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自知母亲与长姊的可怕,但又在老师与典籍的影响下轻视女人。
他本性懦弱,从未真正摆脱过旁人的影响构成独立的自己。
姬羲元早在他幼年就看出了这一点,曾出于好心想为他换一个老师。但世事无常,姬羲元很快就放弃了改变他的念头。
而他的老师们孜孜不倦二十年,终于养出了一个心目中的宽仁储君。
一个会听从臣子谏言,轻易被臣下影响的主君。
先帝无子,为了朝局安定,晚年变得暴戾,牢狱之中冤魂无数。当今陛下深知自己是女人,为了压服臣属,手段总是外柔内刚,瞧着和善,实则不吝于动刀兵。
一代接着一代的“暴君”,谁不期盼宽仁明君,他们期待一个崭新的局面。
谢祭酒作为群臣与越王之间的主要桥梁,这些年须发略白,他胸有成竹道:“正是因为他们是两代老臣,才会想要投效大王啊。先帝苦等数十载,可惜未能看见大王出生便弃世而去,否则大王何必屈居亲王之位,必定是太孙储位。臣等无谋权私心,所思所念、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周正统,延续皇室血脉。这才是对大周的忠心,对陛下的忠心。大王应当接受这份忠诚,奋发向上。这就是我们所有的期望了。”
越王听了,不由自主生出两分天命在我的骄傲来。
姬氏皇族数十年间,唯有他一个青年男子平安长成,又投生在嫡脉之中。
这皇位,舍他其谁?
他这一年中得到的人才,占了满朝文武三成,其中还有皇帝的亲信,长善公主的旧部,安图公主的驸马。
就连宣仪公主追求不得的张实,脱身而去前,留下的不也是在说天命在他吗?
即使是当今陛下……也只是女人而已。
一个女人,是脱不开大势的。
他,才是众望所归。
越王志得意满,“多谢老师教我,我定不负老师期望。”
谢祭酒捋须,满意点头:“大王能明白老臣的苦心就好啊。”
这些年展露在外、直白地站在越王阵营中的人,只是冰山一角。
他们数十年的筹谋,等的就是一个大义。
这一面旗,可以是越王,也可以是端王、恭王,乃至于说不出名的宗室。
越王胆小了一些,养了这么多年才生出一丁点儿野心,不过,胆小也有胆小的好处。
君王后退的时候,才是臣子们向前一步的机会。
他们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迎接属于他们的盛世。
*
张实的预言在清平二十四年下半年得到应证。
十月,左羽林军大将军闵明月查出有孕,卸职在家待产。
十二月,皇帝染病久久不愈,下旨令长善公主姬羲元代为监国。
越王惊慌于皇帝心意的同时,对谋反一事,产生了怯意。
皇帝的心意如此的明了,他真的能争得过如山岳东海一般伟岸深沉的母亲吗?
年底的宫宴,皇帝因病未出席,主位空悬。
稍稍低矮一些的地方,摆上案席,这是姬羲元的位置。
而越王与姬羲元之间,还隔着姬姝和姬娴。
姊弟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秘密。
现在,一个高坐在上,一个低就在下,明明两人未发一言,周围却涌动着静谧的波涛。
往日有皇帝在场,明争暗斗尚且收敛,而今皇帝缠绵病榻,姊弟间的角逐无疑也被放大了。
酒过三巡,姊弟四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成家后,亲姊妹间也夹着小家,很少再有同席而坐的场景,手边陪伴的多是丈夫。
宣仪公主的驸马向来是不看场合氛围的,他大大咧咧地说:“陛下病痛在身,宴会后,我等作为晚辈是不是要探望一二?”
姬姝对他是有求必应的,探望亲长更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于是,姬姝便向周围的妹弟提议:“这是为人女儿应有的孝心,我们就去一趟吧。”
“这是应有之理。”越王本就有心试探,不会拒绝。
这次是姬娴生产后,头一次出门,巴不得在外面多呆一会儿,“去吧,阿娘见了我们,指不定心情一好,病也好了。”
姬羲元当然笑着应下。
宴会后,四人带着各自的配偶与随从,前往神龙殿觐见皇帝。
皇帝此时正清醒着,便也传召了孩子们。
众人见礼:“……参见陛下。”
皇帝面色苍白,斜靠在引枕上,抬手使明珠为诸皇女皇子看座。
她已经四十九岁,而先帝的寿命仅仅五十岁。
虽然她坚信自己不可能倒在小病痛上,但身体上的虚弱依旧给她带来很大的负担。
这种相近的处境下,让皇帝对自己的孩子们产生一种近乎割裂的矛盾感情。
她轻轻咳嗽两声,就着明珠的手饮水润喉,压下喉咙中漫起的痒意,“你们来得正好,朕这儿也有两句话想对你们说。你们要记在心里。”
姬羲元近日长居宫中处理政务,与皇帝见面的次数不少,心底大概明白阿娘要说什么。她抬眼看向坐在斜对面的越王,带着苛刻的审视。
越王被看得心惊肉跳,强作镇定。
“你们自幼相伴,至今也有二十余年,而阿幺,今年也已经二十九岁了。”皇帝颇有些惆怅,她先对长女说道:“朕在你这个年纪,你们四个都是读书习字的小儿了,而你至今膝下空虚,叫朕很是忧心。你是朕的长女,你的子嗣就是大周的将来,这件事你要放在心上。”
这句话无异于表明皇帝心中最属意的继承人就是姬羲元。
殿中人员不在少数,过了今晚,史书中都会记下皇帝的意向。
即使这些年皇帝对姬羲元的看重与偏爱有目共睹,越王心底依旧泛出酸苦的滋味和强烈的不甘。
姬羲元从小得到的重视,让她不至于为一句简单的话喜怒形于色,她恭敬地应答:“儿明白。”
解决子嗣的方案很简便,台下四人中就有两人曾是皇帝的备选。
她单独拎出此事来说,显然还有别的用意,皇帝看向小儿子,语重心长:“朕知道月奴你近来与阿幺有些不和,但一母同胞的姊弟,长幼有序,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呢?阿幺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难道她还会亏待与你吗?朕希望,你们能姊弟能共同撑起大周的江山社稷。”
越王道:“儿谨受训。”
姬羲元已经年近三十,在这个三十五岁可以做祖母的时代,如果越王甘愿俯首为臣,他的孩子是极有可能成为大周的下一任继承人的。
可惜,他不愿意。
皇帝只当是没瞧见他的不甘,对两个养女笑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是一视同仁的。你们的孩子,都会是姬氏的子嗣。若为男,便赐一个一等爵,若为女,便封县公主,将来也能择一继承你们的爵位。”
曾献是早就被安排好了的,对此没什么反应,随大流谢恩。吴小郎却有些踌躇模样,他家本就有一等的国公爵,他本人又是长孙,实在不愿让出孩子的姓氏。
再者,家中已有未满周岁的儿子,怎么舍得让出去。
皇帝笑容不变,于她而言,吴小郎实属过于渺小,连出言警告的兴致也没有。
最后,吴小郎是被姬娴拉着叩头谢恩的。
几人兴致勃勃地来,半数败兴而归。
刚出宫门,姬娴与驸马在马车中爆发激烈的争吵,惊动了守卫宫门的守卫。
两个守卫谨慎地上前,在两人出声问询之前,吴小郎率先跳下马车,骑过随从的马车兀自离开。
两人对视一眼,确认对方都看见了吴小郎通红的眼眶,其中一个人敲了敲车壁,试探地问:“公主可还安好?”
侍女掀开车帘三言两语打发了守卫,回过身来道:“公主,今日去安国公府探望小郎吗?”
生了个小子,安国公四个长辈欢喜不已,日日来公主府看孩子。正好姬娴被孩子闹腾得受不了,便将孩子放在安国公府暂养,每日会去探望。
姬娴收拾好情绪:“还回什么回,今天你也在场,难道没有听见陛下的旨意吗?只要陛下开了金口,此事已无回旋余地,那个孩子该姓姬,就得姓姬。”
“正因小郎要随公主姓,与安国公可就不算一家人了。万一他们做下什么事可怎么办?”侍女不解,夫妻吵了一架,为的就是孩子,那更得把孩子先抱回来呀。
姬娴冷笑:“借口困了我这些天,今儿还不是得将我放出来。若是他们真敢对我儿子动手,我还高看他们一眼。”
马夫久等不到姬娴的命令,马车停在宫门口不动弹引来不少离宫的官员瞩目。
晚一步出宫的姬姝碰上了闹气的妹妹,发问:“这是怎么了?停在宫门口不动弹。可是车轴断了?不如与我同坐回家?”
姬娴笑答:“谢过二姊好意,车好着呢。我是好几年没见贤太妃了想着回过身去拜见。又思虑宫禁,因此在此停住了。”
姬姝劝说道:“年初节多,过两日再来看望也是一样的。”
“阿姊说的是。我儿年初周岁,我想请宗正寺为他入族谱,届时还请阿姊与长姊相助。”姬娴道。
姬姝浅笑:“自家姊妹,都是应当的。”
第111章 宗正卿推算吉日,将姬姝的儿子入族谱的日子定在新年二月二。皇帝对这个孙子表现出远超越王子嗣的关注,她将这一场正名的仪式,定在太极宫的临湖殿中。
在此之前,姬羲元为了处理安国公府的风波,离宫回府住了一段时日。
姬羲元已经是金口玉言的继承人,虽然诏书还未下,但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情了。她亲自上门,安国公无论信服不服,面上都是恭谨有礼地将姬姝与其子送出门。
二月初一的大朝会,皇帝依旧没能出席,但她下了一道旨意。
宣读圣旨的是尚宫明珠,她宣布了一则立储君的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立皇女羲元为大周太女,长善公主姬羲元,为宗室首嗣,天意所属,秉性宽容、淑质惠和……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钦此。”
令姬羲元稍微感到惊讶的是,越王一直都很平静。
这种平静太突兀,促使姬羲元开始布下最后一道杀招。
要是越王有所反应,或是回府发泄情绪,那么姬羲元可能还会认为越王认命。但他表现出这种平静的姿态,让姬羲元明白,他们要见真章了。
长善公主府中热火朝天地将各类东西送入东宫,姬羲元即日起将搬入东宫居住,原先的公主府属官,将一并成为东宫的属官。
姬羲元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这对越王的势力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如果这时不出手,等到来日,这种时机只会越来越少。而越王的人手定会被姬羲元一一拔除,而他就再无翻身的能力。
有皇帝在位一天,姬羲元不会去动越王的性命,毕竟她预备择选宗室女为继承人,就绕不开越王。只要越王甘心做一只配种的马,有的是太平日子可以过。
可他要是愿意,就不会抗争这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