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俩的脖子里都戴着镶嵌有红宝石的金项圈,眉心间被梳妆宫女用胭脂画了个红点点,小肩膀挨着坐在一起,像极了年画上脸蛋肉嘟嘟的福娃娃。
在场诸人,小弘晖的年纪是最小的,他听着皇玛嬷与叔叔、伯伯、额娘、伯母、婶婶们的聊天,细长的丹凤眼眨呀眨的,没一会儿毛茸茸的小脑袋一歪,就靠在皇贵妃怀里,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睡着了。
坐在他旁边的小弘晞则一个劲儿的瞪大他的瑞凤眼,想要陪着长辈们守完岁,也想要听一听长辈们猜测的,他汗玛法和四叔、八叔、十四叔的大概返京时间。
距离胤禛、胤禩、胤祯三兄弟下江南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可眼看着到年底了,南边都没有传来半点儿好消息,守岁时,众人都能瞧出来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心事重重的,脸上的笑容都很勉强。
晴嫣心里也对兄弟仨挂着心呢,即使胤俄、沙达利这对小两口耍宝似的想要将守岁的气氛给调动起来,但众人的情绪还是微微有些失落,想提也提不起劲头来。
同一时刻,远在五台山上的康熙与他汗阿玛行痴、二哥福全,父子仨一同坐在清凉寺后山的山洞里。
山洞里打扫的非常干净,在临近山洞门口的地方用清凉寺里晒干的木柴点了一大堆火。
梁九功和一群武艺高强的暗卫们都守在山洞周围,护卫着里面的父子仨。
父子三个上一回聚在一起守岁过年时,行痴还是顺治,还未曾离宫出家当和尚。
如今已经时隔了近四十年,父子仨今夜围着火堆盘腿坐在蒲团上,看着山洞外面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全都静默不语。
自从孝庄文皇后去世后,行痴也明显老了好几岁,下颌上的胡子都有些白了。
他没有问三儿子为什么会突然带着二儿子来找他,他边赏着外面的落雪,边一下一下地转动着右手里的佛珠串。
坐在他身旁的福全用右手拿过一根木柴,往火堆里捅了捅,给火堆底部送了些氧气,火苗一下子就烧得更旺了。
说实话,福全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何他的皇帝三弟前几日会突然喊他来五台山,但他隐隐能感觉到这几年万岁爷心里头一直在琢磨一件大事,很有可能这大事儿今夜就会揭晓了。
果然下一瞬,康熙就摩挲着自己手上的帝王绿玉扳指,看着山洞外面的漫天大雪,嗓音喑哑的突然开口低声道:
“汗阿玛,二哥,朕打算明年春天让人重新修缮乾清宫,后年三月过完万寿节,朕就退位让保成登基,到时候朕就带着宫妃们搬到畅春园里住,没事儿的时候朕也可以多领着小辈们来五台山上转一转。”
康熙话音刚落,福全握着木柴的右手一顿,因为太过吃惊没控制好手下的力道,他拿在右手里的木柴险些把面前烧得正旺的火堆给戳倒。
行痴转动着佛珠的手指也滞住了。
即使三儿子已经尽最大的努力用一种平静、淡然的语气把这个重大国事给说出来了,但知子莫如父,对于同样担任过帝王的行痴来说,他还是从三儿子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感。
这种惆怅是一国之君突然决定放下手中无上的威严皇权时,心中对不可知前路控制不住产生出的迷茫和空洞。
行痴没有扭头看康熙,而是重新转动起了手上的玉扳指,看着山洞外簌簌而下的落雪,平静地说道:
“在老衲看来,皇上这个决定对大清、对皇家来说都是利好的。”
“等后年皇上也四十八岁,年近五十了,纵观史书,绝大多数英明的君主到后期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纰漏,不是老迈昏庸就是偷懒怠政,从而给他们前期创下的伟大功绩蒙了一层阴影,也造成了底下的江山动荡,黎民百姓受苦。”
“细数皇上这些年创下的政绩,这些政绩足以让皇上青史留名,被后世之人给推崇为一代雄主了。”
“如今皇上若是决定提前将皇权过渡给成年优秀的储君,不仅可以避免皇家夺嫡、兄弟相残的政治悲剧发生,还能让皇上在后世史书上有个不恋权势的美名,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一个极其英明的决定。”
福全也认同的点了点头。
听到康熙都打算“退休”了,他也忍不住抬起头对着行痴说道:
“汗阿玛,昌全如今也有儿子了,我也打算这两年就找个机会让昌全把我的爵位给领了,到时候我带着福晋去沙俄看看穆尔登格和小安安,以后我们俩人就在京城和沙俄两地轮着住了。”
行痴含笑听完福全的话,也开口对福全规划的养老生活评价道:
“王爷是个有后福,会享福的,人生短短几十年,在老衲看来经历和体验才是最重要的,沙俄与大清的风俗习惯很不相同,王爷倘若能够在有生之年多多去体验不同的生活,这也未曾不是一种幸福。”
福全闻言,不由憨厚的挠头咧嘴笑了笑,火光将他的脸色烤得红彤彤的。
康熙听完俩人的对话,他不禁扭头瞥了一眼他二哥脸上露出来的满足笑容,又瞧了瞧他汗阿玛嘴角扯出来的微笑。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将视线给移到洞外纷飞的大雪上。
这两年因为江南的事情,他整个人心里都有些乱糟糟的,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这几年是真的老了,心肠软了!
即使曹寅、李煦这些人在南边瞒着他大行贪|污之事,他也感觉自己有些狠不下心收拾自己这些心腹亲信们。
君王的理智与幼时的情谊在他心中拼命撕扯,他索性选择空出两年的时间来给江南的官员们自省。
若是曹、李两家这两年有所收敛,他会酌情网开一面,让他们将财政上的亏空补足,贬职就行,可倘若他们在自己第二次南巡之后,还怀着侥幸以为自己没有发现南方隐藏的猫腻,从而更加变本加厉的往自己家里扒拉银子,那么他就将这些人都留给他的儿子们处理了……
他与这些人有感情,可在儿子们眼里看来他们都只是啃食大清财政的硕鼠,养肥了一起宰,还能充实国库呢!
康熙视线低垂,眼皮半阖的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听着外面的簌簌落雪声和他二哥、汗阿玛的平和交谈声。
他突然觉得自己内里那些躁动不停的心绪总算是在这个飘着大雪的除夕夜里平静下来了。
或许等他退位后也可以趁着胳膊、腿还能动,脑子还算清明,带着嫣儿出海去看看,瞧一瞧舆图上被他用朱笔圈起来眼下还来不及收拾的倭国,去看一看彼得治理下的沙俄,以及总是给他写信,称呼自己是他神交已久好朋友的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
他为大清江山劳累了半辈子了,如今也是该让自己的后半辈子过的轻松、自由、散漫些了。
……
康熙三十八年的除夕夜注定是个极其不平凡的日子,除了盘腿坐在山洞蒲团上聊天的父子仨之外,山洞外的梁九功,以及储秀宫中的皇贵妃等人,谁也不知道两年后的大清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惊人巨变。
可当那天真的到来时,连康熙自己都不知道,他退位后,在自己宝贝儿子当政期间,他有幸进入了什么样的新时代。
翻过来年,时间的脚步踏进了康熙三十九年。
二月初,去南方收集证据的兄弟仨总算是踏上了北回的路。
北回的路十分凶险,兄弟三人和魏珠一路上遭遇了种种暗杀,带去南方的暗卫在路途中死了一大半。
三月初,瘦了一大圈的胤禛、胤禩、胤祯兄弟三个像是逃难般,历尽艰辛,胡子拉碴的终于回到了京城。
武力值最弱的四贝勒更是用绷带吊着右胳膊,细长的丹凤眼里盛满了怒火,路过四贝勒府时停都没停一下,就揣着放在心口处的染血账本,带着俩弟弟风尘仆仆来乾清宫里找他们汗阿玛复命了。
收到消息的胤禔、胤礽等十一个皇阿哥,也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急匆匆的往乾清宫里赶。
作者有话说:
第340章
“老四,老八,老十四,你们仨怎么搞成这个模样了?”
胤禔、胤礽等人刚刚冲进乾清宫正殿大厅,入眼瞧见逃难三人组的邋遢模样后,全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胤礽匆匆瞥了一眼他们正坐在雕花圈椅上,拧着浓眉,微微低头翻阅手中染血账本的汗阿玛就迫不及待的对着南巡的三个弟弟出声询问道。
“是啊,四哥的右胳膊是骨折了吗?咋还用绷带吊在胸前啊?”
站在胤礽身旁的胤祥也伸手指着胤禛胸前的右胳膊焦急的询问道。
胤禛没有回答他太子二哥和十三弟的问题,只是抿着薄唇,面容很冷的紧紧盯着他汗阿玛脸上的表情观察。
坐在他身旁的胤禩,向来脸上整日挂着笑、脾气也十分温和,可如今也是一脸的凝重,像是碰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了般。
两位哥哥没有开口说话,老十四则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的将梁九功给他端来的茶水喝完后,就将茶盏随意的搁在一旁的高脚小方桌上,而后用右手手背抹了一下嘴唇上的茶水,就“唰”的一下从圈椅上站起来,对着他的哥哥们怒不可遏、义愤填膺地骂骂咧咧解释道:
“大哥、太子二哥、三哥、五哥、六哥、七哥、九哥、十哥、十一哥、十二哥、十三哥,你们是不知道啊,南方现在简直乱的已经无法无天了。”
“原本我和四哥、八哥,还以为那边顶多是曹家、李家这种手里势力大的大家族贪|污情况比较严重呢,哪成想江南那边只要是个官,家里就有赃款!”
“那边官场的风气简直乱的没法说,新官到那边上任,你要是不贪、不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的话,你的官位若小,上面的大官们死死压着你的政绩,不让你冒头;你若是官位大的话,你想要坚守本心,不愿意踏入这污秽的淤泥里,那么你发出来的政令,底下的官员们压根儿就不搭理你,他们只把你当成个朝廷派来的吉祥物,爱咋咋滴!就和汗阿玛当初被鳌拜架空权势是一个道理,汗阿玛的圣旨都。”出不了乾清宫。
“呜呜?”胤祯的话还没有说完,众人就瞧见胤禛“唰”的一下也从圈椅上站了起来,伸出他没受伤的左胳膊,眼疾手快的用左手紧紧捂住了老十四的嘴。
康熙:“……”
胤禔、胤礽等人:“……十四弟啊,你其实可以换个人打比方的。”
可纵使众兄弟都给老十四使眼色了,胤祯也没有瞧见他汗阿玛的脸色更黑了。
他微微用了些力气就将他四哥捂着他嘴的左手给扒拉了下来,一张嘴宛如机关枪般,脸色气得通红,连说带比划地叭叭叭继续往下说道:
“在这样的官场环境里,你只要是个有欲望的人就会把持不住的跟着随大流往自己家里扒拉白花花的银子,而且那边还特别多官商勾结的事情,一些豪商们都会把自己家里长相娇美的女儿送到大官的府邸里做小妾,简直从上到下全都是黑心肝的,如果不是南边气温高,适合种粮食,这些年又开了海贸、经济发达,那边的老百姓们日子都没法过了!”
“哎呦!一通明察暗访可把我们仨给气坏了,最后他们那些贪官发现我们兄弟仨不是冲着白莲教窝点去的,而是冲着断他们发财路去的,那些狗官们竟然还狗急跳墙,想要让我和四哥、八哥直接死在北回路上,他们连皇阿哥都敢杀!哥哥们可想而知,他们这些硕鼠的心肝是有多黑、多狠了!若是我这次出去带着大铁锤,早就冲进衙门里把这些狗官们的脑袋给锤爆了!”
胤祯的一口气将整整憋了一路的话都给说了出来。
胤禔、胤礽、胤祉等人险些都听傻了,怎么都没想到南方的官场竟然是这个样子,说句蜘蛛网也不为过了!
“呸!这些人可真是仗着离京城远啊!野心大的简直没边了,汗阿玛,咱干脆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把南边的官员们给砍一通,换上一波新鲜血液,一了百了吧!”
胤禔一想到边关的战士们还在受苦受难的驻守边疆呢,这些官员们每日高枕软卧的还不满足,竟然贪|污成地方风气了,就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想想跳脚。
他下意识就想要伸手掀桌子,踹板凳,表达自己的愤怒,可他的大手刚摸到桌子边沿,瞧见梁九功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乾清宫,只好憋屈的将自己伸出去的大手给收了回来。
“唉,大哥,你说的倒是轻巧,培养一个可以办事的官员有多不容易,若是听你的全都一刀切将这些南边的官员给砍了,即使咱勉强换上去新官员了,用不了多少年这些新官们肯定又会沦为这种贪官了,我认为这根源还是南边的官场风气得肃清。”
胤禔听到胤祉前面的话,误认为胤祉这是在给南边的硕鼠们求情,心中的怒火更盛了,听完后面的话后,胤禔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般,整个人都泄气了。
他拧着眉头,十分头疼地询问道:
“那怎么才能扭转江南的风气呢?要不就频繁的调动一个官员的职位吧,不让他们有机会在当地培植自己的势力。”
“大哥,频繁调动一个官员的职位也不靠谱啊,这很容易造成一个官员他刚把他治理下的城池情况给摸清楚了,屁股才坐热就又被朝廷调去其他地方做官了,这样对当地的老百姓们不好,老百姓们就整日瞅着他们的父母官换来换去的,可他们到衙门里禀报的事情,没一个官员肯给他们干的,这样遭罪的还是底下的老百姓啊。”
胤祥摩挲着手指,微微沉思片刻说道。
“孤觉得大清的吏治需要彻底整治了”,听完哥哥弟弟们说的话后,站在兄弟们中间的胤礽终于开口了。
他又瞟了一眼仍旧坐在圈椅上低头翻阅账本的康熙,才按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对着兄弟们拧眉道:
“自汗阿玛当政以来,从南边的三藩、宝岛到西边的准格尔,这几十年间朝廷的重心一直放在打仗、稳固河山上面,几乎没有怎么整饬吏治。”
“孤认为咱们应该重新修改如今官员们的任期,规定某个官员在任上最多只能做几年,有个限定标准后,再制定一套切实有效的监督、举报、审查标准,这样下来才会对肃清官场风气起到正向的积极作用。”
“诸如,曹家、李家这种子承父业一下子在某个地方做几十年的官,将他们家族变成了当地土皇帝的情况,可是万万不可取的。”
“呵——太子二哥说的对!那曹、李两家可不就像是江南的土皇帝了。”
胤禛的暴脾气又控制不住了,冷肃着一张脸,张口怒声补充道:
“如果不是我们这次进行暗访,怎么都没想到江南竟然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供奉菩萨、跪拜皇帝老爷,不如去求曹家大人,让孙老太君替你说句好话’。”
“呸!一只只老鼠偷了主家的衣服,偷偷摸摸把衣服穿在自己身上,不仅觉得自己是个人了,还心大的把自己给当成一方霸主了!”
“汗阿玛,江南那些官员真得没救了,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事儿啊?”
胤禩没有他四哥嘴巴毒,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眼康熙的表情,发现从他们汗阿玛脸上瞧不出喜怒,不由试探着温声询问道。
听到八贝勒的话,胤禔、胤礽、胤祉等人也不再讨论该如何肃清江南的风气了,全都齐刷刷的将目光给移到了康熙身上。
康熙将手中的账本给翻完,“啪”的一下合起来,丢在一旁的桌面上。
他听完儿子们刚才的讨论,心里还是十分欣慰的,起码都还能找到点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