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鳞往窗外看,窗框内是明瓦镶嵌,虽然透光,但冬日日照微弱,他看去总有种日近黄昏的凄颓感。他笼着手不禁出神想:先我之前的皇室中人,一日日看着这样的窗子,心里不寂寞吗。
通往长廊的门口,毛毡隔帘被人轻轻掀起。伺候在阁中的两个宫人立即迎过去。
“陛下在休息吗?”是温鹄压低的声音。
“还没有。内使一来,朕就醒了。”文鳞抬起头,对温鹄礼貌地笑笑,“请坐。他们那边议出结果了吗?”
温鹄当不起他这一个请字,自如地绕过了地上摆着的一个绣墩,直步向书桌前,把一份新誊的名单交给文鳞。
文鳞翻开,边看边问道:“除了京中两狱的人犯,有没有足龄的宫人,抑或是宫中早先发配出去到道观寺庙修行的宫女?”
温鹄束手等在一旁,听他问话,轻微蹙眉:“陛下虑得周全……只是,从前没有先例:出宫修行的宫女大多已经是得了恩旨,或是年老,或是疾病,多年难得出去一个。陛下,何以有此一问?”
“哦……”文鳞手指在纸页上慢慢滑动,吞咽了一下,忙故作镇定糊弄道,“为先皇送灵那天,回程之时,朕在马车上听见城南一个小观里有钟声,其声哀婉,想是有道人为大行皇帝致哀。当时朕……朕颇为感怀,就在想着,是不是有曾经服侍先皇的宫人在观中修行?”
温鹄还是眼神疑惑,只是斟酌着答道:“也许吧。如果真有曾经的宫人在观中为先皇致哀,那也是感念先皇天恩。那放她在观中继续为我朝祈祷修福,也是延续功德。”
“温内使的意思是,不必放她们回乡?”文鳞扫过名单,发现并无一处提到僧尼道人。他抬头,静静凝视温鹄。
温鹄:……这小子怎么现在眼神这么瘆人。他依顺躬身答道:“不光政事堂各位大人是这样想,奴婢拙见也是如此。还有一点:即使放她们回乡,她们都或年高或怀疾,回乡之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目之所及已经不是从前——又有什么意味呢。”
“可是……”文鳞撑着额头,尾音逐渐变成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从某时开始已经学会了叹气。他又习惯性地看向窗口,巧匠打磨过的明瓦齐整而精致,却漏不进一丝真实的天光。仿佛一个又一个连缀着的精巧谎言。
“可是你不觉得,一生困在一个地方很可怜吗。”他喃喃道,“所有的门,都看似可以四开大敞,实际上我都推不开。”
温鹄悚然。这样的话,他感到有几分熟悉——因而更觉恐惧,更觉不详。他靠近一步,犹豫地观察他的脸色:“陛下。”
“无事。只是有些犯冬困。”文鳞转过脸,揉了揉眼睛,还是对他稚气一笑,“让各位大人再议一议吧。不过如果天太冷,还是让他们及早回去。朕也想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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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帐放下,寝宫内外熄灯捧茶的宫人一时都噤声不响。文鳞倒头便睡,意识昏沉时,他也感觉今天自己的呼吸格外浊热,这似乎是发噩梦的前兆。他刚刚入宫时,被一摞接一摞的礼仪大事压得浑身酸痛,累虽然累,总归还是个强穿十二纹章衮冕的孩子,天大的事临头压来还是照睡不误。但过了没有多少时日,他再想阖上眼时,就觉得眼前的黑暗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重厚重的帷幕。其后总像藏着一些他所无法触及的秘辛。
整个内宫建在城中地势最高的北面,寝宫内有人照看着燃烧整夜的银薰炉。他没有理由感觉到阴寒。但还是冷。冷意像墨滴入水中般,无声无息渗入他的骨缝。他揪紧被褥,将脸埋入掌间。喘息之间,心跳如擂鼓,跳动也带着河面渐渐结冰的碎响。
午夜某时,他不敢陷入睡眠,浑身冷汗地翻起身,挥开床帐叫道:“请……请亦舍人来。即刻进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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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梁把腰带恨恨甩抛在床上:“阿姊,那小皇帝怎么又找你睡觉!”
亦渠揉着太阳穴,阴郁地扫去一眼:“……校书郎,这里是我的房间我的床,你脱什么衣服。”
“呀……不好意思,错了。忘了。”亦梁吐舌,急忙把外衣裹起,“我闻见书页的味道就想睡觉(亦渠:那你在通文馆做的什么营生)。阿姊……你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
“无妨。只是坐了一天,干看书,头有些晕。”她撑桌站起身来,扶着额头,真觉有些站不稳,“放心,天亮之后,我在值房再补一觉。”
“可……”亦梁不顾自己衣冠不整,忧心地看着她。他不由走过去,从后托住她手臂。
亦渠叹气,后靠在他怀里。她目光模糊地看往窗外,前院已经亮起了星点的星点火把,是宫内派人来接了。
“阿姊。”亦梁难得和她亲昵,手掌缓缓护住她的伤手,低眉嗫嚅道,“别去了。告个病吧。”
她闭着眼,没有阻止他的动作:“我说了,无妨。”她只在他怀中停了片刻,便支起身,取了大氅向外走去。
推开门时,她顿了顿,手扶门框唤道:“对了,亦梁。除夕记得早点回来,别在外面看灯迷了眼。”她在一阵一阵加重的头痛中微笑道,“我们一起过节。”
本在神伤的亦梁闻言又雀跃起来:“自然,自然。”
亦渠:“好。那我走了。”
亦梁:“唔唔,早点回来。那今晚我就睡阿姊的床了?”
亦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