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喜欢台湾的夏天,热昏的人类慌不择路跳入水中寻求一时的畅快淋漓、给予我们重生的契机。
因为,我们是水鬼!
「大哥,跟您介绍一下,我们这家水鬼民宿一日收费两千万冥币,不包餐,不过往乌溪下游走有一家吃到饱餐厅,元宝蜡烛香应有尽有,另外我们提供一项同行绝对没有的特殊服务,『抓交替morningcall』,只要有人落水,马上通知您,让您早点找个替死鬼、高高兴兴去投胎,贴心不贴心?您要觉得不错,我立刻帮您办理入住,但我们这民宿是小本生意,得跟您先收住宿费,大哥您打算住几天呀?」
水鬼民宿经营守则第一条:透明生意、银货两讫。
一个砂锅大的拳头砸在我身前的小柜檯上,硬生生破了个洞,这大哥浑身肌肉、穿条花泳裤、左青龙右白虎,气势不小、脾气更不小,衝着我吼说:「林北游水游得好好,熊熊剉屎,是不是你在搞鬼?」
水鬼民宿经营守则第二条:送往迎来、和气生财。
「大哥,人各有命,您能死在乌溪、来到我们民宿都是缘份,您放心,同为水鬼,我一定让您在投胎前在我这里过得舒坦。」
「听你放屁!」
水鬼民宿经营守则第三条:奥客上门、揍到失禁。
爱砸我的小柜檯,我就让他砸个够,我一个闪身来到他身后,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我一手擒住后脑杓磕上檯面,原本只破了个小洞的木桌瞬间支离破碎。
「尸斑都还没退就敢跟我大呼小叫,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别说乌溪,台湾境内论资排辈,我韩世以的名字在水鬼界也是叫得响的。」
我用水草将他捆成粽子、扔到河岸上曝晒,鬼嘛,怎么打都不会感到疼,可是要让鬼痛苦,方法多得是,对付一隻水鬼,火烧是最简单粗暴的,可惜我自己也是水鬼,火那么可怕的东西我才不敢碰,绑一绑丢上岸晒个几分鐘的毒日头也能让他魂飞魄散,经济又方便。
不到两分鐘,他在岸上已被太阳晒得发红脱皮、身体融了一大半,四周的妖魔鬼怪都被他的呼天抢地、狼嗥鬼叫吸引过来,连我的民宿客人都赶来一探究竟,大家围观归围观、倒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救他,我纵横乌溪六十年,资歷在那里摆着呢!
我探出半颗头欣赏这场酷刑,耳边突然传来一把稚嫩的嗓音,转头,果然又是那隻多管间事的小鬼。
「韩世以,你又欺负人。」这傢伙名叫白小鹿,看着一脸人畜无害的八岁小孩模样,实际上跟我一样都是在乌溪徘徊了六十年的资深水鬼,说起来我跟他也算有缘,一起死在乌溪、一起死在六十年前那场空前的水患中……。
「别乱扣我帽子,我欺负的明明是鬼。」
「我、我说不过你。」白小鹿没有和我多做口舌之争,衝上岸救下那隻倒楣鬼,倒楣鬼一回到水中稍稍恢復后立刻逃之夭夭,我看以后他再也不敢来乌溪了吧。
「白小鹿,好心不一定有好报。」
「但是欺负一隻头七都没过的菜鸟鬼肯定有恶报。」
「那你最好祈祷我平安顺遂,如果我遭到报应,你就没地方住了。」
水鬼民宿开业后,白小鹿是我第一位客人,溺水的亡魂成为水鬼,除非找到替死鬼,否则无法投胎,我们称其「抓交替」。
水鬼的数量比活人想像得多,也不是每个戏水的人都能下手,我们找的对象往往是时运差、走霉运的人,这样成功机率才高,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如何抢佔先机就变得无比重要。
大多鬼魂死后长留阴间,活人烧的纸扎屋、冥币在那里好用得很,偏偏水鬼得找活人抓交替,待在阴间一点机会也没有,所以水鬼更常徘徊人间,照理鬼魂在人间只能游荡无根、流离失所,不过鬼和人一样,谁不想有个窝舒爽待着,聪明的我灵光一现、花光所有的冥币收买了地府鬼差,不仅拿到在人间的房屋建造许可证,民宿营业许可证也顺利到手,从此开啟了我的水鬼民宿大业。
在我之后,台湾各处水域的水鬼民宿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头,竞争激烈,我的服务不断推陈出新,其中就以「抓交替morningcall」最受欢迎,为了得到可抓的替死鬼讯息,我每个月都得花一大笔钱贿赂鬼差,这才能第一时间通知民宿客人抓交替、赶投胎。
白小鹿在我这里住了六十年,年年给他机会抓交替、却年年临阵退缩,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骂了他一顿……。
「白小鹿,你是嫌冥币太多花不完是不是?对,你老妈常给你烧纸钱,但人都会死,她死了你就没收入了,我告诉你,我的民宿休想白住,你老老实实趁手头还有钱早点抓完交替、早点投胎去。」
「我……做不来。」他挠着头、五官全皱在一起,一脸为难。
「两手抓着人脚、直直往下拉,有什么难的?」
「很难啊,因为有人会哭,我不想看到有人哭。」白小鹿双眼一沉、丧着一张脸,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他沙哑说着:「六十年前,我头七那晚回家看见爷爷在哭、奶奶在哭、爸爸在哭、还有妈妈……她哭得眼睛比兔子还红,那些被抓交替的人也有家人,如果他们的妈妈等不到小朋友回家一定会跟我妈妈一样一直哭、一直哭,我不想看到别人的妈妈变成我的妈妈那样。」
善良啊这孩子,不仅善良、还很愚蠢,成天替别人着想,六十年了,就算死的时候是个八岁的孩子,现在心智也该成熟了吧,为什么依然这么天真?
人类杀动物、砍树木来让生活过得更有滋有味,水鬼抓交替也是为了美好的将来努力,何况他放弃机会、其他水鬼可不会眼睁睁看到手的鸭子飞了,那些替死鬼最后全都难逃一死。
「要是每隻水鬼都像你这么想,流动率这么差,我这民宿很快就要倒闭了,到时哭的是我才对。」
「你是水鬼,哪来的眼泪啊?」
「你还回嘴,我不管,下次你再不狠下心抓交替,别怪我不顾交情赶你走。」
「这句话我都听八百遍了。」这小鬼真是给三分顏色就开染房。
「滚回民宿去!」
我扭头走人,白小鹿在后面追问:「韩世以,你去哪里?」
「气象说今晚开始下一整个礼拜的雨,当然是鬼混去!」
我们水鬼离开水很快就会魂飞魄散,因此总在水下活动,唯一例外即是天空降下瓢泼大雨的日子,雨水浸湿大地让我们有了立足之地、得以上岸一游,不过并非每隻水鬼都能离水游玩,道行不够的别说上岸了,看着就是一张死人脸还不吓死活人?
当了六十年的资深水鬼,我的气色早已练得与活人无二、更能现形在活人面前,可惜鬼是没有影子的,我看不见自己的倒影、无法亲眼见识如今的样子,只能从其他水鬼口中的描述推想。
我在乌溪岸边望着滂沱大雨打在水面激起水花与涟漪,从上游倾倒而下的滚滚水浪又将其吞噬,这样的雨、这样的夜……与那日如出一辙,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事,只是脚下一地泥泞再也沾染不上我的身躯,我早就不属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