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把那种不爽感加上看到前任放闪的愤怒,再乘以饿了一整天后回家发现冰箱里空无一物的悲伤——那就是林云泽现在的感受,负面情绪的综合体。
虽然她心理的情绪很庞大,但在面对课务组的工读学姊时依旧非常体面地掛着笑容。
「所以,手误的那位老师请假,所以没人可以负责?」林云泽将状况梳理了一遍,「那我的课表怎么办?」
「欸,这个......」工读学姊汗顏。选课可是学期初的大事,学分算不好一个不小心可是要延毕的,可她从来没看过有人的课表因为人为失误被删得一乾二净,还是在选课截止的前一天。学姊小心地回答,就怕眼前的小大一会暴怒骂人或是因为打击太大哭出来。
「必修课系统应该能帮你救回来,但是选修跟通识的名额已经释出去了,你得在今天课务组下班前拿到教授签名的加选单缴回来才能选到喔。」
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却难如登天。首先,各个教授并不会老实地待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就算是在表定的学生諮询时间内,他们也会因为实验或是会议等各式各样的理由而不见踪影。再者因为怕麻烦,多数教授都不喜欢收太多学生,排定的教室也有容纳人数限制。既然林云泽原本的名额已经释出去了,代表着那些空位都已被补上,也就是说至少热门的好课她可能已经没有机会加选。
林云泽平静地说,「三堂选修跟一堂通识,全部都要?」
「哈哈,对啊。」工读学姊尷尬地说,她等着这个被口罩遮住半张脸的学妹开始发牢骚,或至少碎念几句,骂课务组老师不负责任——她也觉得这老师太不靠谱了,哪有人犯了错还不弥补,而是直接消失的?可恶的大人!
然而林云泽只是用眼神礼貌微笑,道了声谢后走人。毕竟人家学姐也只是工读生,抱怨或破口大骂都无济于事。
大学生涯出师不利固然是很大的打击,但她在短短一个早上经歷的厄运可远不止于此。
早上叫醒她的不是闹鐘,而是一头撞上她床边窗户的麻雀,碰地巨响将人惊醒。她刚睁开眼就惊魂未定地瞪着阳台上昏厥的麻雀......幸好没过几秒牠又自己飞走。
这只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开头,接着她去盥洗,马桶堵住;她要出门,钥匙直接断在锁里;她飞奔到公车站,公车是赶到了,却在半路拋锚。此时她心中已脏话如千军万马奔腾,当她忍痛花钱搭计程车到学校时,只差五分鐘就能赶上第一堂课。
换做别的课,迟到五分鐘根本不算什么事,可惜这堂课的教授是生物系上大名鼎鼎的严苛,人送外号「修罗刀」,据说在他刀下能一次通过大一必修的学生只有三分之一。
她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狠狠削了一顿,委屈得不得了,还得硬着头皮上课。两节课过后,教授点名,她又发现点名表上没有自己的名字。
她本来就是命中带衰的命格,怎知这一天内的遭遇还能让她大开眼界——衰出了新低谷。
就连刘余星也不忍落井下石,再说出什么嘴贱的话来。
「那你现在到底有几堂课?」
「选修,捞回来了一堂。」林云泽有气无力地趴在学生餐厅的桌上,「啊,幸好大一的必修很多,所以也不算太惨吧,哈哈哈。」
最后的哈哈哈完全不带感情,杨妍萱一拍桌,仗义直言,「靠,别人做错事为什么是你要扛?这什么烂学校?我要去投诉!」
「别,我已经够累了。」林云泽懒懒地伸手扣住朋友的手腕,免得她衝去大闹课务组。
刘余星安慰道,「好啦,下午跟我们去上通识要不要?这堂课很冷门,一定加选得到。」
「什么课?」
「等一下,我看看……」杨妍萱竟连下午的课名都没背起来,「当代妖族与人类社会。」
「蛤?谁在乎妖族啊?」林云泽一点也提不起劲,「你们怎么会一起选到这堂课?」
「机率唄。」杨妍萱耸肩,「学姐叫我能选的课都选,先上了再说。」
「就是因为冷门所以一定选得到,你就当去赚学分嘛。」刘余星说,「还可以跟我们一起。」
林云泽仔细想了想,确实是有道理。
然而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三人提早到教室时才发现那是能容纳百人的大教室,而随着离上课时间愈来愈近,不止所有位置都被填上,还有人自备椅子坐在走道上。
三个小大一一脸矇,不确定这样正不正常。
「不是说很冷门吗?」
刘余星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也只是听说啊。」
热门的课是绝对轮不到她的,不过头都洗下去了也不好走人,就当作陪两人上一堂课。林云泽打开课程网站,愁眉苦脸地查找还有哪些课有机会加选。
鐘响了,她置若罔闻,直到闹哄哄的教室突然被寂静吞没时才感到异样而抬头。
空气中暑意突然灼热得难以忍受,烧得她内外焦火。
一个词汇的意义往往要经歷过才能确切地明白。
例如,心动后才能明白何为喜欢;例如,失去过才理解如何珍惜;又例如,爱人在怀里断气后才能知道死别。
现在时间下午一点二十一分,林云泽知道了什么是一见钟情。
她不是文科生,更不是诗情画意的人,没办法以优美的诗句散文来歌颂这份心情。
以她的话语来为辞典的这一条添加詮释——她的心脏里像是填满了钠,用她身体里的血液,剧烈而灼痛地燃烧。
沉默、毫无徵兆,独自燃烧。
「欸那个是谁啊?」林云泽还呆愣着,坐在她左边的杨妍萱将头凑过来问。
她右边的刘余星抬头,皱眉,「校长啊,不是前天才在开学典礼看到吗?」
林云泽这才发现她身侧跟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校长生着正直刚毅的脸,此时笑得眼睛都只剩一条缝,和她讲话时连连点头、滔滔不绝。而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嘴角掛着些许微笑,偶尔才开口回应。神情礼貌中不失和善,但眼神却已落在教室的人群中,缓缓将每个人扫过。
「我翘了啊。」杨妍萱豪不在意,「白痴喔,我又不在乎中年老头,我是问他旁边那个跟他说话的。」
「我怎么会知道。」刘余星嘖了一声,神情不满地看过去,「是教授吧?」
「教授也会去漂头发喔?」杨研萱说,「很潮欸。」
她一头白发如雾在肩上散落,看起来的确像漂出来的发色,却也带着柔软的光泽。再细一看,她的眉毛与睫毛也是雪白的。
明明是这么热的天,那人却身着黑衬衫与棕灰格纹的西装外套,眉目清冷。深色衣着映得颈根肤白如雪,将它所包覆的躯体描绘出优美又锐利的线条。
「假鬼假怪。」刘余星小声地咕噥,被刚好回神的林云泽回头瞪了一眼。
两个人慢慢走到讲台旁,校长先上台致词一番,大致说了些这堂课的内容及妖人两族关係的漂亮话,随后白发的女子才上台。她接过麦克风,点头对着已坐到台下笑呵呵的校长致谢。
「各位同学日安。」教授的语速慢而稳,用普通的音量说话,语句清晰地传遍角落,「各位想必已经知道了,且容我再介绍自己——我名为卓华,卓越的卓、芳华的华。请各位称我卓教授即可。」
卓教授的用词老派而正式,可林云泽一点也不觉得怪,眼前人彷彿是从松墨中磨出来的雅士,说话时都带着淡墨纸香。
卓教授并没有嘮叨太多开场白,讲解了分数的计算方法后便让助教发讲义,打开投影片开始上课。林云泽听到前面两个学生对卓教授熟练操作电脑的事议论,看来是教授古典的说话方式带来了跟不上时代的刻板印象。
也许是她的眼神过于呆滞,杨妍萱发现端倪,凑过来咬耳朵,「欸,你干嘛?」
「什么干嘛?」
「干嘛一直看人家啊?」杨妍萱说。
「现在在上课,我当然要看人家啊!」她有点心虚地回答。
杨妍萱装模作样地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两节课过去,当卓教授宣布下课的那瞬间,杨妍萱和她第一时间站起身,两人极有默契地往前走去。
「教授!教授教授!」不过有别于她的沉默专注,杨妍萱完全不管旁人注目,边走边高声喊道,「教授,请问您这堂课能不能人工加选?还有名额吗?」
真不愧是斗鸡,叫声嘹亮、战斗力十足,林云泽则是像隻小鸡般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教授。
「加选?」卓教授看起来十分困惑。
「对!是这样的,我朋友今年犯太岁,特别可怜。除了必修一堂课都没选到,教授你看她这么惨,能不能给个机会?」
卓教授还没答话,其他学生见状竟蜂拥而上,纷纷也表示要加选这堂课。
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旁听的?大学生可真间。
一群人围到讲台前,一时间场面乱了起来。校长笑呵呵地,似乎正想帮卓教授开口缓颊,被卓教授抬手挡了挡,人群连带着安静下来。
「各位稍安勿躁,没有选上课的人亦可旁听。」卓教授说,「至于这位同学,既然你没有选到课......」
那双眼睛看过来时林云泽感觉心脏又是一痛,此时却有人煞风景地高声喊,「教授!我也没有选到通识跟选修,可以加选吗?」
杨妍萱闻言回头狠瞪一眼,又有许多人也出声学她卖惨。
身为现代社会的大学生,大家难道不该冷漠一点吗?林云泽困惑。
卓教授将助教招来,低声交谈几句后又表示,「这堂课尚有一位名额,为求公平,请各位抽籤决定吧。」
抽籤,机率性事件。林云泽心已死——说起抽籤,她国小时还因为老师每次抽唸课文都只抽到她的号码,害得整支籤筒被废除。
杨妍萱张口结舌,林云泽没有提出抗议,客观而言这的确是很公平的做法,只得当是天註定了。
卓教授拿出细长的木条作籤,抽到最长那支籤的人中选。
抱着好歹走完过程的心态,林云泽硬着头皮去抽了一支。木条被抽出来时留恋地滞了一滞,她看着卓教授的手,骨节明显而白瘦,指甲也圆滑平整——真是个适合蕾丝边的手指呢!
要是她的想法能被读取的话说不定会被告性骚扰吧?她脑中思绪像放在口袋一整天的耳机线般,杂乱无序。
于是慢了一拍才察觉手中的木条硬是比别人长出两倍。
「喔,中了!」杨妍萱看起来比她还高兴,抽走那根籤炫耀似地高举。
眼看没戏唱,人群纷纷散去。卓教授微笑道,「恭喜林同学,日后请专注听课,勿负此籤。」
林云泽怀疑她刚才看着人家发呆都被发现了,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她很想藉机说上几句话,可声音卡在喉咙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留下好印象。犹豫间校长又笑呵呵地过来找教授说话,她则被交给助教处理加选的申请。
仔细一看这位助教还跟卓教授长得十分相似,染着雾粉色的头发,嘴角紧抿,冷漠又叛逆的模样就像林云泽高中的热音社主唱。
她告别两个朋友,跟助教来到办公室领表格。助教的个性如同外表一般冷淡,整趟路都没说一句话,林云泽试图搭话也没有得到回应。她拿到加选单后助教却突然塞了一把糖果给她。
「请你吃。」明明该是释出善意的举动,助教却冷着一张脸,林云泽甚至能感觉到眼神中带着一点鄙视。
林云泽战战兢兢地收下道谢,助教甩头就走,来去如风。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从抽到籤开始,她今天的运势又从「地狱倒霉鬼」变回正常值——而光是这样就已经让她无比满足。
课务组的工读学姊见到她成功带着加选单回来,竟也十分感动,握着她的手喊,「你办到了!天啊,而且还是唯一一堂妖族研究的课!太幸运了吧?早知道我今天就该请假去旁听!」
关于「太幸运了吧」这点她可无法认同。林云泽趁机追问,「妖族研究是很热门的课吗?」
「当然不是。」工读学姐答得迅速,「但是卓教授上的课不一样啊!」
「所以卓教授很厉害囉?」林云泽小心而渴望地试图套出更多资讯。
「很厉害?」工读学姐居然被逗笑了,「你真的很幸运欸……你不是读文组的吧?」
林云泽嘿嘿一笑,「我是三类的,难道卓教授很有名吗?」
「唉,所以说读歷史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嘛。」学姐先是小声咕噥,而后眼放精光,「欸学妹,你应该也是对妖族有兴趣才会选这堂课吧?」
「呃,对、对啊!」
工读学姐回头翻找一会,拿出一张宣传单递给她,上头大大地写着「妖族文化研究社」几个字。
「诺,既然是同好,就来下礼拜三晚上的迎新活动吧!」工读学姐热情洋溢、滔滔不绝,「我还请到卓教授的学生当新的指导老师喔!是不是超讚的,你来我社团绝对能学到超多东西!」
林云泽略带犹豫地接下宣传单,此时工读学姐又补上一句,「而且你要是好奇卓教授的事,指导老师也可以详细地解答喔!」
她马上笑着回答,「好啊,那这个社团办公室要怎么去?」
那天晚上林云泽做了一个梦——深沉且清晰,彷彿那是深埋于地底的回忆。
梦里卓教授也在,依旧担任教职,是小镇里的私塾先生。先生跟教授长得一模一样——那中性的皮囊安在男女身上都是那般沉静安然。而她却有着另一张朴实的面孔,她是镇外一户农家的女儿,本该是一辈子务农的命,家里也没钱供孩子读书。但卓先生的私塾不收钱,还给她管饭吃,家里人就美孜孜地让她和阿弟农暇时来报到。
卓先生会摸摸她的头、夸她聪慧,那感觉从头顶到心里都暖洋洋的,就像晒在庭院里的稻穀。
来上学时不用帮家里干农活,还有乾净的先生教她识字,她很喜欢。卓先生有个徒弟,长得高头大马,虽然已逾弱冠,总是会不嫌烦地陪她玩耍。
乡下日子过得缓慢又幸福。
随着她年纪渐长,及笄后家里人要为她寻个好人家。阿爹说了,镇里陈家的儿子比她长三岁,家里有地,种甘蔗。城里人爱吃糖,甘蔗价这几年愈来愈好,她嫁过去肯定不愁吃穿。
她却偷偷地暗示阿娘——卓先生未娶,相貌佳、人品又好……不然卓先生的徒弟跟她年纪较近,性格开朗、待人真诚,两人一身清白,哪个都是好对象。
她倒也不是真的对卓先生有想法,只是贪恋那个温暖愜意的小私塾罢了。自古女子出嫁后就是泼出去的水,事事都得顺着夫家,既然如此她想嫁去能让她安然自得的地方。
最后她谁也没嫁成——战争开打,炸弹落在她家门前,轰然巨响只维持了一瞬间,接着她被嗡鸣声包覆,彷彿有隻巨大的蜜蜂在振翅。
四周所见只有破碎的景物,她的身体被压着,动弹不得。她感觉自己像一株杂草,在石缝里弯弯曲曲。爹娘和阿弟的手腿从瓦砾间伸出来,却动也不动。她苦苦挨着沉重的痛感,谁也没来帮她。
不,卓先生来了。白净的脸被鲜血沾污,一对平缓的嫦娥眉扭曲了形状。卓先生徒手搬开樑木,一身青衫满是尘土,一边大喊着她的名字——那般焦急激烈的嘶吼全然不似温文儒雅的教书先生。
「屏儿、屏儿!洛屏安!」
洛屏安?那是谁?她在弥留间想着。
我是谁?
再睁眼,窗外细雨连绵,轻飘飘地落在玻璃花窗上。
是林云泽喜欢的天气,阴云下冷光幽幽地照进来,只有窗边一方地是明亮的,映亮她的右脸,还显得楞怔的表情有点发青。而阴影中,左颊上的伤疤仍清晰可见,青黑浮起,彷彿丑陋的毛蜘蛛。
一室安静凝滞,她亦如凝固了般,坐在床上愣愣地望着窗外。
烟硝与铁锈的味道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