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饴弄孙”这四个字却是触到了老太太的伤心处,只见她苍老且透着暮气的面容上掠过几分痛心,耷拉着的双眼里闪过些泪花,再无往日里的精明锐气。
“言哥儿不过是个刚满四岁的孩子。”她颤抖着语调说道,话音零碎的不成样子。
裴景诚心下一痛,祖母话里话外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这便是在明指是芍药公主下毒害死了言哥儿。
可她毕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且刚又为自己诞下了个嫡子,言哥儿说到底也只是个庶子,自己难道还能为了个死去的庶子让公主赔命?
他不是不明白芍药公主不似表面那般温柔和顺,只是如今朝堂局势越发不明朗,只是太子一脉依旧如日中天,端阳侯府不得不坚定地站在东宫一党上。
既是如此,芍药公主便是端阳侯府好不容易求娶来的一尊大佛,除了好生供着便无别的法子。
“我如今是老了,也不知你们父子打的是什么算盘。”老太太颇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道,“只是我有句话是一定要说的。”语气里带着些前所未有的坚定。
裴景诚立时便毕恭毕敬地回道:“祖母您说,孙儿听着。”
“她这般心狠手辣,将旁人的命不当回事,若是真到了触及利益的时候,她真能护住我们端阳侯府几千口人的身家性命吗?”老太太说罢,便别过头去,不再看向裴景诚。
裴景诚久久不语,只望着老太太的侧脸,说了声:“祖母教训的很是,孙儿知晓了。”
等裴景诚快要走出屋子时,老太太忽而冒出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我瞧着,前头那个苏氏比她要好上千万倍。”
裴景诚闻言脚步一顿,心头涌起的千愁百绪似潮水般向他袭来,一股无法言说的钝痛感弥漫在他心间。
他自然也是觉得苏和静比芍药公主要好上千万倍的。
可当时父亲遇上了那样的险境,除了将芍药公主这尊大佛娶来府里,他还有什么法子?
本以为和离不过是缓兵之计,苏氏嫁过人,必不会有人再诚心想要求娶她,自己大可将她养在安平侯府,待来日再将她迎回端阳侯府。
谁能想到,陛下会替那眼高于顶的郑宣和苏和静赐婚?
如今再后悔已是无用。
*
回了郑国公府后,苏和静便让奶娘抱着雀儿去了趟曾老太太的院子里,老人家前几日喝不下药,身子也有些不适,便让雀儿去陪陪她。
她自个儿则在清月涧犯起了难,前几日大长公主便回了郑国公府,将胡氏寻来了长房好生教训了一通,只说府里的下人如今规矩散漫,不成人形。
胡氏有苦难言,可面对大长公主的怒火,她也只能做小伏低的赔礼道歉。
说到后头,大长公主便气愤地说道:“也是我这些年懒散了些,竟不知晓二弟妹你将这郑国公府管成了这幅样子,往后便不用你这般操心操劳了,便由着苏氏来管家理事罢。”
管家的牌子她已从郑烨手上拿了过来,责骂过胡氏一通后,她便带着一群婆子和那令牌来了清月涧,将管家一事正式交在了苏和静手上。
管家理事于苏和静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最令她烦心的还是几个丫鬟的婚事。
秋桐便不必说了,她已为人妇如今也诞下了一子一女,日子过的极为舒心。
倒是秋桐、抱厦、春染、红枣这四个丫鬟,再拖下去一两年便要被旁人笑作是老姑娘了,她这个做主子的也该为她们打算一番才是。
苏和静起先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的清月涧中,只是寻来寻去,不是嫌这个小厮出身太低微,便是嫌那个管事的儿子沾了些好吃懒做的性子。
挑来挑去,竟是寻不到合心合意的。
后来还是郑宣见她太过为难,便将自己的心腹长随东圆说给了冬吟,两人这一年多的时候时常待在一块儿,本也有些小儿女情思在。
苏和静便悄悄背着人将冬吟拉到了内寝,细声细语地问道:“你可喜欢世子爷身边的东圆?他也算是个知根知底的小厮,家里父母尚在,有几亩良田。”
谁知冬吟听了后却一下子羞红了双颊,苏和静本以为她会推拒一回,谁知她却红着脸点了头,道:“奴婢瞧着他是个很可靠的人。”
这便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了,苏和静便从自己的嫁妆头面里寻了一套红宝石头面,又兼五百两的银票,一并送给冬吟做嫁妆。
这般嫁妆于一个奴婢来说却是太贵重了些,只苏和静含笑不语,将另外三个丫鬟叫到面前,说道:“你们这四个丫鬟,说是奴婢,其实就像我的妹妹一般,任谁出嫁都是这般添妆,绝不会少了一分。”
四个丫鬟听了这话皆感动不已,一时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和静却笑道:“好了,才这点东西就感动成这样,你们世子爷还有的赏呢。”
果不其然,冬吟与东圆大婚那日,郑宣大手一挥便在郑府后头的西葫芦巷里买了间三进的宅子送给东圆和冬吟。
冬吟成婚七日后,便梳了妇人头重又回了清月涧伺候,她如今面色极佳,整个人比之从前多了几分妩媚之态。
红枣见了便笑着打趣她道:“东圆小哥定是把我们冬吟姐姐伺候的极好,这面色才会这般白里透红。”
其余丫鬟皆红着脸打趣冬吟,唯独秋桐垂下了眼帘,似是将眼内暗涌的情绪掩下。
春染从前便与秋桐关系最为和睦,见状则瞧瞧捏了一把秋桐的手,待无人时,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冬吟嫁得好你怎得也不贺喜她几声?”
秋桐掩去眸子里的伤心,顿了顿才道:“我不是见不得她好,只是触景伤情罢了。”
春染见状则问道:“触景伤心?这又是什么意思?”
秋桐被这一问便再也忍不住心内的哀伤,立时便哽咽出声道:“我嫁的那个,起先还待我极好,说什么也都是听得进去的,可这两年工夫一过,他便生了异心,再外头养起了娼妇。”
春染听后则蹙起了眉,心头霎时便涌起了一阵怒意,她道:“养娼妇?他可是靠着你是世子妃身边的丫鬟才得了如今为世子爷跑腿的差事。”
便是因此,秋桐才会这般伤心,道:“若不是看在一双儿女的份上,我怎么会忍他到今日?”
春染却道:“依我看,便是你离了他也能过的好,又何必要看在儿女的份上委曲求全,咱们倚靠着世子妃,又怎么会过的差?”
秋桐却只是摇了摇头,叹气道:“春染,你没有生养过,自然不明白我的为难。”
话已至此,春染便也不再苦劝,只与秋桐说起了今日的差事。
如今苏和静管起了家,自然不似从前那般悠闲,她身边的四个丫鬟也都忙着为她分忧,连带着秋桐也要时不时去一趟大厨房吩咐活计。
这般忙碌之下,苏和静便只能将给剩下三个丫鬟挑夫婿的责任交到了郑宣手上。
郑宣听后,却捏了捏苏和静的柔荑,说道:“你放心,若是我身边的小厮没有合适的,我便去瞧瞧父亲身边的人。”
苏和静见他应下,便放下了心。
三月里,苏和静管家理事的第二个月,因着头一日看账本看到了深夜,翌日又一大早起身去前院理事,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她方才从紫檀木太师椅上起身,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她便躺在了自己的床榻上,眼前是发须雪白的章太医和一脸担忧的郑宣。
苏和静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身子,便道:“我没事,许是前几日累到了。”
可郑宣高高蹙起的剑眉却未曾放下,苏和静愈发惊讶,只与章太医说道:“太医,我没事罢。”
章太医神色轻快地说道:“世子妃,您又有喜了。”
苏和静一怔,随即便明白了郑宣如此担忧的原因。
“谢过太医。”郑宣如此说道,心里不由得想到了苏和静生雀儿时那惊险的一幕,便开始责怪起了自己。
他该再小心些的。
章太医愈发觉得奇怪,怎得世子爷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垂头丧气地将自己送出郑国公府时,还忍不住小声询问自己,“太医,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男人再无子嗣?”
章太医听后大惊,脑补一串郑国公府内的爱恨情仇,只道:“世子爷您……是要?”
郑宣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脸上掠过尴尬且羞恼的神色,“妇人生产太过惊险,内子身子素来不好,这等苦痛受一回就够了。”
章太医这才恍然大悟。
第49章 替身
章太医走后, 郑宣回了清月涧后,便忧心忡忡地与苏和静说道:“是我不好,又要让你再受一遭生产之苦。”
苏和静却只是莞尔一笑, 摩挲着自己肚子的动作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她笑道:“孩子都是上天赐下来的礼物, 你说对不起做什么?”
郑宣却只是摇摇头,心里盘算起了章太医方才说的法子到底有没有用,若是那一剂寒药当真能让他再无生育能力, 于苏和静来说兴许也是件好事。
苏和静却不知晓他心里的小九九,只知道雀儿得了个弟弟或妹妹, 往后便不必孤零零地支撑长房了。
晚间之时,苏和静便派人去了大长公主府送信,只说她如今兴许是又怀上了身子, 那些管家理事的琐碎活计再做不得。
大长公主听得此话,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几乎要把私库里的奇珍异宝都赏赐给苏和静。
婆子和小厮们从大长公主府里搬了浩浩汤汤的一大车赏赐回了郑国公府, 路上遇见几个过路的行人, 便忍不住问了几句:“大晚上的,这是在做什么?”
那领车的婆子逢人便笑, 如今也是喜不自胜地说道:“咱们府上的世子妃又怀了身孕,这是大长公主赏下来的东西。”
那些过路之人纷纷咋舌, 便忍不住在背后偷偷议论道:“郑国公府的世子妃岂不是安平侯家的嫡长女?”
“正是呢,前头还嫁给了端阳侯世子,只是进门三年未有所出。”
“可她嫁给了郑小公爷后,两年不到便怀上了第二胎……”
“可别是那端阳侯世子自己有什么毛病罢。”
“浑说什么呢, 芍药公主可生下了个嫡长子。”
*
裴景诚这几日未曾去过芍药公主的房里, 一则祖母病了这事到底是让他触动了几分, 他便有意对芍药公主冷淡了几分。
二则是他对言哥儿确实有几分父子情谊,他这般暴毙,裴景诚心里自然不好受。
他也让身边的心腹去人牙子那儿寻些良家妾来,纳一个良妾进门也好挫一挫芍药公主的锐气。
心腹们办事素来快准狠,不过三日工夫便寻到了五六个出身清白的貌美女子,各个皆生了副好生养的身子。
裴景诚要心腹们将那些女子的画像拿来,挑拣了一番后,选了一个和苏和静最为相像的小刘氏。
翌日一早,小刘氏便乘着一顶花轿从角门被抬了进来。
当日夜里,裴景诚便让人收拾出了一处清雅的住所,他着了常服去了小刘氏的院子。
一进屋,便见小刘氏穿了件淡粉色罗衫裙,靠在临窗大炕上缝制衣衫,从裴景诚的角度,依稀能瞧见她姣美和十分肖似苏和静的侧颜。
他仍记得新婚燕尔时,苏和静极爱穿这样淡粉色的衣衫,后来被庞氏数落了几句“不庄重”后,这才穿起了那些颜色深黑的外衫。
他愣神之际,那小刘氏便抬头对着他莞尔一笑,盈盈的杏眸里蓄着情意缱绻。
裴景诚忽而有些怔愣,望着眼前这张与苏和静七分相像的容貌,空虚寂寥了许久的心仿佛被人填满了一般。
他来小刘氏的院子前喝了好几杯烈酒,如今酒意上涌,便也不废话,一把抱起小刘氏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
小刘氏乖顺地伸出手环抱住了裴景诚的腰,嘴里娇娇怯怯地说道:“爷,我怕。”
声音只是寻常音色,并不如苏和静婉若莺啼。
裴景诚便冷冷地开口道:“不必说话。”
小刘氏连忙闭上嘴。
一夜旖旎后,翌日一早裴景诚早早地便起了身,小刘氏也被他惊醒,拖着疲惫的身躯问了一句,“爷怎得不再多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