他的亲生母亲,可她却连最起码的信任与辩解的机会都不愿给他。
顾祁的眼神倏地冷下去。
“既然母亲已经给儿子定了死罪,儿子说什么也没用。只是您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只有一句话——我没有下过毒,更不屑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残害亲人、稳固皇权。今日我来,只有一件事要问母亲,当日是谁告诉您此事是儿子做的?”
他的眼里带着森冷的防备,可是防备也是为了掩饰那些浓重到太容易被人看清的悲哀。
他的母亲不信他,他又能如何?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对他的要求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讨好父皇、成为储君,他对她而言并非一个儿子,而是一个稳固赵家权势地位的工具,一个没有生命的傀儡。
顾祁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告诉自己,他有母亲,可是这个母亲,有与没有其实并无两样。
又或许若是真的没有,那还会更好些,这样他就不用一再安慰自己,这样至少他还能自欺欺人无法得到母爱是因为母亲已经不在身边。
赵容华似乎有些震惊于他说的话,终于稍微从绝望里抽身而出,转而怔怔地望着他,“真的……不是你做的?”
顾祁想笑,可是笑容到达眼底却变成了比哭还无力的悲哀。
她终于试图相信他的话了,可话到嘴边竟然会是这样一句,“真的不是你做的?”
他嘲弄地一笑,“母亲愿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儿子只想知道,是谁告诉您是我下的毒。”
赵容华一下子没法消化这么大的转变,下意识地指了指桌上的那张揉成一团的条子,“没人告诉我,是有人把那条子扔在了院子里,被我看到了……”
而她一看之下,震惊无比,立马召来束秋问个究竟,这才得知父亲确实在西疆病危,而恭亲王也确实奉了太子之命亲自前往西疆取代赵武的位置,一切的一切都如纸条上说的那样……自然而然的,她也信了最后那一句。
“太子不满定国公以出战之事迫其册妃,命军中随行下毒害之,夺回皇命,改换恭亲王为副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情急之下的人早已不会分辨,再加上赵容华数年来身子骨不好,成日待在元熙殿里,疏于斗智,如今已然失去了最后的谨慎与辨析能力。
本能告诉她,儿子与她离心已久,又有什么做不出呢?
皇权至上的人,大抵如此。
皇帝是这样,太子也是这样。
而顾祁不再说话,沉默地看完了那张字条,轻轻一笑,抬头无可奈何地朝着赵容华点了点头,“多谢母亲相告,儿子告退。”
他云淡风轻地转身离去,而那张再寻常不过、看不半点出蛛丝马迹的字条轻轻飘落在地,如同他未曾出口的那句叹息。
天大地大,就连市井小儿都知道那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似乎唯有他是个例外,因为这小小皇宫却容不下他承欢膝下的卑微愿望。
饶是如此,他也终是在大门合上时,低声对一旁的束秋吩咐了句,“照顾好她,我会派太医来替她看看,之后……”
沉默片刻,他忽然失笑,抬起头来看着天边辉煌的落日,眼神寂静而荒凉,“之后,我会每日让太子妃回来陪陪她,督促她好好喝药。”
谁都知道他不爱她,可只有他自己记得,他一直是她唯一的儿子,也一直渴望着正常的母爱。
只是这份渴望,不说也罢。
*****
回到永安宫时,戏台子还在,但后院里已然空无一人。
顾祁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当下也没回正殿,直接就往楚颜所在的偏殿去了。
只可惜膝盖受了伤的人并没有按照他的吩咐好好待在屋里,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他隐隐有些动怒,当即不发一言地又走了出去。
“太子妃呢?”他走近大殿,问门口值守的太监。
那太监还没说话,就听吱呀一声,大殿的门倏地从里面被人推开。
“殿下!”楚颜笑靥如花地福了福身,随即拉过他的手兴高采烈地往里走,“快来看看!”
顾祁忍不住去瞧她的脚,只见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却不知哪里来的忍耐力,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他问她,“脚不痛了?”
“还有点儿,抹了药好多了。”楚颜满不在乎地笑道,然后拉着他在桌前停了下来,指着桌上盖着盖子的几只盘子,“打开看看!”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满期待,仿佛给他准备了天大的惊喜。
顾祁没忙着揭开盖子,反而眯起眼来平静地问她,“我走之前都说什么了?”
“好好看戏?”她问他。
“不是这个。”
“那……好好吃东西?”她眨眨眼。
他眉头一皱,“少装傻。”
楚颜无可奈何地拉着他的手,一边晃着,一边低下头来认错,“好了好了,我知道不该到处走动的,但我只是在永安宫里随意走了走,多数时候都是坐着的!您就先别忙着追究,先看看我给您准备的东西吧!”
顾祁瞥了她一样,这才依次打开了那几只盖子。
第一盘,丑得不堪入目的小笼包。
第二盘,淋了不知名的红色酱汁的干捞面。
第三盘,洒满辣椒粉的油炸豆腐块。
他冷冰冰地看她一眼,“不好好休息,就为了做出这几样四不像的吃食?”
楚颜直觉他的情绪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西疆那边有什么事情惹得他不快。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夹了只小笼包,赔笑送到他嘴巴,“卖相虽然差了点,但是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我自己尝了尝,差点没把舌头咬掉!”
……差点把舌头咬掉?
顾祁严肃地看着她,“张嘴,我看看。”
楚颜:“……”太子殿下您还能再冷一点吗?
虽是心情不好,但看在她膝盖受伤了还坚持给自己做东西的份上,顾祁还是张嘴吃下了那只小笼包。
香菇的清香爽口伴着细滑柔嫩的猪肉在口中蔓延开来,那滋味竟是说不出的诱人。
顾祁有些诧异,因为宫中少有吃这种东西,哪怕是吃,也是蟹肉包或者鲜肉包,少有香菇猪肉馅这种新鲜的口味。
心情好了些。
“这个呢?”他又指了指第二盘菜。
楚颜笑眯眯地用筷子缠了一圈粗粗的面条,又特意沾了满满一筷子酱汁,然后送到他嘴巴,像对待孩子那样说了句,“啊。”
顾祁想笑,面条入口的瞬间却没能笑出来。
只因入口之前,他还以为那红色的酱汁应该是辣椒酱,岂料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之后,他才惊觉那红色的酱汁竟然是番茄做出的。
这个时代的番茄才刚刚由番邦引入不久,因为数量稀少,只有宫里才有御供。
顾祁本人并不怎么喜爱这种味道,但原因并非是不喜欢番茄,而是宫中的御厨对番茄的做法了解得不多,看着它和辣椒长得差不多,因此也按照辣椒的做法去做,做出来的东西也千奇百怪,总之不怎么好吃。
楚颜在小厨房里翻那些瓜果蔬菜,猛然间发现了几只番茄,当下心情大好,又吆喝着御厨给揉了些面,按照她的吩咐做出了些比平时的面条要粗一些、圆一些的面。
这可是未来的意大利面,她借个梗来讨太子殿下欢心,自己也尝个鲜。
番茄是她亲自切碎以后放进锅里熬成汁的,其间加了些芡粉,让汁液更粘稠。
因为这个时代没有洋葱之类的,她就用小黄瓜和土豆代替了原来的配料,切成丁放进番茄汁里一起煮,最后还爆炒了些肉末,混进了番茄汁里。
总而言之,这是盘楚颜式变体意大利面,她尝了尝,味道惊人的不错。
太子殿下吃得很入神,咀嚼之间细细品味着唇间酸甜可口的滋味,眉头又舒展了些。
最后楚颜又谄媚地夹了块油炸豆腐送到他嘴巴,“尝尝这个。”
辣椒的辛辣与豆腐的酥香遍布口中,那种刺激带来一种介乎痛苦与欢愉之间的感受,顾祁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楚颜吓了一跳,“很辣吗?”
她赶忙转过身去倒水,光顾着自己喜欢,竟然忘记了太子殿下又不是自己,出生自巴蜀之地,喜爱辛辣……失策,失策。
可是不待她拿起水壶,顾祁忽的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怔忡直接拉过了她,然后毫无征兆地俯身堵住她的唇。
一时之间,辛辣的滋味在两人口中传了开来。
他不怎么温柔地吻着她,牙齿甚至轻轻啃咬着她的嘴唇,气息也不太稳定。
楚颜失神地想着,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就连他的吻都变得有些压抑,像是在寻找宣泄口一般。
她温柔地回应了他,一点一点包容他的挣扎,终于让他变得平静下来。
顾祁的眼睛还是有些潮湿,低头望着她,手也轻轻蹭着她的发,“楚颜,你信我吗?”
信他什么?
楚颜一头雾水,却在接触到那双略带茫然悲怆的眼眸时,十分笃定地点头,嫣然一笑,“我信。”
这样毫不犹豫的回答,顾祁心中一动,把她拉入怀中,又一次在她耳边叫道,“楚颜。”
“嗯。”
“楚颜。”
“嗯。”
“楚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