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拣的一件靛青比甲,里头配着素白的长襟,底下是半截猪肝色的软缎裙,坐在榻上,通身珠环翠绕,整个纷纷乱乱的红尘都披到身上来,是大悲大苦里煅烧出的一只彩釉婀娜梅瓶,眼底唇光滑过去冷魅的一线光。
可她并不是用来插花装点世间的,她要摔碎自己,锋利的碎片向身前八千里世界割过去。
可是不巧,有人捷足先登。
下晌梅卿跟前那丫头跑来报信,说是两人刚刚入港,此刻杀奔过去正是时候。老太太立时领着人登舆,气焰冲天地赶到盛满客栈。不想在房间门口撞见几个婆子丫头,瞧着面熟,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其中个年轻媳妇迎面上来,噙着抹高深莫测的笑,“唷,老太太也来了?正好,我们太太也在里头,有什么话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最好,免得我们回京去了,这里还扯不清楚。”
原来是董蔻痕跟前服侍的人,怪道瞧着面善。老太太暗里狐疑,未必蔻痕也到这里来捉奸?捉奸倒不怕她,只怕她又跟连太太似的往死里压价。她将眼挂到紧闭的门上,里头还不知是怎样个情形。
那媳妇又请她,“您快进去吧,您家小姐还在里头等着您给她做主呢。”
说着进到屋里,对着便是张圆案,右首罩屏内,梅卿坐在床上,低着脸,正在套窸窸窣窣地套衣裳。秋生正躬着腰套靴子,态度不慌不乱。对面榻上坐着蔻痕,透过罩屏的镂空雕花,看见她正慢条条地吃着茶。
秋生抬眼见罩屏外的老太太,吃惊不小,忙将眼调向蔻痕。蔻痕搁下茶盅一笑,“怎么,你做了这苟且之事,也怕见人家的尊长?”说着捉裙起身,迎在罩屏底下,“老太太,快请进来坐下说话。”
老太太见这阵仗,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只得按兵不动,先去坐着。
蔻痕则喊了丫头进来添茶。那门吱呀一开,梅卿便狠狠颤抖一下。这样的场面是她万没想到的,光着给人捉在床上,那些衣裳,穿上了也还像没穿上,她感觉自己仍是赤.条条的,脸也不敢抬起来。
蔻痕扫过她,目光轻淡地落在秋生面上,“老太太这一趟来,大约跟我一样,是为同一桩事?我原是在园子里打点东西,听见下头的人来报我。我想,我们爷素来也不少在外头偷嘴吃,偷个什么不干不净的女人,我也懒得管,凭他自己处置吧。可底下人说,今番不一样,偷的是老太太的女儿,老太太家不比别家,我应当亲自来看看。”
那眼斜着打个勾,勾出老太太一抹牵强的笑,“是是,我也是为这桩事来的。底下人告诉是,说是瞧见梅卿在客栈里出入。我想好端端的来客栈做什么?因此跑来瞧瞧。”
说到此节,她心里暗道,可不能叫这蔻痕牵着鼻子走,说得像是男女私觌,两边都有错似的。于是直起腰来,提起从前的架势,“原来是我的女儿被姑爷霸占到这里来了。邝姑爷,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您给我好好说道说道,我梦家柳家有哪里对不住你,你做出这欺男霸女的行市!”
秋生自认理亏,忙从床上赶来作揖,“是晚辈的不是,老太太生气只管拿我出气,可别怪罪小姐。老太太要怎么样,我都依。”
按他以为,不过是打他骂他,再则不然,是看重他家的根基,逼着他娶了梅卿。如此也好,当着蔻痕在这里,正好闹开,蔻痕是顾全体面的人,不怕她不肯就范。
老太太却打算得不那么长远,待要开口说银子,梅卿忽然冲将过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抬起脸来时,眼里已噙着泪光,“娘,是女儿不好,不能单怪他,您要罚,连女儿一块罚了吧!”
这倒打乱了老太太的阵脚,又一番摸不着头脑。她将梅卿看了良久,从她的泪眼往到心,有些明白了,梅卿是不想当着这些人撕破了脸皮。她也还有点廉耻之心,要些体面。
也罢了,还按从前的法,老太太厌烦地挥挥绢子,“你先出去,我晚一点再同你算账。”
梅卿如蒙大赦,捉裙起身,走过秋生身前,他暗里宽慰了她一眼,意思叫她放心。
不想却被蔻痕伸手拦下,“梅小姐先别急着出去,你是本家,你出去了,这话还怎么往下说?”说着扭头望住老太太,有些鼓励地微笑着,“老太太只管开口,要打要骂,或者,是要别的什么,我都不说二话。谁叫我们是男方,我们总是理亏的。”
这态度倒比老太太预料的好办得多,也就顾不上梅卿了,她笑着点头,“难得二小姐这样懂事讲理的人。您既然这样说,那我也没什么好推的。我看这样,您出八千银子,这事情,就算到这里打住了,出了这个门,只当没事发生,咱们往后谁也别再提。”
秋生又是一惊,呆呆立了半日,慢慢才回过味来,这是身陷在个“仙人跳”的把戏里。
他将出乎意料的眼挪向梅卿,难怪她打头回见他起,态度便不拒不推的暧昧,难怪轻而易举就摒弃一个女人的矜持与他成就美事。
他原以为她是与柳朝如夫妻不合,以为她与他一样,在这规规矩矩的世界里有着相同的压抑寂寞,因此生出些惺惺相惜。
原来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的以为。
梅卿低着头,被他从疑惑到恍然大悟的目光碾碎。偶然她的目光晃上去,撞上他眼中后知后觉的一点鄙夷,简直像根针扎进她心里。她忙把自己的两截袖口摸一摸,衣裳还穿在身上么?
衣裳的确是穿着的,但肮脏丑陋的魂魄却赤.裸着。
这时候,蔻痕非但没有一点被胁迫的愤怒,反倒会心一笑,“应当的,给钱是应当的,只是八千两……”
她自顾着点头,将发怔的秋生拽了一把,拽到自己身侧,目光不留余地地照到梅卿身上去,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似乎在衡量梅卿值不值这个价钱。
落后她点头的力度加大两下,狠狠地停顿收尾,“八千就八千吧,一来是老太太养大的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太太教养一场,本钱也花得不少。二来,小姐虽然嫁过人,可又年轻,相貌又好,值的,值的。”
这样说着,她将眼斜挑上去,向秋生笑一笑,“你说呢?你是享用的人,值不值八千两,你也说句话呀,总不好叫人家以为,我事事都管紧了你。”
继而一阵静默。静默里,秋生又望向墙根底下的梅卿。她在那里缩着肩膀,是心虚,还是惭愧?他都不知道,只晓得是扎扎实实地给人设套骗了。
其实这种手段京城里多的有人耍,也不见得多高明,只不过仗着是良家人的身份,身价翻倍,讹诈得比娼.妓更狠。
想不到有一天会耍到他头上来,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吃一堑长一智吧。他如是一想,便委顿地笑了一声,“值。”
那笑声轻飘飘的,带着无限的惆怅往梅卿耳朵里钻,仿佛将她的肉.身劈成了两半,令得前尘往事统统暴露光天化日之下,向过路的人展示,受他们的指指点点。
她分外绝望,只得贴着墙,恨不能在墙壁上寻到一条可以藏身的缝隙。
蔻痕紧着又轻描淡写地笑了声,“你觉得值就值。老太太,价钱咱们是谈妥了,只是您老不要怪我多心。我想咱们到底相识一场,只怕日后牵扯不清,还当请个保山来做见证。嗯……叫我想想请谁恰当呢。”
她立起身来,在屋子端庄地踱步,走到梅卿面前,逼近了清冷的目光,“我看就请三墨与梦姑娘吧,他们两个来做这个见证最恰当不过。”
老太太顷刻明白她的算盘,今日弄出这个场面,根本不是要压什么价钱,只不过是要狠狠掴在梦迢面上,打醒她一切不切实际的妄想。
这叫破财消灾。
好在蔻痕是个肯破财的人。老太太这样一想,无奈地笑了,“随二小姐的便,我倒都是无所谓。”
蔻痕旋即回身过来睇她,不由得将她通身打量个遍。她在榻上咂起烟来,雾茫茫笼罩着的,是位石雕的菩萨,那一双仿佛有情的眼剪一剪,瞬间平了眼底的波澜。
蔻痕觉得,她与这老夫人简直像是屹立在世道的两端,此刻兀的打了个照面,不禁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感慨与钦佩。
她笑着喊了个丫头进来,打发人回清雨园里请董墨与梦迢。
那头里梦迢正睡了午觉起来,半昏半醒地撑起身。太阳斜射入帐,像是一面照妖宝镜落在她身上来,她感到滚烫的轻微的刺痛,忙缩着腿避了避。
迎面看见董墨在榻上歪着看书,因挂着帐子,只能看他模糊的轮廓,胸膛安稳地起伏着。梦迢忽然想起白蛇的故事,那白蛇,不顾和尚多番警告,只顾恋恋不舍地在书生身边俄延流连着,终于招来横祸。
她此刻不也是该走不走,欲断难断地俄延在董墨身边么?也不知那刀子什么时候落下来,真落下来倒好了,人一闭上眼睛,也用不着纠纠结结,左右摇摆。她怔着眨眨眼,泪水便将眼眶打湿一圈。
董墨听见她醒了,抛开书走来挂帐子,见她小孩子懒床似的,半张脸伏贴在枕上,撅着屁股待撑起来不撑起来的,水汪汪的眼睛呆呆地在枕上歪着,猫儿扇着尾巴打在她脸上,她眼也不眨一下,满是稚气。
她这一面,一定没给人看到过。这让他暗自高兴,不论她对别人做过多少坏的事,给他的,一直是向好的心。
其实她又能坏到哪里去呢,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赶走了猫,将她抱起来,掠掠她睡毛的头发,“醒了?那个什么典当行的掌柜送了三千银子过来,说是余下的再容他几天。你要不要去点点?”
梦迢恹恹的,把脑袋耷在他肩上,“你不是说要出门去与哪位大人辞行么?怎么还在这里?”
“看你睡得不安稳,守了你一会。不要紧,一会再去,少不得人家要留席,我晚些去,也少应酬。”
梦迢又在他颈窝里阖上眼,“我在济南还有些田产,还没找着买主呢。你在官场人脉广些,替我打听打听,谁要买,一并都卖给他。只是一点,可不要因为我赶着卖就压我的价。”
董墨笑道:“没人买就留着,非要卖它做什么?”
“咱们以后在京城,这里收租子来回折腾,况且离得远了,谁知道田庄上的人会不会虚报?我还懒得来查。这里卖了,到京城去买一样的。”
他听在耳里,仿佛是与他有长远打算似的,心里化了冰,歪下笑眼来,“你已经打算好了?”
梦迢默了一阵,还未开口,就听见斜春领着蔻痕的丫头进来回话,说是请三爷与梦姑娘一齐往盛满客栈走一趟。
董墨走回榻上去,浓眉淡蹙,“二姐有事就请过来说,到客栈里去做什么?”
梦迢一听“盛满客栈”就知道不好,蔻痕如此兴师动众,一定是梅卿在那里被蔻痕拿住了,恐怕老太太也在那里,她握着她们全家的劣迹,要向她耀武扬威。
她忙趿鞋过来催促董墨,“你不是还有事情?你先去忙你的,二姑娘那里我去是一样的。”转头又对那丫头道:“我一个人去一样的,三爷有事情要忙。”
那丫头显出几分为难,倒是想起来蔻痕交代过,董墨可以不到,梦姑娘务必要请去。丫头溜了董墨一眼,笑着点头,“也好,姑娘换了衣裳,我领着姑娘去。”
董墨暗里一猜,知道他二姐必定是又起了些作难人的法子,不肯单放梦迢去,起身来理理衣襟,“你带路,我去。”
哪知梦迢却在后头挽住他的腕子,有些发急,“不要你去,你去忙你的事。”
他去了,看见那些场面,保不准就会联想起她从前的不好来。毕竟“听说”与“见到”是全然不一样的,真正见到,她们的不耻之处恐怕会令他触目惊心。她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仪仗,家世清白,样样不好,倘或他看她好,也不过是他用他自己的爱意装点出来的。
不能让他去,她已经没有多少自尊足够在他面前破碎。
作者有话说:
明天如果完结不了,那就是后天。
番外会有的。番外负责甜甜~
第80章 有憾生(十)
梦迢这厢换了衣裳, 赶到客栈,正是日影西斜, 四窗虚悄, 一片山雨欲来的宁静。
踅进房间里,倒是没什么大打出手的场面。老太太与蔻痕在榻上吃茶。梅卿立在老太太那头的墙根下,侧身贴墙, 把脸低低地垂着。秋山则在蔻痕这边的杌凳上坐着。局面像是鸣金收兵,短暂的祥和。
想来也是, 蔻痕是个体面人, 再生气也不会有那些泼妇行径。却不想她坐在那里, 举止从容, 仪态还如往常娴静幽雅。
见着梦迢进来, 她微笑着向梦迢招手, “梦姑娘来,我同你母亲约定好了, 要请你做个见证。”
梦迢将几人睃着进去,心里打着鼓,“什么约定?”
蔻痕叫来个丫头搬了根杌凳使她在榻前坐, 细细地说起来:“我也是没想到, 午晌有丫头来告诉我, 说我们爷在这里与梅小姐有些不轨。我半信半疑, 按到这里来一瞧,两个人正在床上……这是抵赖不了的。我们是男家,自然要全盘担待着。与老太太商议了, 老太太开口要八千银子做赔, 我也应下了, 只等你来做个见证, 这银子我就交给老太太,就算银货两讫,互不相欠了。”
她特意将那个“货”字咬得重重的,一锤定音,将此事打成桩买卖,梅卿自然就占着那个“卖”字。
梦迢不由得睐了秋生一眼,他坐在那里,两个胳膊肘撑在腿上,整个人低垂着脑袋,显然默认了对梅卿的评判。
然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梦迢也罪责难逃。蔻痕呷了口茶,润润嗓子,那声音流水一般淌出来,“梦姑娘也是个中老手了,犯不着我多讲什么章程。向来交易都讲究个立字为据,我这里代老太太写了个字据,梦姑娘做个保山,也请落个款,免得日后大家翻账。”
说着使丫头呈上字据笔墨并一沓宝钞。老太太点过票子,倒是没犹豫地落了笔,丫头又将字据与笔递与梦迢。
她接在手里,似有千斤重,侧目看了看梅卿。梅卿仍旧站在那里,静得像樽雕像,脸正对着老太太背后的桐油纸窗户。不知道是天色或是纸的光,蒙在她脸上,格外的黄。
蔻痕见她迟迟不落笔,玩笑道:“梦姑娘要是不签,梅姑娘可就白白的吃了亏了。”
到底是谁吃了亏,真是没法子检算。男女之事要用钱来算,那就得摒弃尊严,到头来,终归是有钱的占了便宜去。但不签,也并不能洗得个清白。
那张字据在梦迢手上,仿佛会咬手似的,啃得她一片锥心之痛。
她娘也跟着催促,“快签呐,你发什么楞呢。”
梦迢只得落了笔。似有一场皆大欢喜,老太太并蔻痕皆笑起来,两人各存一份字据,以免将来对簿公堂。
蔻痕将字据交予丫头,老太太收了银子,领着梅卿先走。蔻痕略送了两步,在后头将梦迢留住,“梦姑娘留步,趁这里清静,我们在这里说两句话。”
说着使秋生一并众人皆在屋外等候,只得她与梦迢坐在榻上。对面床上,斗帐半撒,枕衾乱堆,单看那些乱糟糟的褶皱,就能联想到两个赤.条条的身体滚在一处。
蔻痕倒胃口地蹙额笑着,“老实讲,我倒是头一回办这种事,从前秋生狎妓宠丫头,都是他自己给赏钱。不想今天这个赏钱是我来给,一出手,八千两,梦姑娘觉得你妹子值这个价么?”
那头静默着,她便将眼斜过来,“梦姑娘呢,又值几个钱?”
梦迢噌地抬起眼,憎恨地将她望住。蔻痕笑叹,“我说句玩笑话,你别当真。据我看你,大概也不会要我的钱,你还有几分自尊心,要不是看在这一点上,我早就不跟你讲客气了。可你还剩的这点自尊,能抵得过你做过的龌龊事么?你觉得你跟着三墨,对他有什么好处?不求你有什么体面娘家助他升官加爵,也不求你能为他增光添彩。你不做他的污点,就算积德了。”
蔻痕还是给她留着体面,没有骂她是荡.妇,但“污点”二字,已经足够总结梦迢的一生。她一心要改过自新,然而旧事总是劈头盖脸地扇过来。
“梦姑娘,不是我有意要作难你。你自己设身处地地为三墨、为我董家想一想。你们母女三人牵扯过的人,不知有多少是仕途名利场上的人,真有一天,你做了三墨的夫人,大家在场面上碰见,人家会如何议论三墨?你倒是不要紧,你大可以往后宅深闺里一躲,像现在一样,不去应酬,不去结交什么官眷朋友,听不见她们弄嘴嚼舌,你只当没事发生。可三墨不行,他再不喜欢,也免不得要在官场走动应酬,要处处被人戳脊梁骨。你要说你对他情真意切,那总不会连这一点也不为他打算吧?可见爱这个东西,都是人讨好自己的借口。”
梦迢如梦初醒,仍有些恍恍惚惚。蔻痕的声音似个警钟,一下接一下,平缓地敲着:
“要是去问三墨,他大概会说他不在乎。那都是小孩子的话。此时不在乎,能保证一辈子都不在乎么?等到有一天,你们都有些老了,皱纹爬到脸上来,彼此看着又狰狞又丑陋,那时候还是不在乎么?你别看我和秋生不好,可有一天我们老了,他未见得会爱我,但一定不会恨我,因为我行得正坐得端,没有可给他怨憎的地方。他要想怨憎我,还得翻着过往找找我不妥当的地方。”
梦迢想着这些可能的以后,只觉得恐怖。她翕动两下唇,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是枉然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