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学语的稚童,艰涩困难,却似浪冲进了初夏的耳朵里。她被莫名的酸楚击中,步子再也迈不开。半晌沉默,她定了定神,闵延清染了冷的脸庞于她眼底凝实。
“不是的,他很重要。”初夏轻而笃定地说道,清丽的脸庞染了欢愉,“太子殿下,臣女还有事,先走一步。”
话音还未落定,她已转身,裙尾摇曳,带出了前所未有的急切。
一声声夏夏引着她往前。
“小姐,小姐的手指动了。”
“闵大夫......”
“小姐,你可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初夏不堪吵嚷,挣扎着睁开了眼。人影憧憧,头部传来细微的痛楚,她不自觉蹙眉。
“小姐,你哪里不舒服?要喝些水吗?” 察觉到了初夏的不适,贴身丫鬟吟月连忙凑到床榻旁,伸手探了探她额间的温度,既而软声道。“小姐莫慌,吟风已经去请闵大夫了。”
“吟......月?” 熟悉的念叨声和触觉让初夏从恍惚迷乱中醒神,她试着开口,声音干哑得似被细沙磨砺过。
怎么会?她不是......
不甚清明的目光下意识在房中梭巡,影影绰绰间皆是她熟悉的人儿与物件,这是?
心绪剧烈晃动。
吟月对初夏的想法一无所知,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妥帖靠在自己怀中。另一厢,吟雪已经端了碗温水过来,拿着汤匙,一点点地喂水。
初夏丢了魂似的,反应皆依循本能。
“啊......”
“我的屁股......”
“三公子怎么还没来?再不来小命都要搭这里了。”
正喝着,小院外又闹了起来。持续好一会儿了,好脾气的吟雪都给激出火来。她把瓷碗递给了吟月,略显不耐道,“你照顾好小姐,我出去看看,这狼崽子就是欠收拾。”
吟月轻笑了一声,颔首。
吟雪从软榻起身,正欲往外走时,一抹带凉的纤白触到了她的指尖。她回过头,眼中漾起一丝讶异,“小姐?”
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初夏不敢置信,亦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个人、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她彻底消亡前的一场幻梦,“扶我起来。”
第2章 北境
“小姐,这可使不得,等闵大夫过来瞧瞧再说可好? “吟月蹙眉道,担忧与不赞同全然显露于外。
吟雪也轻声劝着,“吟月的话在理,今儿个外面有风,万一又着了凉......”
这可是北境最尊贵的主儿,放眼整个玄钺王朝,也没有哪个世家贵女能压过。前些日秀水街施粥不巧撞上落雨着了凉,当天夜里就开始烧,严重时意识全无,可把府中人吓坏了。眼下好不容易醒了,可不能乱来了。
初夏望着两人,轻轻一笑。幅度甚小,却似牵扯到某伤处,陡然生出了些疼痛,不由蹙起眉头。
吟月心疼主子,“瞧瞧你,笑都费力,还想着出去。”
稍顿,略有些吃味道,“都不知道那狼崽子有什么好,令得小姐待他这般好。”
初夏没再言语,拽着吟月的水袖摇,眼巴巴地瞅着她。
佳人绝艳,一双杏眸莹润温清恍若随时可能晃出水。对上了,便会不知不觉深陷其中。饶是吟月陪伴她多年,也自认抵御不了这般目光。不过数息败下阵来,她望向吟雪,“去柜子里找件披风,暖些的。”
吟雪点头,赶忙踱向衣柜。
吟月伺候初夏更衣,她身体还虚着,较之往常费力许多。但对于吟月来说算不得什么,始终细致而耐心。
此时此刻,初夏当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动动手指都是至难的事儿。然而如此这般也丝毫没能动摇她想出去看看的想法,少年的鲜活的他就在外面,她怎么能不去呢?
汹涌澎拜的哀伤忽地击中了初夏,鼻间忽然一酸,泪雾于眼底漫开。
吟月抬头时瞧见,慌极,连忙找了个帕子给她擦。动作间,软着嗓子哄着,“怎么就哭了?不是让你出去了吗?别哭别哭,嗓子伤了又要遭罪了。”
吟雪见状,加快脚步走近,将柔紫底花枝披风搭在了她的肩头。
披风用的锦缎出自江南云眠,除了宫里的几个娘娘和公主,就只有她们小姐有。没有人觉得诧异,世家诸王无人不知--初家若有女必为后。
镇北将军初明川,手握三十万铁骑牢牢地守住了玄钺北境。任北狄彪悍野心勃勃,多少年来也无法越过边境一步。
劳苦功高。可若撞见有心人往深了剖析,那就是功高盖主。这一点,皇家知道世世代代驻守北境的初家也知晓。是以拓生出初家女入宫为后的惯态,是皇家的抚恤也是忌惮。初家为表忠诚,一次又一次送嫡女入宫,执掌凤印母仪天下。
到了初夏,也不可能例外。自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皇家的赏赐便源源不断地送入北境,尊贵堪比公主。
初夏纤长的指尖从云眠锦面掠过,眼中的泪雾竟是散了些。须臾之后,她全然敛了哀伤,嘴角有笑意漾开,“没事儿了,走吧。”
“诺......”
吟月吟雪一左一右搀扶着初夏往外踱去,掀动门帘时,初夏忽地问二人,“日前是什么年份?”
吟月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应着,“扶天三十年春。”
她并未注意到,此言一出,初夏的手指悄然蜷向手心, 一点一点,越来越深。
“啊......”
“你这头狼崽子......”
“三少,三少, 钟护卫......”
初夏循着糅了喘息的哀嚎声出了院落,柔和春阳落在她的睫羽之上时,玄衣少年渐渐于她眼底凝实。
少年身姿瘦削颀长,一身在山野密林中练就的桀骜不驯与怪力,三哥和钟沐阳两个绝顶高手一同出手,才勉强能够将他制住。上一世他一生悲凄,却是铁血刚强,她生前从未见过他流泪。怎么也没料到,会在气息散尽前,感受到他的温暖被他的眼泪浇心。后来种种,不过是心疼越深悔恨越深,那不为她所知的在意和情意渐渐浮于明面上,清晰为她所知。
“延礼......” 思绪散漫时,初夏不由自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声音轻若蚊蝇,身侧的吟月和吟雪听着都不甚清明。
延礼却是若有所觉,第一时间望向了她,冷寂似幽深海洋的黑眸倏地亮起。他甩开了手中的人,企图奔向她。不料天降黑影,银白冷冽的剑尖将他逼退了两步。
将军府护卫统领钟沐阳到了,他黑着脸,“你可知此举会惊扰到小姐?”
延礼未有回应,甚至不曾看他。剑尖近乎抵着他的喉咙,他的神色也未现一丝波动,只是定定地盯着初夏,目光惊喜难藏,也有焦急不安。
“夏......”
他竟又开口了,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
初夏的嘴角有笑意溢出,心中的不确定与哀戚一点点散去,她竟然真的回来了。这时候,她带延礼回北境刚过半年,玄钺未来的帝王还是个话都说不清、兽性未脱的野狼崽。
太好了,怎地这般好?
这一次,她定会守着他,无论前路如何,都会陪他一起走下去。
泪雾影影绰绰地迷了初夏的视线,她的心镜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欢喜,“钟护卫,不碍事。剑收了吧。”
钟沐阳:“诺。” 没有任何犹疑地收了剑,随后退到了一侧。
初夏轻声唤:“延礼,来!”
她初见他时,他是没有名字的。一个人生活在深山野林、栖居于山洞树杈,粗糙也自由。他的脖间挂着一块极贵重的玉石,上面印刻着【延礼】二字,她便安给他为名。那时她其实有想过他是某个世家贵胄遗落在外的孩子,存了想替他找寻的心思,却从未往皇家想。
诸皇子,皆是延字辈。而今知晓了,这块玉石放在他身上,就是一把不知何时会动的刀,太过危险。
延礼听初夏唤他,几个阔步来到她的面前,不知说什么,只能不断唤她的名字。
初夏目光柔和,一点点勾勒他的眉眼,心间欢喜渐盛,禁不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没事儿了,别担心。”
这一幕令吟月和吟雪很是诧异,钟沐阳眼中也有异光掠过。
小姐的性子素来冷清,知礼守礼,似现在这般亲昵地碰触一个男子,从未有过的事。只是此刻不便多言,小姐估摸着也听不进去,全副心神倾注于这狼崽子身上,掩饰都免了。
众人的思绪晃动时,延礼闷哼了声,若有似无地晃动脑袋在初夏的手心蹭了蹭,似极了一只被顺了毛的大猫。
初夏察觉到,轻轻一笑,清艳乍现。
延礼不知道她心间兜转,一心惦记她,“水......睡......” 学习了些日子,虽说不合作是常态多少也学到了些东西。只是平日他懒得说话,因而无人知晓。
“知晓了。” 初夏惊喜万分,照着这么下去,延礼很快就能同人无障碍地沟通了,“乖乖听先生的话,晚些接你过来一起用晚膳可好?”
末了,还拿出他喜爱的炭烧羊腿来诱惑他,宠爱毕现。
延礼一阵迟疑,而后点了点头。
初夏笑着,“钟护卫,劳烦你亲自送他去先生那儿。”
钟沐阳明白初夏的意思,偌大一个将军府,除了小姐,也只有他和三少能制住这头野蛮的狼崽子了。
“诺!” 钟沐阳微微躬身应下,旋即带着延礼离开。这回,延礼乖顺得紧,不料行了一段,他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了初夏,清楚的一声,“接.....”
初夏向他保证,耐心与温柔似永无穷尽,“一定。”
延礼这才安心,随着钟沐阳离开。
一番折腾下来,方才醒转的初夏有些吃不消。回到房中,便在吟月吟雪二人的伺候下睡下了。没多时,陷入深眠。这一次,她睡得极为安稳,求生的意志幻化成能量,从内而外地修复着她。
闵大夫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把过脉后,眉舒眼展。坐在女儿身边的将军夫人看他这般,略显急躁地问道,“闵大夫,初初她....”
闵大夫凝眸,笑着,“这次病症来得急去得也快,多休息,再配上几贴安心凝神的药就没事儿了。”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将军夫人轻轻捏了下女儿的手背,埋怨似的,“死丫头这回可把我吓着了,再闹闹,我也要跟着喝安心凝神的汤药了。”
顿时,压抑过的笑声连成了片。
片刻后,闵大夫稍敛了笑,对着吟月几人叮嘱道,“虽说无大碍了,可还是要照看好。饮食清淡些,切勿再着凉。”
“诺....”
吟月几人恭顺应下。
又坐了会儿,将军夫人同大夫相偕离开。吟月几个这才得了闲,吊高摆了几日的心也因大夫的话安稳回落至原处,搁外屋简单用了些点心热茶......
过了申时,吟月来到软塌旁,轻轻地唤了初夏几声。
初夏幽幽醒转,缓了片刻,才哑声问道,“告知厨房备膳了吗?”
吟月:“小姐安心,你睡下时,吟雪就亲自过去吩咐了。”
话落,注意力又回到初夏身上,“现在起身还是再躺躺?时间还早。”
初夏沉吟了一瞬,回说,“那就再躺躺。”
声线轻哑,隐约裹挟着释然与庆幸。