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桌上装睡的罗世杰,起身探头瞄了眼走廊,确认教官离开这层楼后,打开掛在桌子侧边的书包,拿出水蓝色信封,塞进裤袋里躡手躡脚离开教室。
罗世杰原本打算去楼上人比较少的厕所,但因为在路上随时都有可能遇到教官,还是选择去同一楼层最近的厕所。
他走向厕所深处的阳台,扫具凌乱地放置在某一个角落,彷彿好几年没有人整理,最底下的还被覆盖了一层深灰色的灰尘。幸好另一边乾净许多,只有一个专门洗拖把的洗手台,还有空间可以让他窝在那。
幸好还有这个阳台可以躲,这样就不用待在闷热又臭气冲天的马桶隔间了,刚好太阳现在已经降落到建筑物的另一头,在阴影底下比在教室还要凉快。阳台地板虽然有点脏,但他还是选了一块较乾净的地方直接席地而坐。
打开水蓝色的信封,抽出纸张,继续阅读世瓔的日记。
之前因为小安的事情,班上的气氛变的很糟,现在终于恢復成以前的样子。不过各自的小圈子很多,大家也称不上热络。
后来学校给了我们班一个「福利」,利用一些课堂时间宣导防治霸凌。内容枯燥乏味也没实际的帮助,在连续几週的轰炸后出现反效果,班上同学开始视小安为麻烦人物,也包含一些被占用课堂的老师,觉得这都是她造成的。
当时霸凌发生时闷不吭声的人,也渐渐以替小鹿报復的名义,开始排挤小安。
明目张胆的欺负会被老师发现,那不被人知道是谁做的就可以了吧?大家像是说好一样,几乎每天都有人用恶作剧的方式欺负小安。
在她上厕所时把门从外面卡住、东西突然不见或是课本被撕诸如此类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当然,就算有人目睹是谁做的,也没有人敢说出来,一方面是深怕自己被揭发,另一方面是在这无聊的女校生活里,唯一的乐趣可不能被剥夺了,谁都不想当那个老鼠屎。
到后来,分组时没人要和小安在同一组,就算有人非得去和她说话,语气也总是充满不屑。大家不时在私底下说这些都是她的报应,是她自找的,谁叫她之前要欺负人,然后一边大言不惭地暗地里欺负她。
我觉得好害怕,平常对别人很好的同学,一和小安说话就像换了一个人格似的,脸上充满愤怒。同样是霸凌,比起小安的直接,这些人的表里不一让我觉得反胃。
我开始產生了罪恶感,我知道我并没有错,但内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是我间接造成的。罪恶感让我不敢帮助小安,我怕又会带来更多的伤害。上次不假思索地行动的后果,让我裹足不前。小安确实做错了事,但我认为她也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我心里感到愤怒,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比较好。
结果我也成为了漠视的人。
经过一个多月后,因为大家总爱在上课时也一样展现出对小安的厌恶,让班导似乎也发现了异状。但老师就像围观看好戏的人一样,观察着这一切,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某天午休时间,我被班导叫去办公室。原以为只是要帮忙老师整理上课要用的资料,结果是出乎意料的事。
一开始蒋老师寒暄了几句,问我和班上的人相处得好吗?我天真地心想老师终于要开始调查班上的霸凌事件了,于是就顺着老师的问题继续聊了下去。
「你有讨厌班上哪个同学吗?」
这个问题让我有点困惑,但我还是回答没有讨厌哪个同学。
「这样啊。」老师带着消极的口气,接着说:「有同学说你带头欺负同学,有这件事吗?」
我听到后愣了一下,老师的问题来的太过突然,我停了几秒鐘后才回过神后接着问是谁说的?
或许是我的语气有点激动,老师皱起眉头迅速将身子往后靠在办公椅的椅背上,好像我会挥起拳头要威胁他回答似的。
「看来你不否认吧?怎么要做这种事呢?」老师边说边摇摇头,对我露出「你真的很糟糕」的表情。
「我没有承认,我没有做这种事!」
我觉得老师的跳跃逻辑很可笑,因此苦笑了一下,或许这举动让老师觉得我在挑衅,他便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旁边的老师纷纷抬起头。
「你没做的话会有人举发吗?人家都被欺负到哭着来找我了你还不承认!」
我想着班上的谁有可能会做这件事,于是说了最有可能的名字。
「是小安说的吗?」
被我这么一问,蒋老师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他的反应已经间接承认了答案是肯定的。
「你……你还不承认!」
蒋老师气得又拍了一下桌子,随即离开办公室,独留我在位置上接受着其他老师异样的视线。其他老师也觉得我这个学生很糟糕吧,做错事了还不承认。
难道小安是想要报復我吗?因为我去和老师报告她霸凌的事。
小安的一句话就可以让我过去建立起的一切随之瓦解,那现在坐在这里的我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别人看我的眼光改变了,那我还会是原本的我吗?
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教室里发呆了,那天下午的课我完全没有心思听,只是默默地看着坐在斜前方位置的小安的背影。
放学后,我按耐不住,不顾旁人的眼光,走向小安的位置。
「我想和你谈谈。」
小安有点吃惊地抬头看着我,但又随即低头收拾书包。
我看她没有理会,于是又说:「我们去旧校舍谈。」
选择这个地方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为这边是之前找到小鹿的地方,觉得那边够隐密。
「我们在这里讲就好。」小安不改她之前大姊头的个性,用想出去干架的语气对我说,但似乎也怕惊动到旁人,她将声音压得很低。
「你为什么要对老师说谎?」
小安瞇起眼睛,有些戒备地看着我。
「我说什么谎?」
看她没有要承认,我只好自顾自地向她解释,因为我的罪恶感一直不断涌现。
「我没有想要打小报告,我只是想要救小鹿。事情变成这样我也没有料到。」
她轻蔑地笑了一下,说:「救?说的好好听啊,你真的是很会说耶。就因为你这张嘴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被她这么一说,我的罪恶感又再次涌现了。
「所以你就用说谎来报復我吗?」
「我就是看不惯你那自命清高的样子。」
小安说完后就背起书包从座位上站起,准备转身就走。
「你不要太过分了!我根本就没做!」
为了捍卫自己最后一分尊严和存在的价值,我忍不住抓住了小安的书包想要她停下脚步,但书包却从她肩上滑落至地板,里面的书本在地上散了一地。
这样的举动当然惊动到了还离开教室的同学,她们开始交头接耳,一双双好奇又漠视的眼神投射在我们身上。
小安转过身看我,然后她的脸开始扭曲,接着就哭了起来,缓缓蹲下开始捡拾她的书本。
和她说了对不起,我马上蹲下来帮她收拾。当我收拾完在脚边的书本,准备要还给小安时,没想到她用低的可怕的声音说:「给我滚。」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的脸瞬间涨红发烫。屈辱、罪恶感、愤怒等等复杂的心情在我胸口翻腾,身旁的视线爬满我全身。等小安粗鲁地接过书后,我便赶紧跑离教室。
脑中只想着我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个世界,我想要回到我那温暖的家。
罗世杰盯着最后一句,微微地点着头,垂丧的背部靠在没有贴平的冰冷磁砖上。
虽说是日记,但没有写日期,无从回想事情发生的时候世瓔的状况如何。但就算知道时间,可能也会想不起来吧,因为那些细微徵兆从来没有进入罗世杰的知觉里。
所有事情都是从那个霸凌开始的,明明原本和世瓔一点关係也没有。
慍怒烧着胸口,罗世杰气自己,也气所有导致这种结果的所有人。右手握拳奋力槌了大腿好几下,接着垂下身紧咬着右手指节,喉咙传来近似挣扎的咕嚕声,用意志力掐住脖子,制止想要放声大吼的衝动。
小安究竟是谁?他撕裂脑中轮廓模糊的小安,如果她现在站在他眼前,绝对无法抑制自己想要杀了她的衝动。那把在世瓔房间拿的美工刀,现在就放在身上,随时可以使用。
随着手上的疼痛剧加,额头冒出了些许冷汗,无法再更用力的牙根颤抖着。
下课鐘声响,午休结束。
被鐘声唤回,全身绷紧的神经随之解放,罗世杰收起情绪。瞧了眼右手上的齿痕,上面只有透明的唾沫,没有他期待的鲜红色。他握紧拳头,随着皮肤的伸展而感到疼痛。
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尘,走向洗手台打开水龙头,让冷水冲在发烫的指节上,却在心中燃起了怎么样也冲不掉的怒火。
◆
「欸,你午休去哪里了?」
放学后,张德皓走来罗世杰的身旁,一手搭在他肩上,将头垂向一边盯着他问道。
罗世杰以为没人发现他的行踪,没想到坐在后排的张德皓看的一清二楚,当时只想着要躲教官,却没注意教室里的动静。罗世杰语塞,领带被书包背带压着,扯的脖子不舒服,他低头避开朋友的眼神,顺势将领带抽出。
「突然肚子很痛。」
「最好是,以前你喝路边卖的果汁都没怎样,我那天直接掛急诊欸。」
「就是……去晃晃而已。」
张德皓睁着大眼,依旧盯着他。罗世杰回瞄他一眼,刚好对上张德皓白到几乎透出粉红色的颈部和锁骨,只好把眼神斜向窗外。
「太近了啦。」罗世杰把他推开。
张德皓收起轻浮的态度,换上靦腆的笑说:「上次说要请客都没有请,等一下去巷口麵店?」
「嗯。」
罗世杰的反应过于平淡,一看就是有心事,张德皓打算等一下再一起好好问清楚。若是放过好好坐下来谈话的机会,这傢伙是永远不会自己说的。
两人来到学校附近的麵店,这家店从他们念小学时就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涨价,味道也一直都没变,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店。
「两位小帅哥今天要吃什么呀?」因为已经是常客了,老闆娘用着大嗓门招呼着他们。
「我要两碗阳春麵,贡丸汤和蛋花汤!」张德皓也努力扯着嗓子回应。
在老位置坐下,张德皓像要布置神坛一样忙碌起来,先是拿卫生纸擦乾还残留在桌面的水,然后一下子拿筷子汤匙摆在两人前面,一下子又从别桌拿了酱料过来,整齐地摆在靠墙的桌缘,让罗世杰觉得自己好像来到西餐厅。
每次只要和他吃饭就会有这个仪式,罗世杰总是在位置上静静等张德皓布置完成。
「好了,你有空吗?」张德皓对低头看手机的罗世杰问道。
「什么有没有空?我不就和你在吃饭了吗?」
「问你有没有空和我讲话啊。」
张德皓用下巴指了指手机,罗世杰只好把它放下。
「你要干嘛?」
「我觉得你怪怪的。」
罗世杰愣着,耸耸肩说:「我从那之后就都很怪。」
「不是,你这几天特别怪,发生什么事了?」
相处了好几年,罗世杰深知张德皓是怎么样的人,今天没问出个什么,他是不会放弃的。以自己这种个性大概只有他能够发现这几天的异常,有时候觉得很感激,但现在却很两难。
虽然张德皓不擅说鼓励的话,但对于逼口供倒是很在行。不是他用了什么特殊的方式,只是单纯因为他不轻易放弃。
罗世杰原本不打算告诉他关于日记的事,因为这样等于是给自己鍊上了枷锁,很多事情会绑手绑脚无法自由行动,况且在看完第二篇日记后,罗世杰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自己找出小安究竟是谁,只是还没想出实际的计画。
「告诉我吧?」
在吵杂的麵店里,张德皓的声音宛如一条清流,穿破周遭阻碍传到罗世杰耳里,上次张德皓说这句话是两人国中的时候。罗世杰永远记得那天他们在海边,随着海风飘来的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让罗世杰身上所有的防卫通通解除武装。
那时候罗世杰经常翘课到处鬼混,看什么事情都不顺眼,喝酒抽菸算是小事,有好几次还差点被人打,最后是张德皓和世瓔不厌其烦将他从歧路拉回来。
阳春麵和热汤端上桌,香味顺着热气一起往上窜,张德皓端起碗安静地吃麵。
罗世杰默默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了水蓝色的信封,放在麵店那有点污渍和油垢的餐桌上。
张德皓看了信封,又看了罗世杰,急忙嚥下嘴里还在咀嚼的食物。
「……信?」
「世瓔留下来的,沉方沂说的那个。」
「真的有?」用指尖压了压信封的厚度问:「看完了吗?」
「我只看了一些。」罗世杰垂下头,拿起信封递给他。「你想看吗?」
张德皓急忙摇头说:「那是世瓔给你的吧?我不觉得我有资格看。」
罗世杰收回手,端起热汤喝了一口。
「信里有说什么吗?自杀的原因?」
「是她平常写的日记,所以也没说得很清楚。目前知道的,就是世瓔同学陷害她,被班导当成霸凌者。」
张德皓皱了眉头,问:「为什么要陷害她?」
「只因为世瓔……她去和辅导室说那个人霸凌同学。」
张德皓嘴角抽动,放下碗筷,他需要时间消化听到的内容。
「所以她是因为被陷害这样才会……」
「我必须先找到那个同学。」
「你要怎么找?请你爸妈拿这个直接去圣修问吗?」
「不行!」
罗世杰突然大吼,张德皓随即转头看了店里,所有人都看向他们。
「我自己另外有计画。」罗世杰压低声音说。
「为什么不行?这件事牵扯到学校,你以为我们能做什么?」
「我要自己查。」
「你还是要和你爸妈说有这日记的存在吧?」
「……他们不在乎这件事。」
罗世杰语毕,拿起碗筷快速将麵条送进嘴里,又用筷子插了一颗贡丸来吃。张德皓知道他在生气,猜想可能和爸妈发生什么事,不过他没打算追问,现在最让他担心的是罗世杰接下来究竟想干嘛。
「那你打算要怎么做?你的计划?」
「你有沉方沂的联络方式吧?」
张德皓像偷东西被逮到,一动也不动的睁大眼,他心想这顿饭吃的真辛苦。罗世杰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呵」地冷笑一声。
「果然有吧?」
「你怎么会知道啊?」
「帮我约她出来,我要问她在学校的事,她一定比我们都还了解她。」
张德皓思索了一下,说:「我知道了,我帮你联络她。但你绝对不能做蠢事!」
「这么不放心的话,你陪我去找沉方沂吧。」
对于突如其来的邀约,张德皓有些惊讶,但又想起上一次他们两人初次见面的衝突,于是马上说:「好,我陪你去。」
恢復沉默,继续把桌上的食物吃完,两个大男生三两下就吃光了,比刚刚谈论事情的时间还短。
等待张德皓结帐的同时,罗世杰先行到店门外透气。没想到说出来之后心理压力小了很多,不由得觉得应该在找到日记时就马上告诉张德皓。
「啊,外面好热。」张德皓喊道。
「那件事再麻烦你了。」
「你也太客气了吧,我也想知道真相啊。」张德皓手插口袋,摇摇晃晃地走路,「虽然讲很多年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不要闷在心里。」
「我和你说了啊。」
「你原本不打算和我说吧?」
罗世杰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搔着下巴回答:「嗯……对。」
「真是的……觉得我很烦?」
「不会啊,怎么会。」
「那别再这样对自己了,不然我会更烦喔。」张德皓指了指自己的右手指节,朝罗世杰笑了笑。
罗世杰低下头看,虽然凹陷处已经抚平,但留在手上的暗红色的痕跡还是清晰可见。
「你觉得为什么世瓔不告诉我她的事?」
张德皓收起笑容,思考了一下说:「我只能跟你说,我不知道。」
「嗯……」
「或许……哪天你能够亲自在问她?」张德皓说完,用食指指了指天空。
看着张德皓喊了声「我走囉!」,背影晃啊晃的,罗世杰愣在原地,想像世瓔现在在天上的模样,不知道是否依然像灵堂上的照片那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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