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抵达医院,开车的警员立刻领着他去看妹妹。如同迷宫的医院,罗世杰一直盯着眼前警员的后脑勺,完全没有心思理会和自己擦身而过的东西。
直到看见父母亲,罗世杰才停下脚步放眼望去,父亲脸上的阴鬱让他不敢继续往前行。
「这边请。」
站在门口女警带着细柔的声音说,并将手掌成垂直方向伸向入口,指示他该前往的方向。
罗世杰愣着,看了眼父亲。
「要陪你进去看吗?」父亲以担心的口气问。双胞胎的母亲则在旁边的椅子上,将脸埋在手心里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不用。」罗世杰说完随即走进安置遗体的房间。
当女警翻开白布同时,原以为会看到可怕画面,罗世杰稍微瞇了一下眼睛。但躺着的妹妹表情却意外平静,或许是因为背部着地的关係,也看不出其他外伤,除了脸色苍白了一些,嘴唇已经呈现灰白色,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那么我先出去了,有需要什么请再告知我,我们都在外面。」女警欠身走出房间,将门虚掩,房里只剩下罗世杰一个人,室温显得更加冰冷了。
罗世杰分神地想着,居然能够将从高楼坠落的人整理这么乾净,不由得佩服专业人员的技术。
歪着头,站在大约一公尺外的距离呆然地看着曾经是妹妹的身体。他嘴唇蠕动着,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怎么样也发不出声音,想要转身离开房间,但视线却被顽固地黏在妹妹身上,身体很像不是自己的,进退两难。
站了良久,房间安静到令人害怕,罗世杰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地迈出步伐走近世瓔。
他定眼看着世瓔的脸,对自己说这就是现实了。
虽然是异卵双胞胎,但两人还是长的很相像,因为一直盯着脸看,罗世杰有一度错觉是自己躺在冰冷的平台上。就算是长的很像的人,还是无法确切的了解彼此的内心。
为什么要做这个选择呢?
罗世杰发现眼前的妹妹渐渐变得模糊,眼泪在眼眶打转,但却一滴也没滴落。他想要伸手触摸她的脸,在靠近的时候,指尖却感受到冰冷的气息,因此缩了手。缩回的手紧握成发抖的拳头,罗世杰用力咬住食指指节的地方,将痛苦和愤怒都注入在身体的疼痛上,牙齿陷进了肉里,越深层却越发麻木。
愤怒突然凌驾于悲伤之上。
「为什么要这样啊?你到底干嘛这样!」罗世杰对着冰冷的身体怒吼:「你说啊!」
父亲听见罗世杰的吼叫,便赶紧开门前来安抚。父亲一把用力抱住他限制他的行动,罗世杰还是越过父亲的肩膀紧盯着妹妹,想要继续质问她。
「你给我回来啊!」
执拗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好几下落在父亲的身上,但他一声不吭,任由罗世杰发洩。
不管再怎么喊,世瓔都没有反应了。
随着最后一声的吼叫,罗世杰突然感觉有种东西被抽离了身体,他全身无力,瘫软在父亲身上,他呼吸平稳的像是也没了生命,轻飘飘的。
瞳孔中没有灵魂,脸上面无表情,他知道自己的一部分随着妹妹一起死去了。死去的那部分让心里突然空出一个大洞,那个大洞好像可以吸走所有的东西,记忆、情感甚至是基本的感知能力,罗世杰觉得自己好像快消失不见。
胃部突然急速翻腾,他拼命吞着口水压制反胃的感觉,脚步蹣跚被父亲搀扶走出房间。母亲抬起头看向他,脸部突然皱成一团朝罗世杰走过去,将他紧搂在怀中。
母亲心痛的哭声在他耳朵旁响起,但那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包住般不是很清晰,伴随着的是高音频的蜂鸣声,罗世杰不清楚那声音是来自他脑中,还是真实存在的。
母亲拥抱他的双手彷彿害怕再失去这个孩子似地紧紧环住,力道沁过来的是心痛与绝望,但罗世杰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
接着三人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内,里面的佈置很不像医院,或许本来就是拿来要给家属使用的。在警察们的指示下,三人坐在一个长桌前的椅子上。
离开了直接衝击的现实,罗世杰稍稍恢復了一些知觉。他朝父母亲的脸庞看去,父亲的脸色凝重、眉头深锁,似乎瞬间老了许多,平常掛在脸上的笑容也被抽走,让罗世杰感到很陌生。而母亲则是从刚才就不停地哭泣,虽然因为稍微平静了一些而声音不大,但每一次的哭声却让罗世杰的心像一直被撕裂。
刚才协助他们的温柔女警和另外一位穿着背心的男刑警朝他们走过来,坐在三人的对面。
他们花了一些时间解释事情发生的过程。根据调查,今天下午放学后,家中的公寓门口监视器拍到了世瓔,显示她有先回家一趟,经过约半小时,出门买菜的母亲回到公寓,并在一楼门口和邻居聊天,持续了十分鐘左右。等到母亲进入公寓后不久,便看到世瓔匆匆忙忙地从大门离开,不时四处张望。
在将近六点时,世瓔也被国宅入口的监视器拍到。距离民眾听到事发的巨大声响之前,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因为顶楼没有监视器,所以在这一小时里她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离开国宅。现场放了两封遗书,鞋子也整齐地排在遗书旁边,除了这两样东西以外,没有发现其他随身物品。经过警方和家属确认,书包、手机和便当袋似乎都是返家时就直接放在家里未带出门。
「因为留有遗书,现场也并无异状,因此初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男刑警说道。
「这是她留下来的两封遗书。」语气温柔的女警递出了两封用水蓝色信封装着的信。
水蓝色是世瓔最喜欢的顏色。
上头的字跡娟秀又带点稚气,确实是世瓔的字没错。一封写着「爸爸妈妈」,另一封写「罗世杰」。
母亲像是得到救命的稻草一般,立刻将写着「爸爸妈妈」的信封打开。
爸爸、妈妈: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想不到我也会有写下这句的一天,因为我自己也没想到会事情会变成这样。养了我十七年,等于全部都白费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真的感到很对不起,但这是我思考很久之后做的决定。我想一直支持着我的爸爸妈妈,能够体谅我的对吧?
如果要说做这个决定的原因,那就是很单纯的我想离开了。我已经找不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我所珍视、最在意的东西已经失去、被践踏了。即便我身边有爱我的家人和朋友,我还是无法再继续活着了。因为活下来的痛苦比这些爱都还要沉重和巨大,我想我已经累了,我的痛苦已经超越这些美好太多太多了。
希望爸爸妈妈不要觉得我很傻,也不要为了我生气。让我觉得做这个决定是对的吧,这是我最后的尊严和请求。
能够成为爸爸妈妈的小孩,我觉得很幸福。儘管是我自己切断了我们的缘分,但我还是自私地希望来生能再成为一家人。
真的很对不起,谢谢你们。
世瓔
母亲念完遗书后,又再次低下头痛哭,父亲转身紧搂着她,手轻抚着她的背部。
罗世杰冷冷地盯着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半晌,虽然没有人催促他,但最后还是无力地伸出手将信打开。
世杰:
我最亲爱的哥哥,真的很抱歉让你有这样不好的回忆。自己的双胞胎走了,我能够想像那个痛苦。现在我就可以想像如果你怎么样了,我一定无法振作。但我相信哥哥很坚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够再次开怀大笑。我任性地希望我不在身边时,你也要一直惦记着我,连我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在这世界上,能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在这世上等于是我另一个分身的你,在活着的时候我没能与你分担痛苦,请你不要自责,这是我当初的选择,儘管这是错误的,儘管我很后悔。我只是不想要那个充满温暖的家,被我遇到的可怕的事给污染了。所以我一直瞒着你们,真的很对不起。
最后,谢谢你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这十七年一直有你在的日子真的很快乐。但我被这世界给打败,因此我必须先离开,真的很对不起,愿来生可以再和你出生在同一个家庭。
妹妹世瓔
罗世杰默默看完了信,他似乎一个字也没读进去。这封遗书对他来说像是藉口,这样单方面的讯息,他怎么样也不能接受。
罗世杰将信递给父母亲看,母亲快速看完后情绪更加激动,肩膀抖动着,彷彿这时若再有一个关于世瓔的消息,她就会彻底崩溃。
瞥向一旁的父母,觉得他们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不,不只是他们,眼前的陌生空间及警察们都像是梦中的角色一样,毫无真实感。所有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保鲜膜在观看着,无法看清楚所有事物的轮廓。
罗世杰低头看向放回到桌上的信纸,他用指尖触摸着妹妹的笔跡,陷入纸张里的黑色油性墨水,彷彿可以触摸到当时书写时的力道,以及寄託在这些文字里的绝望。
当时世瓔是在哪里写下这封信的呢?当时的我又在哪里?若是当时的我在她身边,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脑中有好几个问题在翻腾,但一切都好像不重要了,因为世瓔已经走了,这应该是现在让罗世杰感到最真实的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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