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当然没有人在吵架,爸爸妈妈也不在这里,那刺耳的碎裂声只是幻觉。
在住院的这段期间,有好几天都像现在这样惊醒。妈妈的哭喊声和尖叫声不断出现在梦里,然而醒来才想起自己在医院里。她不由得害怕地想,这些可怕的声音是不是已经深锁在她的脑海里,往后当潜意识凌驾于意识之上时就会偷偷摸摸溜出来。
每天早上起床头还是很痛,但医生说照x光片只有轻微脑震盪,只要后续定期回诊就好。王以茜虽然很怀疑这个说法,不过毕竟自己不是医生,她还是耐住疼痛相信总有一天会好转。
这时门底下的滚轮声以十分低音的频率传来,开门的人似乎怕吵醒她而小心翼翼地开门。对方缓缓走进病房,看见王以茜已经睁着圆眼看她,敬业地在这一大早的时候对王以茜露出笑容。
「今天还会头痛吗?」
「还是会痛……」
「这是今天的份。出院时会再开相同的药给你,应该吃一阵子就会好了。」
王以茜勉强撑起上半身坐起来,护理师赶紧将药放在桌上后直接帮她调整床的倾斜角度。
「今天要出院了,开心吗?」
王以茜看着护理师兴奋的模样,她不太想泼她冷水,于是尷尬地笑了笑:「还行。」
吃完药又量了体温和血压,护理师完成任务后便离开赶往下个地点,病房又恢復成原来的寂静。
原本想起来整理行李,但王以茜又倒回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至今为止,爸爸都没来看她。照理说发生这么大的事,警察或其他人应该有告知他才对,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现身。王以茜的惊讶大于失望,但这样正好,她打从心底希望他不要过来,免得他又说出令人想翻白眼的话,况且光是想像和他单独共处一室,王以茜就觉得浑身打颤。
自从上次罗世杰他们来过后,唯一来看她的就只有警察和社工姐姐小翠而已,加上之前王以茜有自杀倾向,小翠更是几乎每天都来,连在警察问话的时候,也必须要有她在旁边才可以进行。
警察来不外乎就是了解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老实说她因为太害怕而没有记得太多,但还是尽量把记忆里仅剩的画面毫无隐瞒的说出来。问了妈妈之后会怎么样,对方也只说了目前还在调查中,还不知道之后会怎么判决。
想到妈妈,王以茜还是很难过。什么都不会的妈妈,在那里面可以过得很好吗?原本就已经精神崩溃的她,会不会做傻事?王以茜每天都必须告诉自己当初这么做没有错,自责的状况才渐渐少了一些,这是小翠教她的方法,没想到真的满有用的。
王以茜对未来感到十分徬徨。被小翠问到之后打算怎么样的时候,王以茜坚决不想回去和爸爸一起住,两边的亲戚也都不熟,她希望有这之外的地方可以去。小翠听完后,只说她知道了,就也没再多问。
确切该去哪里的安置机构,小翠还没有告诉她,只和她保证现阶段不会回去和她爸爸住,也不会去外县市。
王以茜望向病房里的时鐘,距离和小翠约定来接她的时间还有一小时,足够她缓慢整理行李。她下了床,到厕所洗把脸后,换上小翠之前替她买的衣服。白色的亚麻圆领衬衫和牛仔裤,虽然不是王以茜平常会穿的类型,但很庆幸并不是太过幼稚的款式,像是有动物图案的t恤之类的。
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最低限度的用品几乎全放在这间单人房,王以茜将它们全部塞在一个行李袋里,最后费了好大功夫,才将拉鍊完全拉上。
时间一到,小翠便一如往常准时出现,帮王以茜办妥出院手续后,两人便一起来到停车场。
「你自己开车吗?」王以茜看着正在清理车上落叶的小翠问。
「当然啊,这样比较方便麻。」小翠以轻快的口吻回答。
小翠先让王以茜上车,自己再将她为数不多的行李放到车的后座,接着动作俐落回到驾驶座,不一会便发动车子驶出停车位。
小翠让王以茜想到学校里的保健老师,年纪一样快四十岁左右,虽然外表没有她这么亮眼,但温柔和很有耐心的部分很像,而且更有母亲的味道。王以茜每次见到她,总会像之前一样,想像小翠就是自己的亲生妈妈,而现在小翠将会带她回温暖的家。
安全带不时触碰到伤口,王以茜一直调整带子的位置,后来索性直接用手拉着,然后不时扭动着身体调整到舒适的位置。
「目前感觉怎么样?」小翠在停红绿灯时转头问王以茜。
「身体还是心情?」
小翠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笑着回答:「都有啊。」
「身体的话还是很累,心情……除了要去新的地方让我觉得有点紧张之外,我觉得很不错。」
「是吗?离你家还有一些距离,累的话可以先睡一下。」
「我这样是不是不太正常呢?明明妈妈被关了,我还觉得心情很好。」
「她一直都是你焦虑和危险的来源,现在脱离那个环境,你会觉得放松或是开心都是正常的。就算对方是你妈妈,你会这么想也没关係喔。」小翠朝王以茜笑了笑,绿灯亮起时又将目光转回路面上。
王以茜的疑虑又再次被化解,顿时安心不少。她听话地闭目养神,但不断有新的思绪干扰着她,在一连串半睡半醒间,车子已经来到透天社区的门口。
王以茜睁开眼睛往外看,这栋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回来一样,连在这里面发生的悲剧,也渐渐地模糊了。但身体的记忆却无法轻易抹去,她发现自己手心开始冒汗,然后无意识地把手指往嘴里塞去,不停啃咬着指甲。
小翠拿着钥匙替她开门,炎热的夏日让许久没被开啟的房子充满闷热的空气,自从案发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回来这里。
王以茜开了灯,被照亮的客厅维持着事发前没有整理的样子,报纸散落在藤椅,桌上吃剩的食物垃圾也都没有丢,经过几周的放置,不时可以看到一些果蝇在四处飞舞着,和四周华丽的装潢呈现强烈对比。王以茜走到矮桌旁,发现爸爸当时丢在桌上的律师名片还躺在桌上,她默默伸手将它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
没有在一楼多做停留,王以茜踏上楼梯,她不由自主放轻自己的脚步,避免发出声响,才想到这个房子已经没有别人了,就算不用这样走路也不会惊动到谁。小翠安静跟在她的身后一起上楼,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
来到位于三楼的房间,王以茜站在门口就可以看到里头的情况。这里也是一样凌乱,是那天和妈妈打斗之后的结果,有些地方都还看的到残留的血跡,但想到是自己的血好像就不是这么害怕。
房内很多东西都已经不见了,最明显的是她在最后挣扎的时候,爬到床边拿手机报警时,被她身上的血染红的床单和被子,现在床架上只剩下裸露的弹簧床,上面还看的见一大片乾掉的血跡。
王以茜忍不住凑上前去看,原来当初自己流了这么多血吗?
「可以吗?」小翠在身后问道。
「嗯。」
王以茜打起精神,翻出了房内的行李袋,随意将一些常穿的衣物放进去,一边想着或许这个房间之后再也不属于她,王以茜不免感到有些不捨。
是时候该做个告别了。
爸爸和妈妈在她住院期间,已经正式离婚。听说妈妈在把所有事发经过说出来后,也顺便诉苦自己被爸爸长期虐待,还有爸爸有和未成年援交过的事,所幸顺势提了离婚,这样似乎也会影响自己罪刑的判决。
原来妈妈早就已经知道会做那些噁心的事,那究竟之前为什么还巴着他不放?王以茜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妈妈是为了减轻罪刑才把受虐的事说出来的。
确认东西都拿完后,王以茜看着房间最后一眼。这个房子这么大,除了这个房间以外的地方,她从来没有觉得安心过。这里是她的堡垒、她的避风港,如今再也不属于她了。
王以茜坐在车里,目送着住了十七年的家离自己越来越远,把过去的痛苦和不安,全都留在这里。
接下来小翠带着王以茜前往紧急安置机构,目前必须在那里待上几个月的时间,等待妈妈和爸爸的判决结果。若爸爸对妈妈施暴的伤害罪也成立,王以茜就可能在成年之前都要待在安置机构了。
这对王以茜来说并不是坏事,她反而庆幸妈妈把爸爸施暴的事情说出来,否则她就可能得被迫要与那个噁心的男人同住一个屋簷下。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奔驰在笔直的路上,好几个电塔佇立在空旷又鲜绿的远方,衬着天上的白云,辽阔的景象和现在王以茜的心情一样。她深吸口气,虽然在车子里,但她还是想像自己呼吸着温热的暖风,夹杂着草的气息。
「你的安置机构满偏僻的,刚开始可能会有点不习惯,但里面的资源基本都很齐全。」
王以茜之前从来没外宿过,心情有点忐忑,小翠现在还能陪在她身边,但一到晚上她就得一个人了。所有可能在陌生环境发生的事情,王以茜都在脑中假设过一遍,前提都是最坏的情况。
下了交流道,周围的景色和原本住的地方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荒凉,高压电塔一样佇立在空旷的远方,蓝天一览无遗,没有任何高楼大厦阻挡视野。
王以茜总觉得过去更加遥远了。
「前面那栋就是囉。」
小翠指着左手边的一栋灰色建筑,王以茜顺势看过去,看起来灰濛濛的,就连点缀的暗红色瓷砖也看起来蒙上一层灰。看起来像学校,又像连栋公寓,直到车子开过了门口,王以茜依旧弯腰盯着它看。
抵达之后,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手续,王以茜照着小翠的指示配合,但她无心思考这些繁复的程序,只担心着等一下宿舍长什么样子?有室友吗?然后无限放大自己的恐惧。
距离抵达这里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后,王以茜才终于站在宿舍门口。让她有点失望的是,这里和医院一样,是一间单人房。似乎是确定长住在这里的人才会分配在集体宿舍,目前她还只是紧急安置的阶段。
房间内只有非常基本的家具,一张床、附有檯灯的书桌和一个似乎地震一来就会倒的衣柜。薄薄的床垫上包着红色格子的床套,和枕头是同一个花色,看起来像是新买的,在这个有些老旧的房间有点突兀。
米白色的墙上有日积月累的黑色脏污,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照应着,也还是给人阴森的感觉。
不过这一些缺点对王以茜来说好像丝毫没有进到她眼里,第一次住宿舍的不安与兴奋流窜她全身,浅浅的微笑溜上了脸颊,环视着这间虽然有点小,但可以让她安心入睡的地方。
暂时先将行李随意放在墙边后,小翠提议带着王以茜四处看看环境。
两人先回到一楼介绍公共空间。第一间是厨房,空间很小但一应具全,也有两个可以同时烧菜煮汤的火炉,小翠和王以茜说,之后会有可能自己做早餐的时候。往后走的话是现在还空无一人的饭厅。
经过宿舍门口来到左侧,和厨房相对应位置的是图书室,好几个深咖啡色的书架靠墙摆放,中间则是阅读区。
走出图书室后,隔壁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还夹杂着音乐,起初王以茜以为有人在唱歌,但从交谊厅外的窗户看进去,才发现是电视广告的歌曲。
小翠开啟交谊厅的门,里面有一个女孩抱着抱枕,那女孩就连有人进入交谊厅也没转头过来,坐在柔软的地毯上专心地看电视,年纪应该比王以茜小满多岁的。王以茜往电视萤幕看去,好奇她正在看什么节目,没想到却是枯燥的新闻。
「交谊厅和刚才的图书室都有固定开放时间,像现在自由时间就可以挑你想去的地方。」
王以茜盯着电视里,假睫毛贴到眼睛都快看不见的女主播,脱口而出说:「我的事情有上新闻吗?」
小翠犹豫一下,最后还是老实地说:「嗯,刚发生的那几天新闻和报纸都有报导。」
王以茜原本以为这会是个让人觉得丢脸的事情,但或许是远离了家乡,她现在反而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突然发现所谓丢脸的事情,不过就只是建立在别人的眼光和訕笑而已,少了那些注视,她就能花更多时间在自己身上。
新闻上播着某一间看起来很文青的杂货店遭人偷窃。监视器画面上的嫌犯,熟练的以看商品为幌子,将其他小饰品塞入长袖袖子里,过程不到几秒鐘,王以茜目不转睛地看着。
「要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吗?」
「好,我先把这新闻看完。」
因为嫌犯还没找到,新闻很快就换成下一则新闻。王以茜站准备离开,却被主播说的内容吸引。
「今天上午在台南市xx区的私立女中,遭一名罗姓校外高中生闯入教室,因情绪失控在学生及老师面前朝颈部及手部自残,差点伤及颈部动脉,当场血流如注,所幸送医后情况稳定,但尚未清醒。罗姓少年今年即将升高二,因为不久前轻生的妹妹就读该校,罗姓少年疑似怀疑与学校有关,上午与辅导室的老师会面后,闯入妹妹的班级教室……」
王以茜呆然地看着电视上的画面出现那高掛在学校顶端的金黄色十字架,依旧散发出讽刺的耀眼。
她瞬脑中间闪过疑问,是因为我无法作证,他才这么做的吗?
「以茜?怎么了?」小翠朝电视看去,也从局部的建筑物发现事件发生在圣修女中。「……这是你的学校吧?」
王以茜盯着电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罗世杰那双底层冒着火光的双眼,炙热的程度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她突然明白罗世杰并不是想死才这么做,而是他必须要这么做,才有办法继续活下去。
她像是突然清醒一般。
那么她自己呢?究竟要怎么做才有办法活下去?现在这样只不过是从过去的阴影底下逃离而已啊。
小翠来到王以茜身边,轻抚着她的背,试着让她的情绪缓和。
「要回房间休息吗?」
「不用……」满脑子很混乱,罗世杰的新闻已经播报完毕,王以茜还是呆呆地看着电视,想着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她大可以继续躲着,什么话都不要说,就默默地将那天蒋老师对自己做的事情放在心底,过着新的生活,也没有人会怪自己。
说着相信自己的罗世杰,毫不虚假的眼神徘徊着,让她摇摆不定。
王以茜以为她人生的转机是身上挨的那一刀,然而这是被迫承受,并不是她自己去争取的。以前过着渺茫的生活,她从来都是被动的那一方,现在强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已经消失,操控权已经回到她手里,她突然浮现想要改变的想法。
反正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不管怎么做都会是最正确的。
王以茜腰部的伤口传来疼痛,心里终于获得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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