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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容脑袋一片空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转头,那张轻浮的面孔正笑如清风地瞧着自己。阿容皱着眉,又羞又怒地说道:「你太过分了吧!」
    赵元祺故作淡定,一脸狐疑道:「你不喜欢吗?」
    此言一出,阿容的内心猛然涌现一股无以名状的羞耻感,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鼻烟壶之争那天。凭什么这傢伙这么轻易地就看穿她的心思,还要一一拎出来嘲讽,她真为他的无耻感到愤怒至极。扬起手来,正要搧这该死的一记耳光,偏偏那个男人又再次轻易地将她制住,连她预备的后手都不留,全都一併封死了。阿容一咬牙,不甘心地说道:「你现在到底要怎样?你已经赢了我输了,你一剑杀了我就是,不用这样羞辱人!快动手!」
    赵元祺一愣,吊起了眉毛:「你反应有必要这么大吗?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情不自禁就这样了。」
    阿容不知他是何意,一听他说自己很可爱,怒意登时去了大半。她突然好气自己,明明她应该感到很生气的,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息怒,真是太不甘心了!总而言之,她现在内心很矛盾,一面觉得很羞愤,一面又有一丝莫名的期待。咬着下唇,佯怒地哼了一声。
    赵元祺看她表情,突然又不想这么轻易地满足她,笑道:「况且,我想你既然这么喜欢我,那么我这么做,你应该也不讨厌吧,毕竟我可是满足了你的愿望。」
    此言一出,阿容脸色一变,一伸手又要甩飞镖。赵元祺一面挥手挡下,一面无奈地笑道:「等等等等,小阿容,你又要动粗了,你这么打我不会心痛吗?」
    阿容听出他的调笑,脸一红,立刻反驳:「我偏要打你!」
    赵元祺欲盖弥彰似地笑了笑,似认真非认真地说道:「你别这样嘛,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哎,快住手,我担心你这么打我,你心里会捨不得。」
    那句「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一出口,阿容驀地一愣神,挥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她目光一转,立刻迎上了他的目光,那眼色难以捉摸,潭水一般地深沉,轻易地就将她牢牢攫住了。他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若即若离,让她深深地就陷入他的世界,不能自拔了。
    她的脑袋忽然闪过好多个念头,方才他明明说是在开玩笑,那为什么又要吻她呢?当她在确认自己有没有会错意的时候,又似真非真地说喜欢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嘛?这傢伙根本就是吃定了自己先动了心,才这样有恃无恐地捉弄人,实在是太狡猾了!
    阿容皱了皱眉,带着些确认的口吻说道:「你根本不是认真的吧?」
    赵元祺又是那副似真非真的表情,微微一笑,有些死皮赖脸地说道:「小阿容,我替你上药吧!」
    阿容一愣,差点要当场气死。这傢伙真够奸诈的,竟然就这么巧妙地绕开话题,这下她这是该重提呢,还是就这么算了?她忽然有些犹豫。赵元祺在水盆边弄了点水,靠近了阿容,主动地要捲起她的袖子。阿容迅速地抽回了手,终于还是大起胆子,果决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说清楚啊!」
    赵元祺笑了笑,很快地抓住她手,表情突然认真了起来,正色道:「快点,你刚才那么大动作,伤口裂了怎么办?」
    然后他不由分说地捲起阿容的袖子,阿容真是羞得无以復加,且不说他又回避了一次问题,让个男人帮她上药,这未免也太羞人了。偏偏那赵元祺一脸认真,全没了刚才的戏謔之色,搞得好像是她自作多情地怀疑别人对她有非分之想。愣了一会,觉得还是不能就这样妥协,一抽手,伤口却冷不防刺痛了起来。她「嘶」的一声,回头一看,果然是裂开了,伤口处泊泊冒血。赵元祺一脸认真,一丝不苟地替她上药。他的手法很轻,一点也不粗鲁,十分细心地替她处理伤势。阿容脑袋一片空白,有些将就地让他上药,目光一别,乾脆眼不见为净。
    好半晌,那两人都没说话,空气突然就尷尬了起来。阿容把头一垂,思绪混乱地塞满她的脑袋,感觉什么事都不能思考了。正自恍神,忽听赵元祺说道:「小阿容,你之后预备去哪里?」
    阿容无暇思考,口气有些衝地说道:「我怎么知道?」
    赵元祺十分体贴地替她理好袖子,听她好像很不服气,笑笑地说道:「那不如你就跟着我吧,怎么样?」
    他背对着她收拾东西,她看不见他的表情。这句话一出口,阿容真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抬起头来,乾脆把心一横,大大方方地逼他吐实,大不了就是一走了之,没什么好牵掛的,便单刀直入地问道:「赵元祺,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直接跟我说清楚,不要再打马虎眼,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吧!」
    听罢,赵元祺一愣,转过头去,看见阿容认真的表情,突然又十分犯贱地想吊她的胃口,狡黠一笑:「小阿容,你怎么突然认真起来了呢?你问了我这个,不觉得自己应该先表示些什么吗?」
    阿容耳根一红,这傢伙竟然把问题丢回给她,忽然就觉得有些羞耻,她又怎么能拉下那个脸来跟他表明心意?正踌躇间,忽见一旁的赵元祺定定地打量着她,那表情不像在等答案,倒像是很享受似的,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表情。阿容不住又羞红了脸,皱眉道:「干嘛?」
    赵元祺爽朗的笑了,似真非真地说道:「小阿容,捉弄你真的很有趣呢。瞧,你每次都会露出这个表情,让我忍不住就想使坏了。」
    他原来只是想再看看她生气的表情,很故意地说了这么几句话。谁知阿容一听,却非常认真地往心里去了。她是多么真切地在思考自己的决心,多么殷切地在盼望他给出的答案,只是那些期待,那些幻想,全都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泡影了!她突然好不甘心,本能地就想就痛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偏偏又狠不下那个心来杀他,他怎么可以不喜欢自己?怎么可以这样戏弄自己?一咬牙,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愤恨难平地夺门而出了。
    赵元祺愣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感到脸疼,伸手轻抚自己的面颊,好像也不觉得自己玩得太过火,慢吞吞地出了房间。一出房,方才散步的那两人正好回来了,一下子和他撞个正着。宋映欣怯生生地道:「赵少爷……你跟陈姑娘怎么了吗?」
    赵元祺正想解释,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已经不见阿容的身影,一支短小的羽箭咻一声飞了过来。赵元祺眉心一动,顿住了脚步,立刻拆开来看了。
    屋外,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天,很快地就下起了雨来。阿容满城乱跑,像一隻无头苍蝇,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冰冷的雨浸泡了她全身,可她似乎没感到什么凉意,因为她的内心有更强烈的情绪,正在翻涌着,完全夺去了她其馀的感官。
    她来到一座凉亭,后知后觉地感到雨停了……不,是因为有了遮蔽物,将她从雨幕中解救出来。那雨下得真挺猛烈的,只可惜并没有将她打醒,她的脑袋有好多东西未解,今后何去何从?要怎么营维生?还有那个一直吊在心尖上的问题,真使她万分痛苦。她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倘若那个男人能明明白白地给她一个答案,她或许就不会那么难受……
    她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掌,刚才她就是用这隻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他肯定很生气吧?完了,他又更讨厌她了……她突然好恨那个不老实的自己,恨那个拉不下脸来坦白的自己,恨那个先动了心的自己,如果他不是那么的吸引她,她就不必这么的纠结,不会这么的患得患失。然而,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及后悔了,她只有放任自己的泪腺,狠狠地大哭一场,将这一切都纵情在滂沱大雨中了……
    小饭馆里零星坐着几桌客人,店小二陪着笑脸,十分勤奋地招呼来客。不久后,店里来了个女客,纤瘦的身形,几戳发丝贴着额头,沉着脸走进店来。小二殷切地上前,下意识就先对她行了个礼,不敢怠慢地为她点菜,又迅速地招呼了厨子。
    她坐在角落的一桌,隔壁坐着两名食客,正兴奋地聊着八卦新闻。最近大稻埕一带满城风雨,百姓们沸沸扬扬都在传说一件事。那俩食客谈到了兴头,几乎忘了动筷,越说越起劲。其中一个圆脸的尤其激动,摆在面前的饭菜都要冷了,他仍然停不下口,兴致勃勃地说道:「张兄,你说那个去投靠艋舺人的二货,他是不是犯贱哪?咱们大稻埕乡亲哪儿不好了?自家待不下去,偏要做死去投敌,哼,这叛徒准没好下场!」
    对面那个张兄搔了搔头脑,很含蓄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唉,吴兄也不能这么说,没准人家有什么苦衷,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对面那姓吴的圆脸汉子眼角一跳,有些激动地说道:「你怎么能替他找藉口呢?艋舺人横行霸道,四处撒泼,那傢伙既然投奔了他们,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杀千刀。我管他有没有苦衷,为艋舺人卖命,在我眼里无异于畜牲。我们大稻埕百姓应该同心协力,将这叛徒抓起来,活活烧了!」
    圆脸汉子说罢,旁桌就有几个客人也来凑热闹,都在谈论着「叛徒事件」。一个年轻人听那圆脸汉子一说,非常慷慨激昂地表示认同,很直接地说道:「就是,这位大哥说得很对,要是我们不将那叛徒抓回来,哪天他若逮着机会,说不定会对我们不利。依我看,咱们应该一人一刀将他砍成肉酱,这样才够痛快!」
    旁边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这番「慷慨激昂」的言论,纷纷大呼痛快,各个拍手叫好。这时,忽然一条黑影闪得飞快,在饭桌上落了下来。眾客一抬头,驀见一道剑光盛气凌人,往那年轻人的脖子架了上去。眾人大吃一惊,纷纷退避。年轻人不及抽身,立刻就感到脖颈冰凉,目光往长剑上一扫,整个人便定在了地下,丝毫不敢乱动。眾人惊魂甫定,这才看清那出剑人,原来是旁边默默坐着的女客。她的神色有些阴沉,持着剑的手染了些脏污,一身紫黑衣裳如墨,看上去就更显阴森了。
    女客却不管眾人目光,利眸一扫,咄咄逼人地说道:「那个『叛徒』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说要一人一刀将他砍成肉酱,你配吗?」
    此言一出,眾人不住大譁,全都面面相覷着,开始有人揣度这位女客的身份。人群中有人着急地大喊:「你干什么?快放开他!」
    女客神色不动,将剑更往脖颈一靠,几乎要陷入了皮肤。年轻人小腿发软,深吸了口气,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位姑娘,不瞒你说,家父在几年前,因为一些纠纷,不幸亡于艋舺人之手。咱们和他们一向是水火不容,你说我和那叛徒有何深仇大恨,直接的倒是没有,但是他做了三邑人的走狗,本就该除之而后快。怎么?你难道想替他说情吗?」
    女客神色凌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都是群不讲理的废物!叛徒也好,走狗也罢,全都是你们逼出来的!哼,你们越是不让我做,我就越要做给你们看!」
    眾人一愣,突然都矇了,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们素不相识,无怨无仇,怎么就成了不讲理的废物了?而他们又逼她什么,不让她做什么,让她越要做给他们看了?不由得一脸纳闷,心中只是暗道莫名其妙。
    这个女客自然是阿容了。这几天,她就跟个游魂似的,一直在大稻埕附近晃荡。她想了好多好多,总是理不出一个头绪,心里乱得很不说,眼下她第一个遇到的问题,是她的盘缠实在快用光了。以前纵使贫穷,还是有人在她身边陪伴她。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不用几天,就足够让她嚐透穷困潦倒的滋味,真够难受的。心事一多,现在又听这些人开口闭口的「叛徒」、「走狗」,下意识就认为他们是在说自己。一个恼羞,便把所有的错都推给别人,为自己找藉口,甚至还动手威胁人了。
    眾客呆了半晌,认为这个人大概是脑袋不清楚。饶是如此,那一句「叛徒也好,走狗也罢,全都是你们逼出来的」,依旧点燃了他们的怒火。少数沉不住气的已经先动上了手,其馀客人见有人打起来,瞬间就都跑光了。店小二有些傻眼,完全插不上手。圆脸汉子心中愤慨,义愤填膺地说道:「哈,这估计是条艋舺来的野狗,主子赏的饭不够吃,出来乱咬人了。大伙还愣着干嘛?快将她打死啦!」
    这些人大半是些酒囊饭袋,没什么真功夫。阿容长剑一挺,立刻就将他们摆平了。那圆脸汉子一拳击在饭桌上,饭菜盘子都跳起来了,酒水茶汤洒了一地。他一步跳到桌上,一拳就衝阿容面门飞来。阿容腰向后弯,整个人翻了个跟头,腿往那圆脸汉子下巴一扫,竟被对方一把抓住。阿容一剑插在地下,支持住自己的重心。圆脸汉子将她一把抓起,米粒般的眼睛仔细地在她脸上端详,不自觉就奸笑了起来,鏗鏘有力地喝道:「剥光她的衣服,搜她身子!」
    旁边几人与他萍水相逢,一听这话,都是迟疑了一下。有个人附和道:「艋舺人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对付这等恶贼,不须顾及道义!大伙快上,扒了她的衣服!」
    其馀眾人听罢,彷彿要确认什么似地,都是互看了一眼,这才甩开了膀子加入战圈。阿容不知道哪根筋又跳了一下,那本能的鳶飞戾天再度爆发,她以手做剑,打了上来的两人,手掌忽然在前方的大汉身上一撑,借了个力。她就像一隻天空翱翔的鹰,被逼出一身阴狠毒辣,不肯受人拘束。眾人抬眼一望,正要上前抓她,阿容飞快地伸手入怀,指尖夹着一枚梅花镖,一扬手,那见血封喉的暗器立刻插入桌面,将圆脸汉子的手掌钉在桌上。饭馆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桌面鲜血狂喷,眾人都是一退步,没敢再上前。阿容一擦鲜血,从地上拔出剑来,往圆脸汉子脖子一抹,终于断了气。
    此时,又有几个胆小的跑了。其馀人没料到她竟会下杀手,都愣在原地傻了眼。阿容一声没吭,复杂的心情使她脸色依旧阴沉,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着颇感寒慄。她默默地还剑入鞘,一转身,眾人下意识地向后一避,背脊登时就凉了。
    她一跨步出了饭馆,身后店小二突然喊道:「啊……喂!您吃饭得付帐啊!」
    阿容沉着脸一回头,店小二登时就吓得脸色发白,低下头,怯生生地陪笑道:「啊,不!不!没事,您……宰了意图强佔女性的恶徒,为民除害,不用付帐……呵呵,不用付帐……」说着连忙摇了摇手。
    阿容身手入怀,摸出了所剩无几的银子,正要递出饭钱,忽然顿了半晌,一跨步回入饭馆,在那圆脸汉子身前蹲了下来,带着些恶意羞辱的笑容,往他身上一阵掏摸,摸出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随意地点了一下,将搜出来的钱递到店小二手上,又将自己原有的收入口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地走了出去。
    店小二和一干吃瓜群眾呆立原地,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了。有个客人手插着腰,对着已经走远的阿容大喊道:「嚣张没落魄的久!你们艋舺人真行,用了卑鄙手段收买赵家,总有一天,我们定会将这叛徒捉回来,到时就是你们的死期了!」
    阿容阴沉着脸,任清风将那人的声音送入耳际。听罢,不禁瞪大了眼,忍不住喃喃自语:「赵家?难道他们不是在说我?」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意会到了关键之处:大稻埕赵家。想着想着,就是一阵头皮发麻,有些自我安慰地忖度着,大稻埕多少姓赵的人,不可能的……
    不过,大稻埕比较有名望的赵家,估计也就只有他家了。
    在邻近龙山寺的地方,有一条颇为神秘的小巷。巷子并不宽敞,一入内,就是一阵浓重的中药味。
    这儿的店家都比较阳春,大多有招牌,没有的就在店门口掛一张板子。放眼望去,巷子的两侧尽是碧油油的一片,一篮篮的中药材搁在店前,直通巷尾。他们不做别的生意,就专卖中药青草材料。因此当地人若有什么病痛,不论大小隐疾,内伤外伤,都会赴此来求药。时间久了,该地便得了「青草巷」、「救命街」的美名。
    大约从一年前起,台北的流感特别严重。也许是因为抵抗力差,又加上医疗技术贫乏,患者连带着就落下许多病根,青草巷也几乎日日有人来求医。有些人听大夫说自己的病症难以根除,就认定自己是得了不治之症,直接在巷内哭天喊地起来。这一天,青草巷又来了个哭爹喊娘的傢伙。那是个中年人,右腿总是缩着走路,原来他是被诊断出患了风湿病。当时的技术对此症没什么观念,只能和病痛共存。这疼痛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简直让人生不如死。
    在青草巷的巷尾,有一座挺讲究的建筑。它不像青草巷内的店家那么阳春,是白色的外观,外头种着竹子,门上有鏤空的花纹,颇有文人墨客的气息。一块木扁高悬簷下,笔调随兴地撰了「碧树轩」三字。清风吹来,树摇影动,带着点苦味的药香,就这么从门缝飘出来了。
    这里显然是个极雅致的所在,饶是如此,轩内的景况却不怎么兴旺。好多植物都凋零了,残花枯叶落了一地,也没人扫,几乎要黄透了。
    这时,那患有风湿病的中年人路经轩外,一到此地,转头对门口吐了一口唾沫。紧接着,他的腿又痛起来了,一个踉蹌,就这么狼狈地扑在门口。轩内一个年轻人听见声响,立刻走出来看。中年人拐杖一拄,自己站起来,哼了一声,一跛一跛地离去了。年轻人忙道:「这位先生可是有什么病痛?请进来让咱们少爷为您一诊。」
    中年人一脸不屑,有些轻蔑地说道:「呸!老子的腿就是残了,也不需你薛家的野狗来医!」
    年轻人愣了愣,有些不满地说道:「先生,你真没礼貌,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中年人没理会他,瞪了一眼,挥了拐杖要打他。年轻人向旁一闪,中年人却不罢休,一杖劈了下来。这时,那拐杖挥到了半空,驀地被一隻手接下。来人紧紧握住拐杖,中年人并不收力,对方却更大劲儿地还了回去,有些桀驁不驯地说道:「这位先生,打狗是不是也要看主人呢?不知我家阿清如何得罪了您,需要这样动手动脚?」
    中年人讽刺地笑了,仍然不肯收势,目光炯炯地瞪着那个握拐的青年。只见来人约二十多岁,面貌斯文,眉目间锁着一股桀驁之气。身穿一袭俐落的锦袍,更显得他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儼然是个俊俏少年郎。
    青年见他愣是不松手,剑眉一竖,手一推,中年人险些给他推倒在地,连退了几步,脸一红,忍不住破口大骂:「没大没小的狗杂种!老子跟你拚了!」
    突然,他的腿又是一疼,还没来得及上前拼命,口中先惨嚎了起来。青年往他腿上一瞧,笑了笑,有些轻蔑地说道:「先生,医者父母心嘛。我瞧你这副模样,其实也是于心不忍。如果你能向我认错,我便免费治好你的腿,如何?」
    中年人立刻道:「呸!老子就是腿瘸了也不会跟你道歉!滚开!」
    青年弯起嘴角,顽劣地说道:「这位先生,你的腿都这样了,何必这么嘴硬呢?快,跟我道歉,我薛少贤跟你保证,一定治好你的腿。」
    中年人一拄柺,小心翼翼地站了起身,有些讽刺地笑道:「哈哈,保证?这风湿症都了老子多少年了,看了多少名医仍不见好。凭什么你就能治好?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的医术了吧?」
    薛少贤一听见「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的医术了吧」,脸色一沉,突然桀驁不驯地大笑起来,一摆手,鏗鏘有力地大喝道:「阿清!把这位先生给我抬进去!我倒要看看是我先治好他,还是他的腿先废了!」
    中年人大吃一惊,忍不住又挥动拐杖。同时又觉得这薛少贤也真是好强,别人越是激他,他就越是不肯让步。突然,薛少贤迅速地在中年人身上一点,中年人的身子登时就僵住了,竟然动弹不得。阿清松了口气,耳边听着中年人的咒骂,将他抬了进去。
    到了屋内,阿清将中年人放到椅上。薛少贤不理会他的谩骂,只是顽劣地笑道:「先生,最近天气变化大,四肢本来就容易犯小毛病,这有什么难治的,你方才凭什么说我太瞧得起自己的医术?倘若我真治好了你,那你是不是应该对我五体投地,甘拜下风呢?」
    中年人冷笑道:「小毛病?你没听见我说这是风湿吗?百年的不治之症,到你口里倒成了小毛病。哈,我看你非但是聋了,还没什么基本常识。这神医的名头,只怕也是浪得虚名吧?」
    薛少贤的脸色又是一沉,斯文的面孔登时多了几分侵略性。一面琢磨着那无解的风湿症,一面又不甘心他小瞧自己。驀地下巴一抬,站了起身,愤愤地指着他道:「你给我等着!我定会治好你,让你心服口服!」
    说着,他吩咐了阿清去弄些内服药,让中年人在房间待着。中年人才不信什么风湿症的解药,对他是百分之百的瞧不起,就等着他自己失败,白白出丑,到时可就尷尬了。
    薛少贤来到书房,他并不灰心,翻开了一只的药箱,在里面挑挑拣拣,拿出几样材料。原来他是薛家三老爷的儿子,长年因故不在家中,前段时间听说家里出事了,立刻从外地赶了回来。回到家中,听阿清说家中兇案频发,随后他亲自见证了薛开诚被害,紧接着薛中阳坐牢,之后薛老爷也惨死,整个薛家,就只剩他爹薛三爷还苟延惨喘。
    在薛家落败后,昔日盟友萧家立刻派人来砸店,将薛家一脚踢开,现在屋外还留着一片狼藉。百姓们更是跟着起鬨,毫不掩饰自己对薛家的憎恶,方才那中年人吐的一口唾沫,这阵子他们倒是见怪不怪了。手下的人见薛家大势已去,也是各个树倒猢猻散,跑得精光。现在的薛家,儼然就是隻过街老鼠,家运到了头,那个曾经风光的过去,已经不復存在了!
    薛少贤是在约莫六年前离家的。薛三爷有两个老婆,他是大房的孩子,偏偏父亲疼爱那个二房的弟弟,原来碧树轩这份家產,也是预备留给弟弟的。要不是他主动放弃,薛少贤恐怕还捞不到这么个好所在。那一天,他听见了父亲和二姨太的谈话,说要将碧树轩留给弟弟,在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感情驱使,在他听见的那一刻,薛少贤就开始收拾包袱,一声不响,就这么离家出走。等到他再见他的父母,已经是数年之后了。
    这些年来,他走南闯北。之后到了一间洋行工作,这里的各色人情风物,带给他无限的新鲜感。他还遇到了一名药理学家,那人说自己来自遥远的日不落帝国,教给了他许多的药理知识,还有些简易的医学,甚至带着他亲自给病人看病,让他看见垂死的病人,重燃希望的表情。每每至此,薛少贤的心中都会非常满足,感到十分地有成就感。
    这时,他突然想起那个英国人曾经告诉过他,这世上有一种止痛剂,被视为灵丹妙药。他突然就着了魔似地开始想,倘若他能製作出这种止痛剂,是不是难解的风湿症就有救了。到时,那老头子定会对他另眼看待,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这个药物有强烈的依赖性,严重者甚至会產生幻觉,因此有人将其定性为「毒癮」。薛少贤紧闭上眼,满脑子想的都是製作那个止痛剂的方法。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阿清有些无奈地进了房来。原来那中年人口中怒骂不休,说薛少贤神医的名号是吹出来的,根本没有救人的本事,就在那怒骂着,要阿清让他离开。
    薛少贤听阿清说完,神色登时有些复杂,魔鬼似地笑了笑,振振有辞地说道:「你去告诉那老头子,本大爷倘若治好他的腿疾,他要跪在地下跟我磕头道谢。如果不依,我就用棍子打到他跪下为止!」
    薛少贤狡黠聪慧,有一半算是自学成材,难免心高气傲,最痛恨人质疑他的医术。别人越是瞧不起他,他就越要证明给他看。说罢,他一手抄起祖传的药谱,翻了翻,在一页上停了下来,细读之后,慢慢地放下了手,眼望远方,嘴角却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他搁下了书,来到后院。这里除了家中栽植的草药,还有许多人为引进的品种。薛少贤目光一扫,在那群花之后,果然发现了一株长得不甚完好的罌粟花。他突然感到好兴奋,因为他实在好奇得不得了,只见那果实非常地饱满,绿色的,应该还未成熟。他摸出了一把小刀,在那果实上用力一割,「噗哧」一声,立刻就渗出了白色汁液。薛少贤激动极了,立刻从旁边拿了个小容器,将汁液全都接了下来。
    这新奇的发现立刻激起了那个医者的实验精神,他突然就变得非常亢奋。从柜子下端出一个烛台,点了火,将白色汁液倒入铁盘,拿着把钳子,夹着铁盘,放在烛台上烤。其实这些器具都是非常阳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异想天开,自製「灵药」能否成功。然而这些顾虑都不能阻止他的好奇心,一双眼就紧紧地盯着盘子,耐心等待。后来,他嫌这样太慢了,又拿出了一个烛台,还拣了一块透明板,盖在铁盘上,利用压力加速质变。渐渐地,他看见那白色汁液变了色,慢慢地在铁盘上萎缩,变成黑色的膏体,正如那英国人所说的一模一样!
    这东西在家传药谱中,名叫「福寿膏」,也是镇痛用药,其他细节并没有详述。薛少贤再度想起了那个中年人的嘴脸,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福寿膏滴入水中。翻开一个箱子,拣了一支精巧的铁製注射器,那是西方传来的医疗器具。他就带着这两样东西,果断地来到中年人的房间。
    中年人渐渐能行动了,一见薛少贤来,有些轻蔑地笑了一下:「薛大少爷,要不是老子等着看你笑话,你再不来,老子可不屑等你。」
    薛少贤桀驁一笑,拿出注射器,凑近中年人的背膀。中年人一看那铁製注射器,终于感到害怕了,瞪大眼睛道:「那是什么?你想害死老子吗?快拿开!」
    薛少贤勾起嘴角,自负地说道:「老头子,本大爷教你一些常识。这玩意儿叫做注射器,是西方传来的医疗器材,看见没有,把里面的药物,打进你的身体,你就药到病除了。」
    然后薛少贤突然就认真了起来,收起了他的狂气,目光十分专注地放在中年人的手臂上。中年人吓了一跳,忙抽开了手。薛少贤一脸认真,又在他身上一点,这下中年人是完全被动了。薛少贤严肃道:「这玩意儿没什么可怕的,你不想腿疼就老实一点。」
    然后他拿出他的实验精神,眼睛往注射器上一扫,将针头抵住中年人的背膀,终于将福寿膏注射进去。中年人浑然不觉,感觉没什么大碍。薛少贤很认真地瞧他的表情,随后又大笑了起来,说道:「这药是绝对有效的,你不可能还会痛。老头子,等你身体能动了,你得好好向我道谢。」
    中年人浑身动弹不得,冷冷地说道:「哼!我才不信有什么东西治得了风湿,你别做梦了,你等不到老子道谢的。」
    薛少贤剑眉一竖,又指着他道:「好!咱们走着瞧,我不信等不到你那句话!阿清,看好他,别让这老头跑了!」
    这时,阿清好像听见什么,突然匆匆奔向门外,不一会,进来告知薛少贤有客来了。薛少贤愣了半晌,收拾了自己的情绪。他低下了头,拍拍自己的衣裳,让自己看起来乾净整齐了,这才出了房间。
    甫到客厅,他看见厅中站着一个高挑的青年,年纪和自己不相上下,一双细眼深邃而神祕,正微笑地打量着他。薛少贤得意地笑了起来,目光炯炯如虎,很是傲气地说道:「赵大公子,你总算是来了。来,这边坐,往后咱们就是伙伴,合作愉快。」
    青年目光一动,有些好笑地说道:「我应该没说要跟你合作吧,这椅子我可坐不起。」
    薛少贤弯起了嘴角,好整以暇地坐到椅子上,手就十分清间地靠着扶把,笑道:「赵元祺,我劝你还是换个态度跟我说话。眼下能救令弟的,除了我,应该没有别人了吧。哈哈,赵兄,你是不是该为了你傲慢的态度道歉呢?」
    赵元祺忍不住调侃:「慢着慢着,你说除了你没有别人?哈哈哈,薛大公子,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吧?不过,说句认真的,我还真没想过你也有这么一天呢,你就这么渴望要东山再起吗?哈哈,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要笑掉百姓大牙的。」
    薛少贤脸一红,他为对方说穿了自己的心事而感到颇为恼羞,顿了半晌,立刻又掛上了微笑:「你还要这样不识好歹,难道你不想要你弟弟的命了吗?赵兄,你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你忍心看着弟弟惨死吗?」
    他说话的同时,赵元祺的脚步正在渐渐逼近。直到他把话说完,赵元祺面不改色,突然手掌一挥,将薛少贤整个人抓得立了起来。薛少贤身无功夫,领口被他紧紧揪住,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对方的劲力并不大,却有一种不容分说的霸道。赵元祺神色不动,只是微笑着凝视他,淡淡地说道:「薛大公子,你以为我们赵家都是些什么货色?说穿了,咱们不过就是个小小生意人,根本无足轻重。他对你们,不过就是颗废棋,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好了,薛大公子,在你还有一点尊严之前,赶快带我去找他吧。」
    他明明是在威胁人,口气却是不咸不淡的,就好像是在话家常,他甚至在微笑。薛少贤垂眼扫了他揪住自己的手,赵元祺这才轻轻地松开。薛少贤于是冷冷地笑了,手拨了拨自己的衣领,利用这片刻的功夫,思考着怎么逼对方协助自己。半晌后,终于开了口:「要我带你去见你弟弟,那也不是不行。只是他现在受制于萧浩然,那贼秃身边还有『野豹队』四位高手,没我给你指点明路,你一个人去横衝直撞,难道就能成吗?赵兄,你应该还有点自知之明吧?」
    赵元祺一愣,薛少贤这番说词,硬是将他本能的挑战欲逼了出来,忍不住反击道:「怎么就不成了?凭我一己之力不成,我难道不能找别人吗?大不了就是杀进萧家的窝。哈哈,薛大公子,我实在没有『非你不可』,你才该有点自知之明呢。」
    薛少贤眸光一闪,眼神登时多了一分侵略性,玩世不恭地弯起嘴角:「找别人?哈哈,且不说只有我知道你弟弟的下落,赵元祺,单枪匹马杀进萧家,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要你去开口求人,你拉得下这个脸吗?」
    赵元祺眼角一跳,脸色竟然反常地不从容起来,偏偏仍是不肯放软。薛少贤有些得意,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不给赵元祺开口的机会,打了个响指,乘胜追击道:「喂!赵兄,你可不是那种放得下身段来求人的人,与其低头去拜託人,还不如跟本公子合作。再说了,赵家变成这副德性,那是谁害的呢?你,和你的所谓的战友,有那个本事对付萧家吗?哈哈,你想想,既然咱俩同病相怜,又同仇敌愾,不如来合作一番。等到咱们除掉了共通敌人,再分道扬鑣也不迟啊。哈哈哈哈哈,倘若,我真的能捲土重来,到时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嘛。」
    赵元祺没看薛少贤,彷彿要掩饰什么地低下了头,轻轻拨了一下衣襬,嘴上仍是不饶人:「谁说我放不下身段来求人呢?薛大公子,你说少不了我的好处,那也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捲土重来,给不给得起这个好处啊。」
    说着,他瞬间抽出剑来,「清影」在大厅中飞出刃光,生生架在了薛少贤的脖子上。薛少贤没敢乱动,听赵元祺平平淡淡地开口说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找我合作,是不是先得表示一下自己的诚意呢?既然你用舍弟作为筹码,就先带我去找他,把他放了,到时咱们再来谈合不合作。」
    冰冷的剑贴在薛少贤的咽喉,他却不怎么慌张,眼下只有自己能帮他找到弟弟,这货才不敢真的杀他呢。可是,倘若他真放了赵光寄,那他便失去这个谈判筹码了,这傢伙说到时再谈,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废话。便道:「如果我带你去见你弟弟,你就会跟我合作?」
    赵元祺道:「放了他,也许我会答应。」
    薛少贤眼角一跳,他在忖度着对方的想法。在「绣帘香」出事那天,他曾听人提过这号人物,竟然单挑了一干流氓,心想自己重振旗鼓的首要任务,便是防止萧家继续扩张。而他身边正缺江湖高手助拳,这人又与自己同仇敌愾,便起了利用之心。想了半晌,终于说道:「那就一言为定。」
    至于那赵光寄为何被抓,乃是因为他目睹了一件事。然而详细的情由,赵元祺便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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