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飞机的前一天夜里,她和两个最要好的姊妹在一家甜品店道别。因她们很不放心,她简单再解释了一遍:“他和我一样是孤儿,我们从小在戏班长大,相依为命。长大后他想去美国拍电影,而我不想,便分开了。这一分开就是十年,现在他回来找我,我对他还是很有感情,所以要和他走。”
坐在她对面的两个女孩神色都很凝重,其中一个瘦些的说,“你们或许只是兄妹的感情——十年前他离开的时候,你才十五岁。”
她微笑道:“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就现在而言,男女的爱更多点。”
另一个丰腴些的摇摇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他在美国结过婚,好几年前就离婚了。为什么拖到现在十年了才来找你?可见他……”
等了半天没有下文,瘦些的那个忍不住接口道:“可见他根本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啊,都不记挂你过得好不好。”
她本在用调羹轻轻搅动红豆沙,听罢停住了,慢慢抬起头——她的眼睛是凤目,妩媚流光,小巧而圆厚的鼻和唇给她的美添了几分憨意。
在三人的沉默中,她笑道,“你们还有什么心里话都告诉我,让我再想想也好。”
那两个女孩对视片刻,一递一声地开始说:
“我之前在报纸上看到,他说他不会爱任何人。”
“他还说,讨厌有人睡在身边——如果这是真的,那你要怎么和他相处?”
“他在美国有亲朋好友,有事业,你去了美国有什么?你现在连英语都说不好,到那里你只有他了,但他靠得住吗?十年未见的人,何必这么快就跟他走啊?”
“要我讲,和他恋爱倒真的不吃亏,毕竟他长得那样好,长期相处还需要再考察一下吧?”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越来越大的雨势,与两位女友细细碎碎的担忧不满,合成了一首惆怅的交响。
藤编手袋里响起“滴滴”声,她向二位女友点头示意后,拿出call机来看了看又放回去。三人却就此沉默不语了。
她的目光在两位女友中来回巡视,确认并无下文,才点头说道:“我承认这些顾虑都很有道理。人嘛遵循自己的心意总是有风险,我愿意承担,愿意赌一把。”
见她二人欲言又止,她笑道:“我知道你们关心我,但离开前,还是希望朋友祝福我的选择。”
这十年来,她就像流落荒岛的人盼望偶然路过的船一样盼望他,面临获救机会,她没有任何理由不登船。
话已至此,三人只好聊了些别的,和往常一样漫无目的不知不觉,店家开始擦桌子赶客的时候,才知道临近午夜。
“你们有没有人来接?我让人送你们回家好吗?”她买好单,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两个首饰盒来,笑着放到两位女友手中:“这是他送你们的见面礼,我和他一起挑的,你们应该会喜欢。不是我替他开脱,他这次回来真的太忙,这个时间还在工作。他说下次回来一定补请你们吃饭。”
“阿娴你太坏了!”两位女友一人拍她一下,笑道:“你干嘛不早拿出来,让我们这样背后讲他。”
“就是怕你们拿了礼物,不能畅所欲言,人会闷坏的嘛。”
雨还在下,甜品店门口,她们三人站在屋檐下等车,看远处海浪上浮着一座霓虹璀璨的岛屿,再加上雨光折射摇动,越发海市蜃楼般朦胧梦幻。
“阿娴,你的‘他’真的是他吗?”——对面梦幻璀璨中最显眼的是他代言的劳力士广告:灯光暧昧,金发碧眼的美人被他拥在怀中,温情凝望。
那幅海报实在巨大,他温情凝望的是整个香港。
“是他。”她逃避似短短回答。
一时有西装革履的鬼佬过来,对她说明是三辆车,以便各自送回。她再四承诺“会常常电话联系”,她们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各自钻入车内。
进了后车厢,她仰躺在沙发上,双臂交迭抱住自己。跟他去洛杉矶的实情,哪怕在最好的两位女友面前她也无法启齿——是她提出要去的,他只是勉强答应;“见面礼”是她买的,他根本不知道。
这辆车沿着海岸奔驰,不论何时瞥向窗外,都能看到他。她喜欢这个错觉——他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移动,不让她离开视线范围。
还有一件事她亦有所隐瞒,他只是说“可以相处试试”,到此刻为止也没有说爱她。
他们的飞机是两架航班,前后脚落地。飞行过程中自然不会见面,落地后因护照不同也要走不同的海关通道,所以她甚至闪过一念怀疑,他会不会并没有一起来。
海关大厅很空旷,百米高的穹顶,仰望久了会觉得人像蚂蚁。这是欧洲过来的航班,排队的时候,周遭的人聊起天来,不时勾肩搭背,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旷中播远。她孤零零站着,环顾四面八方,异族的面容与彩色的瞳孔,看不懂的字符,听不懂的广播声聊天声,这让她蓦地想起身世,想起母亲将她丢弃在街边后快步吞没于人潮的背影,明明几乎忘却的。
她知道他不可能在这里,还是向前眺望找寻他。小时候在戏班,周末放假,小孩子们都会回家,只有她和哥哥留下。那时她刚刚被捡回来,约莫三四岁,摇着他的手臂问:“为什么我们没有家呢?”他将她抱到小椅子上站好,平视她的眼睛说:“你有哥哥啊,我们有家的。”
“你来美国的原因是什么?”
因她英文说的不好,派来了一个会讲国语的工作人员。
她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原因…或者说目的是什么?”工作人员补充道。
“我来和我爱的人一起生活。”她最终回答。
工作人员翻译给了海关,又对她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来拍电影呢。”
她愣了一下。
“哦,我的意思是,你真的很好看,和女演员一样。”
“谢谢。”
这时海关又问,“有结婚的打算吗?如果分手会离境吗?”
她下意识摇摇头,她无法设想和他再度分开,光是提起这个念头,就觉得世间所有色彩被抽干了。
分不清她是叹息还是深呼吸,“对不起,我不想分手。”
出了机场,有一位干练稳重的黑人女性,自称露西,来接引她。进到车里发现他不在,她一时有些惶怕,毕竟不知道露西和司机是什么人,语言又不通。她简单地说“please wait”,推门下车给他打电话,大哥大很重,手臂举到发酸,他也没有接电话。
在她无奈放弃,将大哥大放下的时候,才见露西已在旁等候多时,一面说sorry,一面递过一张便签,是他的字迹。原来他已料到她的顾虑,留言请她安心上车。
刚刚经过一片槭树林,车厢里有电话铃响。坐在副驾驶的露西回过身来,示意她去接车门上挂着的话筒。她点头照做了。
“喂…”她说。
“给我打电话了,是吗?”他的声音。
她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把他当作相依为命的哥哥还是那个要和她相处试试的男人。
见她沉默不答,他问道:“遇到什么问题?”
“哦…没什么。”她回过神,“我马上到。”
他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